第25章 銀甲臥斜陽,鐵犁鏽土香。 血浸指印處,新穀破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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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蛋鬆開母親布滿裂痕的雙手時,槐花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這雙托舉過他整個童年的手掌,此刻像風幹的樹皮般硌著新生的繭——那是他在南方電子廠擰了七年螺絲留下的印記。
    "造孽喲。"張嬸用衣袖抹著渾濁的淚眼,布滿溝壑的臉在晨光中泛起漣漪,"這哪還是咱茅山渦?"
    三蛋的瞳孔在震顫。記憶裏歪脖子的老槐樹依舊擎著蒼翠華蓋,樹根卻不再是虯結的龍爪,而是被青磚圍成精巧的八仙桌,每塊磚縫都嵌著鵝卵石拚就的二十四節氣圖。更遠處,他踩著露水偷過鄰家柿子的黃土坡,此刻正臥著三台銀灰色收割機,金屬履帶在朝陽下泛著冷光,恍若沉睡的鋼鐵巨獸。
    "三蛋哥!"脆生生的呼喚驚飛了樹上的麻雀。穿碎花裙的春妮踩著細高跟從智能溫室裏奔出,發梢還沾著水霧,"王書記在村委會等你呢,說是要商量土地流轉……"話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捂住櫻唇——這個曾用彈弓打過她麻花辮的野小子,此刻西裝下擺正被晨風掀起,露出腰間褪色的皮帶頭。
    三蛋的喉結滾動著。他看見春妮腕間晃動的銀鐲,那是用老村長家祖傳的銀元打的,此刻在智能溫室的玻璃幕牆映襯下,竟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寒酸。
    村委會的吊扇攪動著渾濁的空氣,牆上的電子屏正滾動著"數字農業示範基地"的藍圖。王書記的保溫杯裏枸杞隨茶水沉浮,像極了村民們搖擺不定的心。
    "小張啊,這次招商引資可是千載難逢。"投資商代表推過燙金合同,鱷魚皮鞋尖有意無意蹭著三蛋的帆布鞋,"隻要簽下這三千畝流轉協議,貴村立即升級為現代農業產業園,村民每畝年租金這個數。"他伸出三根手指,金戒指在日光燈下晃得人眼暈。
    三蛋盯著合同條款,後槽牙幾乎咬碎。第三頁第12條明晃晃寫著:乙方有權在經營期滿後優先續約,續約租金按市場價80執行。這哪是土地流轉,分明是請君入甕的饕餮盛宴。
    "我不同意。"他猛地起身,椅子在瓷磚地上劃出刺耳的尖叫,"茅山渦的田是祖輩用屍骨煨熱的,不是給資本當提款機的!"
    滿室嘩然中,李大爺的煙袋鍋在窗台上磕出火星:"後生仔,你懂個球!去年老趙家把地租給合作社,秋後分紅夠買頭牛!"
    "那是飲鴆止渴!"三蛋扯開領帶,頸間暴起青筋,"等他們用物聯網把地力榨幹,等智能農機把青壯年都擠走,等我們的子孫隻能在監控屏裏看……"
    "夠了!"王書記重重拍案,保溫杯蓋彈跳著跌落,"你以為還是當年帶著村民偷電的混小子?看看你穿的,坐的,吃的!沒有招商引資,拿什麽建電商站?拿什麽給留守兒童裝暖氣?"
    三蛋突然笑了。他想起昨夜母親在老宅灶台前佝僂的背影,想起她將存折塞進他行囊時顫抖的手——那是用半輩子撿廢品攢的三萬塊,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他西裝內袋,隔著布料烙得胸口發燙。
    深夜的打穀場飄著新麥香,三蛋和春妮踩著滿地星子往家走。她的高跟鞋陷進石縫,他下意識去扶,指尖相觸時兩人都像被火燎般縮回手。
    "其實王書記也有難處。"春妮踢開一塊碎石,智能手環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縣裏給每個村都下了gdp指標,完不成就要摘帽子。"
    三蛋突然拽住她手腕,將人抵在稻草垛上。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彼此頸間,他看見她瞳孔裏自己的倒影,像頭困獸。
    "你信不信我?"他聲音沙啞,"給我三年,不用賣地,不用貸款,我能讓茅山渦……"
    "你拿什麽賭?"春妮突然冷笑,腕間銀鐲撞得叮當響,"就憑你在淘寶店學來的皮毛?還是憑張嬸納鞋底的針線活?"
    月光突然被烏雲吞沒。三蛋摸到西裝內袋的存折,想起母親布滿裂痕的雙手。那些在電子廠熬夜時流的淚,在城中村吃泡麵時咽的苦,此刻都化作喉頭腥甜。
    "就憑這個。"他掏出存折拍在稻草垛上,紙頁在夜風中翻飛如白蝶,"這是我媽的血,我的命,是茅山渦最後的三萬畝魂。"
    春妮突然沉默。她想起白日裏智能溫室監控屏上的數據流,想起父親墳前日益荒蕪的田埂,想起村口那口百年老井正在幹涸。
    "我信。"她突然抓住三蛋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銀鐲陷進掌心生疼,"但你要怎麽贏?拿什麽對抗那些開推土機的、玩資本的、改規劃的?"
    三蛋笑了。他低頭吻住她顫抖的唇,嚐到鹹澀的淚與槐花的甜。遠處收割機在月光下泛著幽光,像沉默的青銅鼎,等待著新的祭祀。
    春耕大典那天,三蛋跪在祠堂祖宗牌位前。香爐裏插著九支電子蠟燭,藍光映得他臉色慘白如紙。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張建業今日立誓……"他舉起手機,攝像頭對準供桌,"若不能讓茅山渦重煥生機,便如這碎屏!"說罷將手機重重摔在青磚上,屏幕裂成蛛網狀,卻仍在頑強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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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堂嘩然中,張嬸顫巍巍捧出祖傳的青花瓷壇:"這是你太爺爺埋的狀元紅,本想等你成親……"她突然拔開木塞,酒香混著檀香在祠堂彌漫,"現在,澆在這土地公神像上!"
    琥珀色酒液順著土地公開裂的漆麵蜿蜒而下,三蛋看見神像眼角有水痕蜿蜒,分不清是酒是淚。
    當夜,三蛋帶著村民在打穀場跳儺戲。麵具下,他看見李大爺偷偷將煙袋鍋塞進神像供桌,看見春妮往火堆裏扔智能手環,看見王書記的保溫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跳啊!"他嘶吼著撞響銅鑼,"跳給天看,跳給地看,跳給那些要拆我們骨吸我們髓的魑魅魍魎看!"
    火光中,春妮突然扯開發髻,青絲如瀑垂落腰間。她踩著碎步旋進火圈,水袖甩出滿天星火:"昔神農嚐百草,今我輩當如何?"
    三蛋突然頓住。他想起電子廠流水線上密密麻麻的零件,想起城中村出租屋裏發黴的牆角,想起母親存折上那串用針尖刻下的數字。
    "當以血肉築長城!"他扯掉西裝摔進火堆,露出貼身穿的粗布褂,"當以魂魄煉金丹!當以這三萬畝黃土,鑄就新時代的……"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機械轟鳴。十台貼著"鄉村振興"標語的挖掘機正碾過麥田,金屬履帶下,嫩綠的麥苗瞬間化作齏粉。
    三蛋抄起鋤頭衝向麥田時,春妮的銀鐲在月光下劃出冷光。她看見投資商代表站在挖掘機上,金戒指在陽光下刺得人睜不開眼。
    "住手!"三蛋的鋤頭砸在挖掘機履帶上,迸出火星,"這是強拆!我要告你們!"
    "告?"投資商冷笑,甩出一遝文件,"白紙黑字,土地流轉合同,村民代表按了手印的。"
    三蛋突然踉蹌。他看見最後那份合同上,赫然按著母親的血指印——那雙布滿裂痕的手,此刻正在他西裝內袋的存折上發燙。
    "媽!"他嘶吼著轉身,卻撞進張嬸渾濁的淚眼。老人懷裏抱著祖傳的青花瓷壇,壇口還沾著狀元紅的酒漬。
    "兒啊……"她突然舉起瓷壇砸向挖掘機,碎片混著酒液在陽光下飛舞,"娘對不住你,對不住列祖列宗啊!"
    三蛋突然笑了。他想起祠堂裏土地公開裂的漆麵,想起智能溫室監控屏上的數據流,想起春妮腕間泛著冷光的銀鐲。他撿起瓷片劃破掌心,任鮮血滴在黃土裏。
    "今日我張建業以血為契!"他突然抓起一把泥土按在傷口上,腥甜的血混著泥土灌進喉嚨,"若天不容我,便逆了這天!若地不載我,便換了這地!"
    春妮突然扯下耳環扔進火堆。純銀在高溫中扭曲成詭異的形狀,像極了她此刻扭曲的臉:"算我一個!我這對耳環是祖傳的,值三頭牛!"
    李大爺突然扛著鋤頭衝出來,煙袋鍋在陽光下明滅:"還有我!我這把老骨頭埋在地裏,也能當化肥!"
    王書記的保溫杯終於落地。枸杞在茶水中浮沉,像極了這個村莊搖擺不定的命運。他突然掏出手機,顫抖著撥通縣長電話:"領導,茅山渦……要變天了。"
    三個月後,當第一輛滿載有機大米的冷鏈車駛出茅山渦時,三蛋正蹲在村口補輪胎。春妮的銀鐲變成了直播間的補光燈,李大爺的煙袋鍋成了網紅產品,連王書記的保溫杯都印上了"鄉村振興"的ogo。
    但三蛋知道,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那些藏在雲端的數據流,那些遊蕩在資本市場的幽靈,那些蟄伏在權力陰影裏的饕餮,隨時可能卷土重來。
    他摸到西裝內袋的存折,想起母親布滿裂痕的雙手。那些在電子廠流的淚,在城中村咽的苦,此刻都化作掌心灼熱的繭。他突然笑了,抓起一把黃土按在胸口——這裏,跳動著新時代的刑天之誌。
    遠處,春妮正在調試無人機。銀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女媧補天時遺落的星辰。三蛋突然扯開嗓子唱起儺戲,沙啞的聲調驚飛了電線杆上的麻雀:
    "日頭落嶺心莫慌,月光出來好耕田。
    鋤頭落地三分暖,汗水澆開幸福花……"
    歌聲中,收割機在麥浪裏翻滾,無人機在雲端盤旋,智能溫室的數據流在玻璃幕牆上跳躍。這是新時代的《齊民要術》,是數字時代的《天工開物》,是黃土地上永不屈服的刑天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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