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蛋的布鞋陷在村口老槐樹的根係裏，樹皮裂開的縫隙像極了老人龜裂的嘴唇。他望著智能灌溉係統在夕陽下泛著冷光的金屬管道，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深圳華強北擠地鐵時，褲兜裏揣著的半塊發黴糍粑。
    "三蛋哥！"阿珍踩著泥漿飛奔而來，運動鞋在田埂上濺起混著化肥的水花，"村東頭那幫老頑固又在鬧騰，說無人機噴灑農藥會驚了龍王爺！"她馬尾辮上的草屑隨著笑聲顫抖，露出後頸處被太陽曬脫皮的緋紅。
    三蛋彎腰拾起塊碎陶片，那是漢墓群出土的原始農具殘片。"讓老張叔帶人去祠堂，我這就來。"他轉身時撞見扛著鋤頭的王二麻，對方獨眼裏的陰翳比暮色更濃："後生仔，別以為在城裏混過兩年就懂種地，這地底下埋著祖宗的魂兒呢！"
    祠堂天井裏，香火繚繞中坐著十二位族老。三蛋剛跨過門檻，老族長手裏的銅煙鍋就敲得石階當當響："智能大棚要拆祖墳旁邊的風水林？你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太公，這不是拆，是移栽。"三蛋掏出全息投影儀，三維建模的銀杏古樹在青煙中舒展枝椏，"每棵樹都建基因檔案，等新苗長成……"
    "放屁！"王二麻的鋤頭剁碎投影光束，"當年鬼子都沒動過那片林子，你倒要挖祖墳？"
    阿珍突然掏出手機，屏幕上是她與某農業大學教授的聊天記錄："張教授說，智能溫控係統能讓草莓提前兩月上市，每畝增收……"
    "妖魔鬼怪！"老族長將煙鍋砸向供桌，火星濺到列祖列宗的牌位上，"你們這些背井離鄉的遊子，早被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打穿了脊梁骨！"
    三蛋沉默著解開衣襟，露出胸口猙獰的燙傷疤——那是去年在廣州製衣廠為救火被蒸汽管灼的。"我在流水線上縫過十萬件衣服，在城中村吃過八百碗泡麵，就為學成回來告訴鄉親們：種地，不該是跪著要飯的營生！"
    "綠野仙蹤"徒步線路開通首日，阿強蹲在監控室咬指甲。顯示屏裏，網紅主播們穿著露臍裝在古棧道扭腰擺胯，無人機航拍鏡頭下，他們扔的礦泉水瓶像散落的羊糞蛋。
    "強哥，西坡發現偷倒的建築垃圾！"對講機裏傳來護林員老李的怒吼。
    阿強衝出去時，正撞見三輛越野車碾過油菜花田。穿始祖鳥衝鋒衣的男人舉著自拍杆大笑："老鐵們看這野趣，點讚到十萬我直播喝山泉水！"
    "你們在犯罪！"阿強搶過手機摔在地上，屏幕裂痕像幹涸的河床，"根據《鄉村振興促進法》第47條……"
    "小赤佬！"戴金鏈子的胖子揪住阿強衣領，"老子給村裏捐過希望小學，玩你點破山溝還要看臉色？"
    三蛋帶著執法記錄儀趕來時，阿強正被按在泥水裏。他舉起手機直播："各位網友，這就是我們精心保護的生態旅遊資源，現在正被某些"慈善家"當作後花園踐踏。"
    彈幕瞬間炸鍋，胖子慌忙鬆手。當夜，鄉政府會議室燈火通明，三蛋將監控錄像投在白牆上："旅遊公司承諾的環保押金呢？村集體占股的協議呢？別讓"綠水青山"變成某些人的提款機！"
    阿珍端著搪瓷缸進來，裏麵是熬了三小時的枇杷膏："三蛋哥，城裏來的投資商說要在水庫邊建別墅區，還說要打造"東方普羅旺斯"。"
    三蛋接過缸子，指尖觸到阿珍手背的凍瘡："告訴他們，茅山渦不賣身。我們要學華西村，不當第二個烏鎮。"
    秋收時節，智能收割機在金色稻浪中轟鳴。老張叔蹲在地頭抹眼淚："這鐵疙瘩割稻子比人還利索，可它聞不出稻花香啊。"
    三蛋幫他扶起被碰倒的稻草人，布衣上歪歪扭扭繡著"五穀豐登"。"叔，等建好農產品溯源係統，城裏人掃個碼就能看到稻子從播種到收割的全過程。"他展開設計圖，稻草人腳下延伸出二維碼矩陣，"到時候，您就是袁隆平爺爺那樣的當代神農。"
    阿珍的電商直播間卻炸了鍋。彈幕瘋狂刷著"打假！這草莓比雞蛋還大是轉基因！"她咬破嘴唇，把鏡頭對準檢測報告："看清楚，無公害認證、糖分檢測、基因測序……"
    "妹子，別說這些虛的。"榜一大哥刷了個火箭，"讓老農直接啃口草莓，是騾子是馬溜溜！"
    阿珍父親突然闖入鏡頭，布滿老繭的手抓起草莓哢嚓咬下，紫紅汁水順著皺紋流進衣領："甜！甜到心窩子裏！"老人不會說普通話，方言混著唾沫星子噴在鏡頭上，直播間人數卻瞬間破萬。
    三蛋衝進來時，正聽見阿珍哽咽著說："這是我爸，種了四十年地。他不知道什麽是網紅經濟，但他知道莊稼人不能說謊。"
    冬至祭祖日，三蛋在祠堂發現個生麵孔。穿唐裝的年輕人正對著祖宗牌位拍照，鏡頭蓋上的ogo是某考古欄目組。
    "小哥，拍紀錄片呢？"三蛋遞上熱薑茶。
    "是文化探秘節目。"年輕人推了推金絲眼鏡，"聽說你們村有漢代甕棺葬群？能不能帶我們去"實地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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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蛋笑容漸冷："先簽文物保護協議，再交十萬保證金。"
    "你訛詐！"年輕人摔了茶杯，"沒有我們宣傳，你們這破村子……"
    "去年有個盜墓團夥偽裝成驢友，在青龍山炸出三米盜洞。"三蛋打開手機，展示衛星雲圖上的異常凹陷，"你們要真為文化傳承，就該知道《文物保護法》第64條怎麽規定。"
    阿強突然衝進來，舉著直播支架："三蛋哥快看！網友"茅山小狐狸"發來照片，說在縣城古玩店看到咱們村的漢代陶俑！"
    三蛋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衝，經過年輕人時冷笑："現在走，還來得及趕上高鐵。"
    除夕夜，村委大院擺起百家宴。阿珍父親端著米酒搖搖晃晃："三蛋娃，叔敬你！要不是你，我這老把式早被時代淘汰了。"
    三蛋忙扶住老人，卻見王二麻獨自坐在角落喝酒。他端著臘肉走過去："二麻叔，智能溫室缺個看火候的老師傅，您……"
    "滾！"酒盅砸在三蛋腳邊，"老子寧可守著祖傳的火塘，也不給鐵疙瘩當奴才！"
    阿強突然舉起手機："快看！"茅山小狐狸"就是那個考古節目導演，他正在直播間賣咱們村的漢代玉璧！"
    三蛋衝進直播間時，彈幕正瘋狂刷屏"支持原創！抵製贗品！"他亮出文物局的紅頭文件："這是我們村出土的戰國玉璧，現藏於省博物館。你手裏的，是樹脂仿品！"
    導演臉色煞白，三蛋卻話鋒一轉："但你要真想做好節目，明天來村史館，我讓你拍真正的活曆史——"他指向窗外，十二位族老正在跳儺戲，獸麵舞具在火光中若隱若現，"這才是我們要守護的魂。"
    立春那日，三蛋帶著團隊在青龍山測繪。阿珍突然指著山坳驚呼："看！那片野櫻桃花開了！"
    粉白花海中，王二麻蹲在智能溫室前，正教年輕人如何用火塘控製溫度。老族長拄著拐杖走來，將族譜放在三蛋手中："新增一頁，寫上"智能祠堂"，讓後世子孫知道，咱們不是抱殘守缺的守墓人。"
    三蛋翻開泛黃紙頁，突然想起深圳出租屋裏那本《鄉土中國》。費孝通先生說，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而今他終於懂得，鄉土不是凝固的琥珀，而是需要嫁接現代文明的活樹。
    遠處傳來阿強的笑聲，這小子正用區塊鏈技術給每棵古樹建數字身份證。三蛋將族譜貼在胸口，智能手表震動起來——是國際有機農業論壇的邀請函。他按下接聽鍵，用茅山方言說："喂？我是中國農民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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