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竹杖點天河,泥香裂帛聲。 百工融一碑,天地共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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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乙的宣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祠堂裏激起漣漪。那位皮膚黝黑的農科青年突然冷笑,手中捏著的秸稈"哢嚓"折斷:"添磚加瓦?說得輕巧!茅山渦的田埂都板結成鐵了,你當這是城裏畫圖紙?"他轉身對著祠堂斑駁的"耕讀傳家"牌匾,聲音在梁柱間嗡嗡作響,"我測了三個月土樣,重金屬超標三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咱們捧著金飯碗要飯,地裏長出的莊稼連豬都不吃!"
人群突然安靜,簷角風鈴叮當作響。手工藝女子懷中的木雕簌簌落下木屑,她慌忙用袖口去擦,卻見那精心雕琢的鸞鳥翅膀上裂開細紋。教書先生扶了扶眼鏡,鏡片反光遮住眼底的情緒:"所以李技術員的意思是……"
"叫我國棟!"農科青年一拳砸在八仙桌上,茶碗跳起半寸,"王家溝的生態農場就是笑話!那些個所謂有機肥,不過是把化肥廠的廢料換個包裝。要我說,茅山渦要破局,就得學愚公移山——"他抓起把稻種撒向空中,金黃的穀粒在陽光裏翻飛,"把這三尺毒土全換了!"
祠堂外忽然傳來嗩呐聲,淒厲得像孤雁哀鳴。眾人轉頭時,正見一塵拄著青竹杖踏過門檻,竹杖點地發出篤篤清響。他彎腰拾起粒稻種,指腹摩挲著胚芽處的凹痕:"國棟兄弟可知,這穀種在茅山渦傳了二十八代?當年太爺爺們就是揣著它逃荒,在渦河邊插下第一根秧。"
國棟漲紅的臉漸漸發紫,脖頸青筋暴起:"所以就要抱著祖宗的牌位餓死?我實驗室培育的抗病稻種,畝產能翻兩番!"
"翻兩番之後呢?"手工藝女子突然開口,聲音清淩淩如山泉擊石,"把地翻爛了,讓我們的子孫像城裏人那樣吃轉基因?"她舉起開裂的木雕,陽光穿透裂縫在地麵投下破碎的光影,"就像這鸞鳥,非要打磨得毫無瑕疵,反而失了魂魄。"
教書先生突然擊掌而笑:"妙哉!《考工記》有雲: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四者合一,方為良器。"他展開隨身攜帶的宣紙,上麵墨跡未幹:"諸位請看,這是我擬的耕讀書院規劃。東院設農科實驗室,西院開手工作坊,中間辟出十畝試驗田。春種時學生插秧,秋收後匠人教雕花,豈不美哉?"
國棟瞪著紙上工整的小楷,喉嚨裏發出"嗬嗬"聲。一塵卻撫掌大笑,竹杖在青磚地上劃出蜿蜒水痕:"好個四時和合!記得《齊民要術》裏說"順天時,量地利",咱們何不效仿神農氏,在渦河岸邊立個"百工坊"?"
祠堂梁上的燕子突然驚飛,撲棱棱掠過眾人頭頂。手工藝女子懷中的木雕"啪"地完全裂開,露出內裏用不同木材拚接的鳳凰。她怔怔看著,忽然笑中帶淚:"原來爺爺臨終前說的"破而後立"是這個意思!"
去年深秋,茅山渦最後的老木匠張瘸子躺在吱呀作響的木床上,把孫女玉蟬叫到跟前。油燈將滅未滅,照得滿屋刨花泛著幽光。"這雕花刀法,我教了你十八年。"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劃過雕滿百鳥的床楣,"可你總問為啥不用電鋸。"
玉蟬低頭盯著鞋尖的補丁,聽見爺爺喉嚨裏呼嚕作響:"電鋸快,快不過人心。你看這喜鵲登梅,電鋸能雕出梅骨裏的傲氣?"老人突然劇烈咳嗽,染血的唾沫濺在雕刀上,"記住!真正的手藝,是拿心尖血養著的……"
國棟盯著玉蟬手中殘破的木雕,忽然抓起把鐵鍬衝出門去。眾人追到渦河邊,正見他發瘋似的刨開岸邊淤泥。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柄黑色的犁鏵。
"你幹什麽!"玉蟬跺腳。
"找活土!"國棟頭也不抬,鐵鍬撞上碎石迸出火星,"《陳旉農書》說"土脈曆世而未改",我就不信茅山渦的土真死了!"
一塵忽然脫了布鞋,赤腳踏進泥濘。他彎腰掬起把黑泥,任河蟲在指縫間扭動:"國棟兄弟可知,這渦河每年清明都要漲水?老輩人說,這是河伯在哭——哭我們忘了怎麽和土地說話。"
教書先生從褡褳裏掏出本線裝書,泛黃的書頁間夾著幹枯的稻穗:"《禹貢》有載:"淮沂其乂,蒙羽其藝"。古人在蒙山腳下種出貢米,靠的就是這"乂"字——以人之力,助天地化育。"
玉蟬突然蹲下身,用木雕碎片在泥地上勾畫。眾人屏息看著,鳳凰的羽翼漸漸化作層層田壟,鸞鳥的尾羽延展成縱橫阡陌。當最後一筆收尾時,晚霞正巧燒紅半邊天,將泥畫鍍成金紅色。
四十年前,茅山渦來過個戴眼鏡的城裏姑娘。她教村民用石灰改良土壤,卻在暴雨夜看見自己指導的試驗田被衝毀。渾濁的泥水裏漂浮著秧苗,像無數溺亡的綠蝴蝶。
"你們為什麽不按我說的築堤?"姑娘攥著濕透的筆記本,指甲掐進掌心。
老村長蹲在田埂上抽旱煙,火星明滅:"姑娘啊,渦河是條龍,你給它脖子上套韁繩,它不憋屈?"他指著遠處起伏的丘陵,"看見那些溝壑沒?都是老輩子人用鋤頭和河水談判留下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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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深秋,姑娘離開了。她留下的筆記本卻在十年後被翻到,泛黃的紙頁間夾著片風幹的楓葉,背麵寫著:"我錯了。農業不是征服,是和解。"
夜色漫上渦河時,祠堂裏點起了鬆明。國棟把土樣分析報告摔在桌上,數據像尖刀劃破沉默:"鉛含量超標4.8倍,鎘超標6.2倍!你們還要守著這些破木頭爛稻種?"
玉蟬突然抓起把雕刀,刀尖抵住報告單:"你知道爺爺怎麽死的?就是給城裏雕那些貼金箔的假古董,吸多了漆霧!"她聲音發顫,刀尖在紙麵戳出小洞,"茅山渦的手藝要是死了,才是真中毒!"
教書先生猛然站起,長衫下擺帶倒茶杯。褐色茶漬在"耕讀書院"規劃圖上洇開,恰巧模糊了"農科實驗室"幾個字。他盯著那團汙漬,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天意如此!"
一塵用竹杖挑起浸濕的圖紙,水珠滴落成不規則的墨點:"《文心雕龍》雲:"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諸位,咱們不是在規劃村落,是在寫一篇大文章啊。"
國棟突然抓起玉蟬的雕刀,在梁柱上刻下道深痕。木屑簌簌而落,驚飛滿室塵埃:"我要在渦河下遊建濕地,種蘆葦吸重金屬。三年!給我三年時間,還你們一片能赤腳踩的田!"
玉蟬奪回雕刀,刀鋒在另一根柱子上刻出鳳凰紋樣:"我要在村口建手藝傳習所,但有個條件——所有建材必須用村裏的老木頭。"她刀尖一頓,"包括你實驗室拆下來的廢料。"
教書先生從懷中掏出方硯台,墨色如漆:"我明日就去找縣教育局,但諸位得答應——書院裏要設百工堂,讓種田的、雕花的、教書的都來當先生!"
一塵的竹杖突然點中祠堂中央的"天地君親師"牌位,積灰簌簌而落:"可還有人記得,這牌位原是五塊?"天地"在上,"親師"在下,中間空著的位置……"他忽然劇烈咳嗽,竹杖在地麵敲出急促的篤篤聲。
鬆明火光忽明忽暗,照得眾人臉上陰晴不定。國棟突然抓起把稻種塞進嘴裏,嚼得咯吱作響:"老子今天就把命押在這!要死,也死在自己的地裏!"
玉蟬抓起雕刀在手腕一劃,鮮血滴進硯台:"我以血為誓,定讓茅山渦的手藝活過千年!"
教書先生摘下眼鏡,鏡片倒映著跳動的火光:"我明日就寫血書陳情,若不成,便在書院種滿桃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一塵突然抓起硯台潑向牌位,墨汁順著"天地"二字蜿蜒而下,在"親師"上方匯成新的河流。他仰天大笑,竹杖擲地有聲:"好!從今日起,茅山渦要立第六塊牌位——"
祠堂外忽然炸響春雷,驚蟄到了。
這場驚雷不僅震醒了茅山渦,更劈開了中國鄉村的沉屙。當國棟的濕地蘆葦抽出新芽時,他發現村民們偷割蘆葦編涼席——比種地來錢快。玉蟬的傳習所剛開張,旅遊團就湧進來拍照,有個網紅踩裂了鎮館之寶的木雕屏風。教書先生的書院終於立項,卻發現生源都被縣城重點中學挖走。
"你們根本不懂!"國棟在村委會拍著桌子,"濕地是生態屏障,不是菜市場!"
玉蟬把碎成三瓣的屏風殘片拍在他麵前:"遊客扔的煙頭燒穿了百年樟木!你那些環保標語,能當雕花刀使嗎?"
教書先生舉著退學學生的名單,紙頁在風中嘩嘩作響:"留不住孩子,耕讀傳家就是句空話!"
一塵的竹杖在地麵畫出蜿蜒的線,像條掙紮的河:"《鹽鐵論》有言:"富在術數,不在勞身;利在勢居,不在力耕。"可咱們要的,是讓術數與力耕共舞啊!"
深夜的祠堂裏,三人圍著將熄的炭盆。國棟突然掏出包煙葉——他戒煙三年了。"我在省城農科院看到個新玩意兒,"他聲音沙啞,"用納米材料修複土壤,但價格……"
玉蟬突然插話:"李老板想收購我的雕花技藝,開直播帶貨。"她指甲掐進掌心,"他們管這叫"非遺活化"。"
教書先生展開份泛黃的族譜:"張氏先祖在明末也遇到過類似困境。當時他們沒賣祖傳的水碓,而是改建成水力染坊。"他指尖劃過發黃紙頁,"看這記載:"染一匹布,救活三家"。"
炭火"劈啪"炸響,一塵忽然用竹杖挑起族譜伸向火苗。三人驚呼著撲救時,他卻大笑:"燒得好!燒盡舊殼,方見新芽!"
驚蟄後的第一百天,茅山渦立起塊奇怪的石碑。碑身用國棟實驗室的廢料澆築,表麵嵌滿玉蟬的木雕碎片,底部刻著教書先生擬的《耕讀賦》。最上方,一塵用竹杖刻下六個字:天地親師萬物。
當第一輛滿載遊客的大巴駛入村口時,導遊舉著喇叭喊:"各位看這石碑,象征著……"
"象征著我們的骨頭。"國棟突然開口,他正帶著實習生在濕地取樣,"沒有這些碎石頭爛木頭,立不起真正的碑。"
玉蟬在傳習所裏教孩子們雕石碑模型,有個男孩總把鳳凰雕成變形金剛。"很好!"她撫摸孩子的頭,"讓鳳凰穿上鋼鐵鎧甲,才能飛出大山。"
教書先生的書院校舍快封頂時,他突然拆掉東牆:"留個缺口,等國棟的濕地蘆葦長高了,孩子們就能看著綠色上課。"
一塵的竹杖終於磨禿了,他換成拐杖那天,渦河水突然變清了。村民們傳說,是河伯收下了那些刻著《河圖》《洛書》的青磚——那是教書先生帶著學生夜投河底的。
秋分那日,石碑前擺滿新收的稻穀。國棟抓起把金黃的穀粒:"測過了,重金屬含量降了七成。"
玉蟬把木雕鳳凰放進他掌心:"翅膀用濕地蘆葦染的色,能防蟲蛀。"
教書先生展開新寫的《茅山渦賦》,開頭便是:"天不語而四時行,地不語而百物生。人立於天地間,當如竹杖接骨,舊木生花……"
一塵忽然奪過賦文擲入火中,青煙嫋嫋升起時,他拄著新拐杖走向渦河:"走嘍!去會會河伯,問問他肯不肯再借我們三尺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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