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蒼鬆立暮色,祖釁裂雲空。 篝火明暗夜,雷動破穹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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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像打翻的硯台,在茅山渦的天空洇開。一塵立在村口老槐樹下,脊背繃得筆直,仿佛要與身後那座形如臥牛的青石山融為一體。他望著烏泱泱的人群,喉結動了動,卻聽見胸腔裏傳來山澗激石般的轟鳴——這些麵孔,這些眼睛,像極了三十年前他跪在祠堂前看到的祖宗牌位,每道皺紋裏都刻著"認命"二字。
    "一塵叔,您倒是說話啊!"紮馬尾的姑娘春桃跺著腳,她剛從省城旅遊學院回來,帆布包上還別著"鄉村振興"的徽章,"鎮上給的三天期限,明天再不交方案,那筆扶貧款就要被隔壁村……"
    話音未落,人群突然裂開道口子。七旬的老篾匠王福根拄著棗木拐杖,每走一步都像在黃土裏釘釘子:"交什麽方案?你們這些後生崽要把祖墳刨了搞旅遊,就不怕遭雷劈?"他枯樹皮似的臉抽搐著,拐杖尖戳向春桃腳下,"這地底下埋著太爺爺的骨頭,你們要驚了先人安眠……"
    一塵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三十年前,就是這根棗木拐杖,把他爹打得三天下不了炕——就因為老人反對分田到戶。此刻王福根渾濁的眼珠裏跳動著同樣的火苗,仿佛時光倒流,曆史在同一個褶皺裏反複潰爛。
    "福根伯。"一塵跨前半步,青筋暴起的手按住老人顫抖的拐杖,"您聞聞這風。"他忽然提高嗓門,驚飛了槐樹上棲息的夜梟,"三十年前這風裏裹著鹹菜味,二十年前是草藥味,現在呢?是隔壁化工廠排的臭雞蛋味!"
    人群炸開了鍋。穿的確良襯衫的會計張德貴擠出來,金絲眼鏡滑到鼻尖:"一塵你少煽動!當年分田你帶頭,現在搞合作社你又跳得最高,敢情全村都要圍著你轉?"他掏出記事本啪嗒啪嗒翻著,"上季度賬麵就剩三百二十七塊八毛,你拿什麽搞智能化種植?拿嘴種嗎?"
    暗流在暮色中湧動。一塵忽然注意到角落裏有道陰鷙的目光——是王福根的獨子王二狗。這個遊手好閑的混子,此刻正用指甲刀剔著牙,腳邊散落著幾張彩票殘片。去年他偷了村小學的電腦主機去賣,被一塵綁在祠堂柱子上抽了十鞭子。
    "德貴叔,賬本記得清楚。"一塵突然笑了,眼角堆起刀刻般的皺紋,"可您沒記上個月暴雨衝垮堤壩,是誰把養老院的被褥搬去堵缺口?沒記春桃她爹把治病的錢拿出來修水渠?"他目光掃過人群,落在幾個低頭抽煙的漢子上,"更沒記二狗偷走的柴油機,是鐵柱帶人連夜追回八十裏地!"
    王二狗猛地站起來,塑料凳子翻倒在地:"姓陳的!你他娘……"
    "二狗!"王福根的拐杖重重頓地,青石板上迸出火星,"給我坐下!"老人佝僂的背突然挺直,像被歲月壓彎的弓弦突然繃緊,"你娘臨死前攥著我的手,說最悔當年沒攔住你偷糧倉……"
    空氣凝固了。春桃突然抽泣起來,她想起三天前在縣城醫院,護士說奶奶的腫瘤已經擴散到脊椎。老人卻攥著她的手說:"桃啊,別學你爹死腦筋,帶著鄉親們往前奔……"
    篝火在打穀場騰起,火光將每個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宛如群魔亂舞。一塵捧著搪瓷缸,熱水在缸口騰起白霧,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輪廓。
    "一塵哥,真要動祖墳山?"鐵柱蹲在磨盤上,粗糲的手掌摩挲著腰間的柴刀,"我爹的墳也在那兒,他活著時候最疼我……"
    一塵沒接話,目光穿過火光,望向祠堂飛簷下褪色的彩繪。那裏畫著茅山渦的傳說:先祖們為躲避戰亂,在蒼鬆指引下找到這處世外桃源,用九頭牛的血祭山神,才換來百年安寧。此刻那些斑駁的朱紅,像極了幹涸的血跡。
    "鐵柱,記得九八年發大水嗎?"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生鏽的犁鏵,"你爹背著我遊了三裏地,水裏有蛇,有淹死的豬,還有……"他猛地灌了口熱水,喉結劇烈滾動,"還有你娘,她到死都攥著給你攢的學費……"
    鐵柱的柴刀當啷落地。篝火劈啪作響,火星濺在春桃的碎花裙上,她慌忙拍打,卻聽見一塵繼續說:"祖墳山是根,可根爛了,樹還能活?"他突然抓起把黃土撒進火堆,騰起的煙塵嗆得眾人直咳嗽,"這土裏鉛超標三倍!福根伯的哮喘,三嬸的佝僂病,還有那些生下來就缺手指的娃娃……"
    人群騷動起來。張德貴突然冷笑:"說得好聽!你那個智能大棚,真能比種煙草賺錢?別忘了去年縣裏推廣的有機蔬菜,最後爛在地裏當肥料!"
    "德貴叔,您看過《齊民要術》嗎?"一直沉默的眼鏡青年林文遠突然開口,他扶了扶鏡框,火光在鏡片上跳成碎金,"書中記載"順天時,量地利,則用力少而成功多"。我們測過土壤,茅山渦的硒含量……"
    "讀死書的酸秀才!"王二狗突然插話,他晃著二郎腿,腳上的仿冒aj沾滿泥點,"知道現在城裏人流行什麽?網紅打卡!要我說,把祠堂改成鬼屋,祖墳山開發成密室逃脫,來錢不比種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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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桃猛地站起來,馬尾辮掃過火堆:"王二狗你還有沒有良心!你偷賣村集體木材的時候,怎麽不說開發?"她從帆布包裏抽出一遝照片,"看看!這是我在黃山拍的民宿,這是莫幹山的農莊,人家把傳統和現代結合得多好……"
    照片在人群中傳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老篾匠王福根突然顫抖著摸出煙袋,火柴劃了三次才點燃:"四十年前,我也見過這樣的火。"他渾濁的眼珠映著火光,"文革那年,紅衛兵要燒祠堂,是我帶著鄉親們跪了三天三夜……"
    一塵心頭劇震。他忽然意識到,老人守的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對動蕩年代的恐懼記憶。就像村口那棵被雷劈過卻依然挺立的古柏,傷疤成了最堅硬的鎧甲。
    子夜時分,一塵獨自走向後山。月華如水,照見新墳上的紙幡獵獵作響。他跪在父母合葬的墓前,摸出半瓶高粱酒。
    "爹,娘,兒子不孝。"酒液滲入黃土,他聲音哽咽,"當年您二老餓著肚子供我讀書,就為讓我跳出農門。可現在……"他突然攥起把泥土,指甲縫裏嵌滿黑色礦渣,"這地養不活人了!"
    山風送來斷續的嗚咽。一塵警覺地支起耳朵,循聲摸去。在半山腰的廢棄礦洞前,他看見個蜷縮的身影——是春桃。
    "丫頭?"他輕喚。春桃猛地轉身,月光下兩道淚痕閃著微光:"一塵叔,我……我看到奶奶的檢查結果了……"她從懷裏掏出張皺巴巴的紙,診斷書上的"惡性腫瘤"像把尖刀。
    一塵沉默良久,忽然開始解衣扣。春桃驚恐後退,卻見他從貼身口袋摸出個油紙包,裏麵是枚銀元——袁大頭,光緒年間的。
    "拿去。"他把銀元塞進姑娘掌心,"這是當年分田時,你爹從自家梁上拆下來給我的。他說……說一塵是文化人,總有一天用得上。"
    銀元還帶著體溫,春桃突然抱住膝蓋哭得撕心裂肺。一塵望著星空,想起十八歲那年,他也是這樣跪在父母墳前,懷揣著錄取通知書和全村湊的三十七塊五毛錢。
    天快亮時,山下傳來紛遝的腳步聲。火把如遊龍蜿蜒而上,打頭的是鐵柱,他扛著鋤頭,鋤刃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一塵哥!"他聲音發顫,"我們在後山發現……發現個盜洞!"
    一塵心頭劇震。盜洞旁散落著礦泉水瓶和煙頭,新鮮得能掐出水來。他接過手電往洞裏照去,洞壁上赫然是半幅殘缺的壁畫——朱雀銜珠,玄武負山,正是祠堂壁畫缺失的部分!
    "這是……"春桃突然開口,聲音因激動而變調,"《茅山誌》裏記載的地下祭壇!傳說先祖們為保風水,在山中埋了鎮山之寶……"
    人群沸騰了。王二狗突然擠到前麵,眼睛發亮:"發了!這要是真的,咱村就……"
    "就怎樣?"一塵突然轉身,手電光柱直刺王二狗眼睛,"像三十年前發現銀礦那樣?還是像二十年前發現溫泉那樣?"他聲音像浸了冰水,"銀礦被私人老板霸占,溫泉被改成洗浴中心,鄉親們得到什麽?得到肺癌和汙染!"
    盜洞邊的蕨類植物突然簌簌作響。一塵渾身繃緊,他看見黑暗中閃過道寒光——是柴刀!
    "鐵柱!"他暴喝。說時遲那時快,鐵柱的鋤頭已橫掃而出,當啷一聲撞飛了王二狗的刀。混戰中,春桃突然尖叫:"住手!你們看壁畫!"
    所有人定睛望去。在手電光柱下,壁畫角落裏爬滿青苔的銘文逐漸清晰:"……以身為祭,換得百年……"後麵字跡模糊,但一塵突然想起《茅山渦村史》中的記載——明末大旱,村民抽簽選出童男童女活埋祭天……
    冷汗順著脊背滑落。他突然明白,那些傳說中消失的村民,那些突然暴斃的族長,那些被雷劈中的古樹……曆史從來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是吃人的饕餮。
    暴雨在黎明前傾盆而下。祠堂裏擠滿了人,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像裹著層冰殼。一塵站在祖宗牌位前,手裏攥著從盜洞帶出的陶片,上麵斑駁的朱砂字跡刺得他眼疼。
    "都看看!"他突然將陶片摔在供桌上,"這就是我們的根!用童男童女血祭的根!"他指著王福根,"您當年跪祠堂,是為保住祖產。我爹跪祠堂,是為分田活命。現在……"他環視眾人,"現在輪到我們選:是跪著等死,還是站著求生?"
    春桃突然衝上台,把智能大棚的設計圖鋪在供桌上。圖紙被雨水洇濕,她卻不管不顧:"這是土壤改良方案,這是滴灌係統,這是電商平台……"她聲音發顫,"一塵叔,我聯係了農科院的博士,他們願意技術入股……"
    "還有我!"林文遠舉起u盤,"這是民俗文化產業園的規劃,我們和旅遊公司談好了,收益七成分給村民……"
    "分個屁!"王二狗突然踹翻條凳,"你們這些書呆子知道什麽?鎮上王主任說了,隻要把後山承包給他,每家能分五萬!"
    人群再次騷動。張德貴突然站出來:"一塵,不是我不信你。可春桃她奶奶的手術費……"他忽然從公文包抽出一遝文件,"這是縣醫院的催款單,三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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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塵感覺喉嚨發甜。他望向春桃,姑娘臉色煞白,手指深深摳進供桌的縫隙。三十年前,他爹就是在這張桌子上,簽下了分田到戶的生死狀。
    "德貴叔,這錢我出。"他突然開始解衣扣,露出結實的胸膛,"當年分田,我家多得了半畝坡地。現在……"他摸出把生鏽的鐮刀,"我把這半畝地抵押給村委會,換春桃奶奶的手術費!"
    祠堂裏鴉雀無聲。王福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顫巍巍掏出煙袋,卻把火柴撒了一地。一塵默默撿起火柴,擦燃後遞給老人。火光中,他看見老人渾濁的眼裏映著跳動的火苗,像極了三十年前那個雪夜。
    "後生崽……"老人突然開口,聲音像鏽蝕的銅鎖,"四十年前,我也像你們這樣,想帶著鄉親們……"他劇烈咳嗽,煙袋鍋在供桌上磕出火星,"可最後呢?最後我守住了祠堂,卻守不住鄉親們的命……"
    春桃突然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福根伯,求您把祠堂借我們當直播間!我查過縣誌,乾隆年間咱村就是茶馬古道驛站,隻要恢複"茅山夜雨"的景觀……"
    "夠了!"一塵突然暴喝。他抓起供桌上的酒壇,仰頭灌下大半,"要賭,就賭把大的!"他摔碎酒壇,瓷片四濺,"明天一早,全村投票!同意開發祖墳山的,站東邊;不同意的……"他目光掃過王福根,"站西邊!"
    暴雨如注,雷聲在山頂炸響。一塵望著黑壓壓的人群,突然想起那個改變他一生的雪夜。那年他十八歲,揣著全村湊的雞蛋和銀元,在縣城火車站差點被當成盲流抓走。此刻他忽然明白,真正的革命從來不在祠堂,不在祖墳山,而在每個人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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