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古槐凝血痕, 密道啟魂門。 血鑄黃金魄, 薪傳不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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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像摻了碎金的米酒,醉醺醺地漫過茅山渦的青瓦白牆。村頭老槐樹的枝椏上懸著個褪色的銅鈴鐺,被晨風推搡著發出悶響,驚起幾隻灰斑鳩撲棱棱飛向天際。樹根盤虯的陰影裏,李大爺的黃銅煙鬥明明滅滅,火星子濺在磨得發亮的青石板上,倒像是給這靜謐晨光添了幾聲零落的炮仗。
    "老李頭,你那煙袋鍋子再抖,怕是要把村史館的房梁給燎了。"王嬸挎著竹籃從巷口轉出來,籃底還沾著晨露打濕的艾草。她這話像把鐵鉤子,生生把李大爺從回憶裏拽將出來——昨夜村委會議室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李明遠支書把規劃圖攤在八仙桌上時,那圖紙簌簌抖動的聲響,倒像極了老伴臨終前攥著被角的手。
    張叔的搪瓷缸子"咣當"磕在石桌上,驚得樹梢的麻雀都忘了啼叫。"要我說,這村史館就該建在祠堂舊址!"他蒲扇似的大手拍得桌麵茶水四濺,"當年鬼子掃蕩,老族長帶著全村老小在祠堂地窖藏了三天三夜,那道千斤石門如今還在後山埋著……"
    "張鐵柱你少拿老黃曆說事!"王嬸把竹籃往桌上一摜,幾顆野山棗蹦跳著滾進李明遠的布鞋邊,"你當村裏後生們還稀罕聽那些個陳芝麻爛穀子?我家二小子在縣城開物流公司,上月回來都說要搞什麽民宿開發,要把老宅改成咖啡館!"
    李明遠彎腰拾起那顆沾了泥的野山棗,棗核上的紋路像極了茅山渦的等高線圖。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跪在祠堂前發過的毒誓——那年他揣著師範錄取通知書要逃出這窮山溝,是老族長拄著龍頭拐杖追出二裏地,硬是把族譜複印件塞進他包袱:"明遠啊,咱村八百年的根,可別斷在你手裏。"
    "王嬸,您家二小子要改老宅,我倒有個兩全的法子。"李明遠把野山棗擱在規劃圖上,棗核正巧壓在"文化廣場"的標識處,"把村史館和民宿合二為一,樓上住人,樓下布展。您看這處廊簷,原是光緒年間秀才公讀書的地方……"
    話音未落,巷口突然傳來拖拉機的轟鳴。油光水滑的黑色越野車碾過青石板,濺起的水花驚得王嬸的藍布圍裙上綻開朵朵泥花。車門開處,個穿花襯衫的年輕人探出頭來,金鏈子在晨光裏晃得人眼暈:"爸!我跟您說那拆遷補償……"
    "滾回去!"張叔的搪瓷缸子"嗖"地飛過去,在車門上砸出個癟坑。年輕人縮脖子的瞬間,李明遠看清了車牌——粵b開頭,那是深圳的牌照。
    老槐樹的陰影突然變得粘稠起來,像是摻了膠水的墨汁。李大爺的煙鬥早熄了火,煙灰簌簌落在褲腳,倒像是給那褪色的軍綠褲子繡了朵灰牡丹。他想起昨夜摸黑去後山祖墳,新立的墓碑上"張氏先祖"四個字被月光照得慘白,碑腳竟壓著張鐵柱年輕時在深圳打工的照片。
    "明遠啊,你給句準話。"王嬸的嗓門突然啞了,像是被砂紙磨過,"這村史館建起來,真能讓那些進城的娃娃們回頭看一眼?"她枯枝似的手指戳著規劃圖上"家訓家規展示區"的字樣,"你三叔公走那年,把族譜塞給我時說……說茅山渦的魂,不在石頭房子裏,在娃娃們的眼睛裏……"
    李明遠喉頭突然泛起鐵鏽味。他想起上個月去縣裏爭取扶持資金,文化局劉主任抿著碧螺春說:"李支書,你們村那些個老物件,值幾個錢?現在流行網紅打卡地,要我說,把祠堂改成劇本殺場館……"他當時差點掀了茶幾,可現在望著王嬸眼裏的渾濁,竟說不出半句硬話。
    "爸!"穿花襯衫的年輕人又探出頭來,這次舉著個自拍杆,"您看這老宅子,拆了建民宿多劃算!我在抖音發預覽視頻,點讚都過萬了!"
    張叔突然躥起來,掄起竹凳就要砸車。李明遠慌忙去攔,卻被王嬸拽住胳膊。老人家的指甲掐進他肉裏,疼得他倒吸冷氣:"支書,你聞聞這風……"她枯瘦的鼻翼翕動著,"這風裏帶著柴油味,帶著鋼筋味,就是不帶稻花香……"
    話音未落,村西頭突然傳來"轟隆"巨響。眾人回頭望去,隻見滾滾煙塵中,台挖掘機正揮舞著鐵臂,將半堵土牆推成碎土。穿工裝的男人舉著喇叭喊:"李支書!征地補償款可都打村賬上了,您這老古董思想該變變了!"
    李大爺的煙鬥"當啷"掉在地上。那堵牆是抗戰時村民們用門板、壽材板壘的防禦工事,牆縫裏還嵌著顆生鏽的彈頭。去年清明,他還帶著重孫子去摸過那彈頭,小家夥說像科幻片裏的外星隕石。
    "變你娘的腿!"張叔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震得老槐樹上的銅鈴鐺都晃了三晃。他抄起扁擔就要衝過去,卻被李明遠死死抱住:"叔!您忘了?上個月縣裏剛下文件,說咱們村是紅色教育基地……"
    "紅個屁!"張叔的唾沫星子濺在李明遠臉上,"上個月老趙頭孫子結婚,在文化廣場擺酒,那音響震得烈士紀念碑都掉渣!"他突然揪住李明遠的衣領,"你小子當年跪祠堂發的誓,都就著米酒喝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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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遠感覺後頸的汗順著脊梁往下淌。他想起昨夜做的夢——夢見自己變成個紙人,被貼在村史館的玻璃展櫃裏,腳下是鎏金的"鄉村振興典型"牌匾,頭頂是空調出風口呼呼的冷氣。
    "支書!支書!"村會計小陳騎著電動車衝過來,車把上還掛著給女兒買的旺旺大禮包,"縣裏來電話,說省城有個大老板想投資文旅項目,但要求先把老祠堂……"
    "讓他滾!"王嬸突然尖聲叫起來,聲音像把生鏽的剪刀,"當年鬼子燒村子,是祠堂收留了全村老小!現在你們這些白眼狼,要拆祠堂蓋……蓋什麽狗屁廣場!"
    穿花襯衫的年輕人突然從車窗探出身子,手機鏡頭對著眾人:"老鐵們快看!這就是傳說中的刁民阻撓新農村建設!刷個火箭,我帶你們看現實版《秋菊打官司》!"
    李明遠突然鬆開張叔,踉蹌著後退兩步。他看見自己映在車窗上的影子——西裝革履,胸前的黨徽卻像塊燒紅的炭。二十年前那個跪祠堂的少年,和此刻這個被村民唾罵的支書,在玻璃上扭曲成詭異的重影。
    "拆!"他突然嘶吼一聲,驚飛了滿樹的麻雀,"明天就拆祠堂!"
    老槐樹的銅鈴鐺"當啷"墜地。李大爺彎腰去撿,卻見李明遠突然轉身,對著挖掘機跪了下來。這一跪驚天動地,青石板上的晨露濺起,在他西裝褲上洇出深色的花。
    "列祖列宗在上!"李明遠的聲音像生鏽的鋸子割著竹子,"今日李明遠對天發誓,若拆祠堂是為建村史館,若建村史館是為存續文脈,若存續文脈是為子孫萬代……"他突然抓起塊碎磚,在青石板上刻下血紅的"拆"字,"就讓這手指頭爛了,讓這眼睛瞎了,讓這顆心……"
    "支書!"小陳突然尖叫起來。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李明遠刻字的右手指縫間,正汩汩滲出鮮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赤色的溪流,漸漸漫過那個"拆"字,竟像給那冰冷的筆畫添了道猙獰的傷疤。
    王嬸突然癱坐在地,竹籃裏的艾草撒了滿身。她想起昨夜做的夢——夢見自己變成個紙人,被貼在祠堂的梁柱上,腳下是跳大神的薩滿,頭頂是日軍轟炸機的陰影。此刻望著李明遠流血的手指,她突然覺得,這村史館怕是要用活人的血肉來砌牆。
    "拆不得啊!"李大爺突然撲到挖掘機前,軍綠外套的扣子崩開,露出胸膛上碗口大的疤——那是抗美援朝時被彈片劃開的,"當年鬼子都沒拆了祠堂,你們這些不肖子孫……"
    穿花襯衫的年輕人突然從車裏抱出個黑盒子,喇叭裏傳出刺耳的電子音:"各位老鐵,見證曆史的時刻到了!現在刷保時捷可獲得祠堂拆房第一視角!"
    李明遠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人拿著電鑽在鑿他的腦仁。他突然想起族譜裏夾著的那片銀杏葉——那是他太爺爺親手埋下的,葉脈裏藏著茅山渦所有的秘密。此刻那片葉子該在縣檔案館的恒溫箱裏,和無數標著"待開發"的文物一起,等待某個商人決定它們的命運。
    "拆!"張叔突然奪過小陳的電動車鑰匙,狠狠擲向挖掘機,"老子今天就拆了你這鐵疙瘩!"鑰匙砸在玻璃上,裂痕像蛛網般蔓延,倒映著眾人扭曲的麵孔。
    穿工裝的男人終於從挖掘機上跳下來,手裏舉著蓋紅章的公文:"李支書,您可想清楚,這拆遷款晚一天到賬,縣裏的扶貧指標可就……"
    "滾!"李明遠突然抓起規劃圖甩在他臉上,"帶著你的紅章文件滾出茅山渦!"紙頁紛飛如雪,蓋住那人鋥亮的皮鞋,倒像是給這肮髒的交易披了層遮羞布。
    穿花襯衫的年輕人突然關掉直播,臉色煞白:"爸,我賬號被封了……剛有人舉報我破壞文物……"
    王嬸突然笑起來,笑聲像生鏽的銅鈴鐺。她從竹籃底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露出半塊青磚——磚上"鹹豐三年"的字樣斑駁難辨,磚縫裏還嵌著片風幹的艾草。"明遠啊,"她把磚塞進李明遠手裏,"這是當年修祠堂時,你太奶奶塞在我繈褓裏的。她說茅山渦的魂不在石頭裏,在娃娃們的哭聲裏……"
    李明遠握著磚的手突然顫抖起來。他感覺磚上的刻痕像道符咒,順著掌心紋路鑽進血脈,在胸腔裏燃起把火。這火不似昨夜米酒的灼熱,倒像太爺爺槍管裏迸發的火星,灼得他眼眶發燙。
    "不拆了。"他突然把磚按在胸口,像按著顆跳動的心髒,"祠堂不拆了,村史館就建在……就建在……"他環顧四周,目光突然落在老槐樹上——那棵見證了八百年風雨的古樹,樹根早已紮進每家每戶的門檻。
    "就建在老槐樹下!"他指著樹冠間漏下的光斑,"這裏曾是私塾,是抗日時的聯絡站,是……是我們茅山渦的肚臍眼!"
    穿工裝的男人突然嗤笑:"李支書,您這臨時變卦,可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讓他告!"張叔突然掄起扁擔,驚起滿樹麻雀,"老子當年扛著紅纓槍打土匪時,他爺爺還在穿開襠褲!"
    李明遠卻突然平靜下來。他摸出手機,屏幕上的裂縫像道閃電劈開黑暗:"劉主任,是我。對,茅山渦的村史館……要改方案了。什麽?省城老板要撤資?讓他撤!我們茅山渦的魂,從來就不是錢能買走的!"
    穿花襯衫的年輕人突然癱在座椅上,金鏈子硌得鎖骨生疼。他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父親背著發高燒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縣醫院趕,嘴裏哼著的童謠,和此刻王嬸哄重孫子的調子一模一樣。
    "爸,"他突然開口,聲音像生鏽的齒輪,"要不……我把老宅改成非遺工坊?就教人做木雕、竹編……"
    張叔的扁擔"當啷"掉在地上。他轉身望著兒子,突然發現那花襯衫下藏著的,竟是二十年前自己親手縫的虎頭鞋——鞋麵上的金線早褪了色,倒像道陳年的傷疤。
    老槐樹的銅鈴鐺突然被風吹響,驚起滿樹光斑跳躍。李明遠望著眾人或驚或喜的麵容,突然想起族譜裏那片銀杏葉——葉脈裏藏著八百年的風霜,此刻正在他胸腔裏舒展成新的年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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