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裂穹春汛怒,槐泣榫卯蘇。 橋斷獅懷月,燈溫史魄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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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山渦村的天穹裂開一道口,決堤的春汛裹挾著變革的雷鳴,將沉睡百年的古村落劈成兩半。祠堂前的老槐樹在狂風中劇烈顫抖,枝椏間垂落的祈福紅綢如斷線紙鳶,飄向村東頭那片正在蘇醒的廢墟。
    "動了!老磨坊的榫卯動了!"
    張鐵牛的嘶吼驚飛了簷角的麻雀。這個把祖傳墨鬥看得比命重的老木匠,此刻正趴在斷垣殘壁間,枯枝般的手指深深摳進發黴的木紋。他身後,三十多個村民像嗅到血腥的狼群,眼睛泛著綠光撲向那些沉睡百年的棟梁。
    "慢著!"李明遠從人堆裏擠出來,藍布衫被撕開道口子,"這檁條是乾隆年間的杉木,得用在村史館的承重梁上。"他話音未落,人群突然分成兩派,激辯的聲浪驚得老槐樹上的烏鴉撲棱棱亂飛。
    "李家小子,你當這是搭積木?"趙木匠拄著棗木拐杖,泥灰斑駁的臉上橫著道刀疤,"當年修祠堂,你爺爺跪了三天三夜才求來這金絲楠木。如今倒好,要給那些城裏人當猴戲看?"
    人群嗡地炸開。王寡婦挎著竹籃擠到前頭,籃底醃菜壇子哐當作響:"趙叔,您這話紮心。我男人在工地砸斷腿那會兒,咋沒見城裏人當猴戲看?"她突然掀開籃上藍花布,露出個褪色的搪瓷缸,"這是他臨終前攥著的,說等村史館建成了,要擺在英雄榜首位。"
    缸身上"抗美援朝"的紅漆斑駁陸離,像幹涸的血跡。人群突然靜默,隻聞山風掠過殘垣的嗚咽。李明遠感覺眼眶發燙,他忽然明白這場爭執不是為了幾根木頭,而是兩代人在時代裂穀中撕扯的魂靈。
    村史館籌建會開成了辯論場。油燈在供桌上跳著鬼火,將二十三張臉孔映得忽明忽暗。
    "我反對建什麽玻璃幕牆!"張鐵牛把旱煙杆磕得當當響,"要學城裏人那套,不如把祖宗牌位也換成ed屏!"
    年輕設計師小陳推了推眼鏡:"張伯,現代展陳技術能讓文物"活"過來……"
    "活過來?"趙木匠突然冷笑,"你見過會喘氣的族譜嗎?知道祠堂椽子為什麽總要留個活結?"他顫巍巍站起身,青筋暴起的手掌拍在八仙桌上,"那是給遊子留的歸路!"
    窗外炸雷乍響,暴雨傾盆而下。李明遠望著雨幕中模糊的群山,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他帶著規劃書跪在祠堂前,閃電照亮先祖牌位森冷的目光,仿佛整個宗族都在質問:你要把根刨了建什麽狗屁廣場?
    "要不……折中?"李嬸怯生生開口,"外立麵用老磚瓦,裏頭用些新科技?"
    "折中?"趙木匠突然抓起供桌上的族譜,"當年鬼子燒村,你爺爺抱著這譜子跳井,現在倒要跟洋鬼子的玩意兒折中?"
    油燈噗地滅了。黑暗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直到李明遠摸出火柴劃亮:"趙伯,您聞聞這油墨味。"他展開泛黃的縣誌,黴斑像地圖上的疆界,"這上頭記著光緒大旱,全村吃觀音土活命。現在咱們要建的,是讓後人知道為啥不能忘本。"
    搜集文物演變成沒有硝煙的戰場。王寡婦把丈夫的軍功章鎖進鐵盒時,聽見隔壁傳來瓷器碎裂聲。
    "這是要我的命啊!"劉婆子捶胸頓足,腳下是摔碎的青花碗碎片,"當年鬧饑荒,我用這碗換了三升米,養活了你們這些白眼狼!"
    李明遠蹲下身撿起碎片,釉色下隱約可見"大明宣德年製":"姨,這碗在博物館能值棟樓。可要是擺在村史館……"
    "值個屁!"劉婆子突然抄起掃帚,"你們這些讀書人盡會算計!當年土改分田,老劉家就剩這碗傳家寶,現在連這都要奪?"
    人群騷動起來。張鐵牛默默掏出煙袋,往碎瓷片上撒了把煙絲:"劉家妹子,這碗碎得好。"他摸出火柴點燃煙絲,幽藍的火苗舔舐著裂紋,"看見沒?火一烤,裂縫就顯形。咱們村的心病,早該拿出來曬曬了。"
    劉婆子舉著掃帚的手僵在半空。火光中,李明遠看見她渾濁的眼裏閃過四十年前的光景——她男人舉著這碗要換救命糧,生產隊長卻說這是封建殘餘……
    施工隊進村那日,村口古橋炸了。
    "誰幹的!"李明遠踩著碎石狂奔,看見趙木匠跪在斷橋前,懷裏抱著半截石獅。
    "明遠啊……"老人聲音像生鏽的犁鏵,"他們要拆橋,說影響工程車通行。"他布滿老繭的手撫過獅身裂痕,"當年你爹背你過橋去高考,還記得嗎?"
    李明遠感覺喉頭湧上鐵鏽味。他忽然明白,那些阻撓施工的"刁民",不過是怕現代化的大潮衝垮最後的精神堤壩。
    當夜,村史館籌備會變成靈堂。二十三支白燭在斷橋石獅前搖曳,映著二十三張沉默的臉。
    "修橋吧。"李明遠突然開口,"用老磨坊的木料。"
    人群發出驚呼。張鐵牛猛地站起來:"可那是村史館的……"
    "村史館要建在活著的土地上。"李明遠抓起把碎石,"趙伯,您教過我,榫卯要留三分活氣。這橋,就是咱們給後人留的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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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木匠渾濁的眼裏泛起水光。他顫抖著從懷裏掏出本線裝書,泛黃的書頁間夾著張發脆的橋契:"光緒三年,趙李兩家合建此橋……"他的聲音漸漸和山風融為一體,"如今,也該合建了。"
    文化廣場竣工那日,茅山渦村炸了鍋。
    無人機在廣場上空盤旋,網紅們舉著自拍杆湧向玻璃展櫃。當ed屏亮起全息投影的打鐵花時,趙木匠突然抄起棗木拐杖砸向電源箱。
    "住手!"李明遠撲上去抱住老人,"您答應過……"
    "我答應的是建村史館!"趙木匠拐杖敲得青石板當當響,"不是讓祖宗在玻璃罩裏當猴戲!"
    人群突然安靜。全息影像中,打鐵花的火星墜落在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映出他眼中跳動的火光。李明遠突然明白,他們都在守護不同的永恒——老人守護著鐵花濺落的刹那溫度,年輕人追逐著永不熄滅的數字火焰。
    "趙伯,您聽。"李明遠拽著老人來到老槐樹下。樹影婆娑中,全息投影的星空與真實的銀河重疊,孩子們追逐著光影中的螢火蟲,笑聲驚醒了沉睡的蛙鳴。
    趙木匠舉著拐杖的手緩緩垂下。他看見自己枯槁的手掌穿透全息投影的篝火,卻意外觸到了真實的溫暖——那是李嬸端來的薑湯,是王寡婦新蒸的米糕,是劉婆子悄悄放在展櫃前的青花碗碎片,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合。
    秋分那日,村史館迎來特殊客人。開發商的奔馳車隊碾過新修的柏油路,帶起的風掀飛了曬在廣場上的玉米。
    "李村長,考慮得如何?"西裝革履的經理遞過合同,"隻要把村史館改成民宿,每年分紅……"
    李明遠摸著展櫃裏泛黃的田契,突然笑出聲。他想起昨夜趙木匠說的話:"明遠啊,你爹臨終前攥著你的手,說的不是光宗耀祖,是別讓田埂上的草沒了根。"
    "張伯!"他突然朝工地大喊,"把老磨坊的木料搬來!"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李明遠將合同塞進石臼,舉起棗木拐杖——正是趙木匠臨終前交給他的那根。榔頭砸下的瞬間,他仿佛看見父親掄起鋤頭的背影,看見無數雙手將傳統夯進現代的地基。
    木屑紛飛中,開發商落荒而逃。孩子們撿起合同碎片折成紙船,放入村前的小溪。紙船載著"分紅開發估值"等字樣,漂向夕陽染紅的蘆葦蕩。
    冬至夜,村史館亮起第一盞煤油燈。趙木匠的棗木拐杖立在展櫃中央,旁邊是修複的青花碗、泛黃的田契,和一張全息投影的合影——老中青三代人的笑臉,在傳統與現代的交界處綻放成不滅的星光。
    李明遠在值班簿上寫下:"今夜守夜人李明遠。村史館溫度18c,濕度65,人氣值……"他望向窗外飄雪的廣場,幾個黑影正在給銅像掃雪。那是趙木匠的孫女在教城裏來的孩子辨認北鬥七星,她們的笑聲驚醒了沉睡的磨盤,石臼裏竟綻開朵冰淩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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