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鏽犁銜月魄,血土葬勳章。 非遺碑下淚,新魂破壁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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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槐樹的年輪又添新痕那日,村史館的紅漆木門被晨光撬開條縫。小李攥著爺爺的犁頭站在展櫃前,後頸的汗珠滾進褪色的工裝襯衫裏。這把犁曾在他夢裏犁出過千溝萬壑,此刻卻像具被時光抽幹血肉的骷髏,靜默地躺在防彈玻璃後。
    "沉得要命?"王嬸的布鞋碾過磨得發亮的水門汀,皺紋裏嵌著半世紀風霜,"你爺爺扛著它翻過三座山頭給生產隊開荒,肩膀上的繭子比這犁頭還厚。"她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戳向玻璃,驚起展櫃裏沉睡的塵埃,"那年大旱,他硬是用這犁在龜裂的地縫裏掘出泉眼,你們這些小兔崽子……"
    話音被遊客的喧嘩碾碎。二十幾個舉著自拍杆的年輕人湧進來,閃光燈在勳章陳列區炸開銀花。小李下意識要攔,卻被穿衝鋒衣的導遊擠到牆角:"各位老鐵看這枚三等功勳章!知道為啥沒一等功嗎?因為老爺子把軍功章熔了打鋤頭!"
    王嬸的藍布頭巾劇烈顫抖,她突然抄起角落的竹掃帚,在防滑地膠上劃出刺耳的"吱呀"聲:"都給我輕著點!這是吃人血饅頭的聲響!"展櫃裏的軍裝微微晃動,仿佛烈士的魂靈在玻璃牢籠裏撞得頭破血流。
    華燈初上時,文化廣場成了沸騰的火鍋。劉麻子支起烤腸攤,油星子濺在"省級非遺"石碑上滋滋作響。穿超短裙的姑娘們舉著網紅奶茶跳廣場舞,珍珠卡在牙齒縫裏,隨著《酒醉的蝴蝶》旋律一顫一顫。
    "王嬸您嚐嚐!"村長兒子舉著直播支架湊過來,手機屏幕裏飄著"老鐵666"的彈幕,"這是城裏爆款的芝士葡萄,您老喝過沒?"
    玻璃杯沿剛碰到王嬸的嘴唇,她突然將飲料潑向石碑。紫紅色的液體順著"文化廣場"金字蜿蜒而下,像條中毒的蚯蚓:"你們這些遭瘟的!當年修這廣場,老張頭捐了棺材本,李寡婦賣了兩頭豬,現在倒成了你們作踐的戲台子!"
    人群靜默了三秒,突然爆發出哄笑。穿貂皮大衣的開發商從奔馳車裏鑽出來,金鏈子在路燈下晃得人眼暈:"大娘說笑呢!這不正要搞"非遺美食節"麽?您那祖傳的醃菜方子,我出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在寒風中像根待價而沽的臘腸。
    子夜時分,村史館的警報器突然尖叫。小李舉著應急燈衝進去,手電光束裏蜷縮著個黑影——是總在廣場撿瓶子的老瘸頭。
    "我就摸摸……"老人蜷縮在犁頭展櫃前,褲腳沾滿廣場舞留下的瓜子殼,"當年我給八路軍送過情報,這犁頭……這犁頭該刻上我的名字……"
    小李突然想起爺爺臨終前的囈語:"那封雞毛信……藏在牛蹄印裏……"他顫抖著打開老瘸頭遞來的油紙包,泛黃的信箋上墨跡洇開,竟與展櫃裏某封"無名英雄家書"的筆跡嚴絲合縫。
    晨光刺破雲層時,村史館門口炸開了鍋。開發商舉著擴音器咆哮:"假文物!這犁頭是上周打的!"王嬸的竹掃帚劈頭蓋臉砸過去:"放你娘的狗屁!老瘸頭腿上那槍眼,比你金鏈子還真!"
    暴雨傾盆那夜,村史館的琉璃瓦裂了道縫。雨水順著軍裝勳章蜿蜒而下,在防彈玻璃上衝出蜿蜒的淚痕。小李蹲在屋簷下,看老瘸頭用獨腿支著梯子補瓦。
    "後生,知道為啥非要用竹梯子?"老人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鐵梯子會碰疼房梁,這老房子……"他突然劇烈咳嗽,一口血沫濺在青磚上,像朵凋零的牡丹。
    文化廣場的霓虹在雨幕中暈染成光怪陸離的色塊。劉麻子的烤腸攤改成了雨傘租賃,穿漢服的姑娘們擠在"非遺"石碑下躲雨,自拍杆上的補光燈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慘白。
    "守著死物件有啥用?"村長兒子在直播間吆喝,"打賞到十萬,我就把老瘸頭的故事編成rap!"
    王嬸的藍布頭巾消失在雨幕裏。半小時後,她拖著輛板車回來,車上堆滿祖傳的陶罐。當第一個陶罐在開發商腳下碎裂時,千年前的稻種在雨水裏發芽,嫩綠的芽尖刺破了水泥地的封印。
    秋分那天,村史館閉館整修。小李在犁頭展櫃裏發現個暗格,藏著半本發黴的賬簿。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村民們捐建廣場的欠款:老張頭五百斤高粱,李寡婦三床棉被,王嬸祖傳的銀鐲子……
    "這是咱們村的"生死簿"啊。"老瘸頭摸著空蕩蕩的褲管輕笑,"當年鬼子要燒村,是這本賬簿把大夥綁在了一塊。"
    文化廣場改造方案公示那天,村民們吵得差點掀翻村委會。穿貂皮的開發商要建玻璃棧道,返鄉青年想搞研學基地,王嬸堅持要恢複曬穀場。爭執最激烈時,老瘸頭突然掄起拐杖砸向石碑:"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
    拐杖在"非遺"二字上砸出火星,卻照亮了賬簿裏的一行小字:民國三十一年,饑荒,全村共食一鍋觀音土。
    冬至的雪落下來時,村史館多了麵"哭牆"。凹凸不平的夯土牆上嵌滿村民捐的舊物:王嬸的銀鐲子熔成了牆釘,小李的工裝襯衫染成靛藍色,老瘸頭的獨腿在牆角支成永恒的問號。
    文化廣場改成了"時光交易所",劉麻子的烤腸攤換成非遺糖畫,村長兒子的直播間賣起手工艾草枕。最熱鬧的是"記憶當鋪"窗口,遊客可以用一個城市故事換半斤新米。
    開春那天,開發商帶著測量隊卷土重來。小李把犁頭架在推土機前,王嬸在哭牆前撒下帶血的稻種。當第一片新綠頂破水泥地時,老瘸頭在廣場中央咽了氣,他獨腿支著的竹梯子上,還掛著補到一半的琉璃瓦。
    如今遊人若在暮色中駐足,常能聽見村史館裏傳來奇異的響動。有人說是展品在深夜複活,有人說是時光在賬簿的褶皺裏流淌。但更多時候,那聲音像極了老瘸頭補瓦時的咳嗽,王嬸掃落葉的沙沙聲,還有小李爺爺在田埂上唱的歌謠:
    "犁頭破土三尺三,
    汗水落地生金丹。
    莫笑老農筋骨朽,
    根紮黃土即為天。"
    而文化廣場的石碑底座,不知何時被人刻上新句:真正的非遺,是活在人血管裏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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