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山風撕開雲層，茅山渦村口的老槐樹在狂風中發出簌簌哀鳴，枝椏間懸掛的褪色祈福符咒如群鴉亂舞。這場醞釀整日的雷雨，終在暮色四合時轟然砸落。
    小李攥著被雨水浸透的鄉村旅遊規劃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村口青石板上迸濺的水花裏，倒映著他扭曲的麵容——這張被上海陸家嘴玻璃幕牆磨礪出鋒利棱角的臉，此刻正被老村長李大爺的旱煙鍋子燙出個血洞。
    "後生仔，你當這是過家家？"李大爺枯樹皮般的手掌重重拍在石磨盤上，煙灰簌簌落進磨盤縫隙，"前年張寡婦家搞農家樂，把化糞池修在龍王廟後頭，惹得天怒人怨；去年王瘸子開魚塘，電魚機把整條溪的魚苗都震死了！你倒好，一回來就要拆祠堂改遊客中心？"
    驚雷劈開天際，照亮小李身後那群年輕人潮水般起伏的麵孔。小張攥著民宿鑰匙的手背爆出青筋，小王懷裏抱著的土特產包裝箱簌簌發抖，更遠處，二十三個返鄉青年如同暴雨中瑟縮的麻雀，將期待的目光釘在小李挺直的脊梁上。
    "李叔，祠堂梁柱都被白蟻蛀空了！"小李忽然抓起磨盤上的砍柴刀，刀鋒直指陰雲密布的天空，"您聞不到嗎？這木頭芯子早就爛透了，就像我們村祖祖輩輩守著的窮根！"刀刃劈開雨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我要把祖宗牌位請進數字化紀念館，用全息投影讓列祖列宗看著我們怎麽把茅山渦變成金鳳凰！"
    老槐樹突然發出刺耳的斷裂聲。眾人驚恐後退中，半截枯枝正巧砸在小李腳邊，驚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李大爺渾濁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煙鍋子重重磕在斷枝上："報應！這就是報應！當年你爹要修機耕路，也是這般大言不慚，結果……"
    "結果他摔死在懸崖下，屍骨到現在都沒找全！"小李突然暴喝，雨水順著他凸起的喉結滾落，在青石板上鑿出一個個小坑，"您以為我不知道？那天是您攔著不讓他用村裏的老牛運水泥，說怕壓壞了祖輩留下的石板路！"
    祠堂方向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眾人回頭，見小張民宿的霓虹燈招牌在暴雨中明滅，紅燈籠被狂風卷上半空，如同滴血的眼珠。小王懷裏的包裝箱突然滲出暗紅汁液，新鮮番茄醬混著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恍若新開的血河。
    "都閉嘴！"尖利的女聲刺破雨幕。穿雨衣的姑娘從人群中擠出，正是村裏唯一的女大學生小芳。她把手機懟到李大爺眼前，屏幕藍光映得老臉煞白："李叔，您看看！這個月的遊客預約量暴漲300，縣裏剛批的鄉村振興基金，就卡在您這老古董的簽字上了！"
    李大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煙鍋子當啷墜地。小李趁機跨上磨盤，雨水順著他筆挺的西裝褲管流淌："鄉親們！知道為什麽我們村叫茅山渦嗎？傳說白蛇娘娘在此地蛻皮，留下滿山茅草都是她的鱗片！可現在呢？年輕人像蛇蛻皮一樣往外逃，就因為……"
    "因為你這個喪門星回來了！"尖利的哭嚎從祠堂方向傳來。眾人這才發現，張寡婦抱著牌位跪在雨中，發髻散亂如瘋婦："當年就是你爹修路，才害得我家那口子被滾石砸死！現在你又要來禍害我們……"
    小李突然踉蹌著衝進雨幕，任由冰涼的雨水灌進衣領。他跪在張寡婦麵前，從懷裏掏出一遝泛黃的信紙："嬸子，這是我爹的絕筆信。他說那天本該他去探路，是叔硬搶了安全繩……"
    驚雷再次炸響，信紙在雨水中洇開墨跡。張寡婦突然發出非人的嚎叫，撲上來撕扯小李的衣領："你胡說！當家的說他是為全村……"話音戛然而止，她瞥見信紙角落的暗紅指印——那是用鮮血按下的手印，形狀與小李脖頸處暗褐色的胎記一模一樣。
    祠堂深處突然傳來梁木斷裂的巨響。眾人驚惶回頭，見百年老宅的屋脊正緩緩傾斜，瓦片如群鳥驚飛。小李突然發瘋般衝向祠堂，卻被小芳死死拽住："你瘋了！房子要塌了！"
    "我爹的骨灰盒還在正梁上！"小李嘶吼著甩開她，雨水模糊的視線裏，恍惚看見父親佝僂的背影正攀著梯子往房梁爬。那是二十年前修路慶功宴的夜晚，父親喝醉了酒，說要把捷報塞進祖宗牌位後頭……
    轟然巨響中，祠堂化作漫天煙塵。小李跪在瓦礫堆裏瘋狂刨挖，指甲縫裏嵌滿木刺和鮮血。當他的手指觸到冰冷的瓷壇時，身後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呼——煙塵中浮現出無數光點，竟是遊客們手機拍攝的閃光燈。
    "太震撼了！"舉著自拍杆的網紅尖叫，"傳統與現代的碰撞！這就是我們要的沉浸式體驗！"
    小李抱緊骨灰壇，突然放聲大笑。笑聲混著雨水在廢墟間回蕩，驚起滿山夜梟。小芳顫抖著點開直播軟件，發現觀看人數正以幾何倍數飆升，彈幕如蝗蟲過境：
    "這才是真正的廢墟美學！"
    "建議開發災後重建主題遊！"
    "主播讓小哥哥多哭會兒，打賞火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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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爺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煙鍋子在廢墟上敲出點點火星："後生仔，你贏了。可這滿地碎瓦，真能拚出個新茅山渦？"
    小李將骨灰壇鄭重放進老槐樹的樹洞——那裏藏著父親修路時埋下的銅錢，此刻正與瓷壇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轉身麵對黑壓壓的人群，雨水順著下巴滴落，在胸前西裝上洇出深色痕跡：
    "鄉親們，我們不是在重建祠堂，是在鑄造新的圖騰。"他突然抓起小王帶來的西紅柿，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暗紅汁液飛濺中，年輕人發出歡呼，老人們驚恐後退，"看見了嗎？這就是我們的血，我們的淚，我們茅山渦人祖祖輩輩的……"
    "夠了！"小芳突然奪過話筒，雨水順著她的馬尾辮滴成珠鏈，"你們知道為什麽白蛇娘娘要在茅山渦蛻皮嗎？因為這裏的地脈是活的！"她扯開雨衣，露出後背的蛇形胎記，在閃電中泛著青白光芒，"我奶奶臨終前說，每代都會有個背負蛇印的人，帶領村莊渡劫……"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小王抱著的包裝箱轟然墜地，滾出個渾身是泥的嬰兒——竟是村西頭的癡呆兒，不知何時鑽進了紙箱。孩子突然發出清脆的笑聲，抓起地上的西紅柿泥巴就往嘴裏塞。
    小李怔怔望著這荒誕的一幕，突然想起父親信中的話："茅山渦的血脈，就像山澗裏的石斑魚，看著笨拙，卻能在激流中活出滋味。"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對著手機鏡頭露出帶血的笑容：
    "各位網友，現在你們看到的就是"涅盤之旅"第一站——祠堂廢墟。今晚我們將在老槐樹下舉行招魂儀式，用全息投影重現白蛇娘娘蛻皮場景，門票隻要99，附贈茅山渦特製蛇膽酒……"
    彈幕瞬間爆炸，打賞的禮物特效遮天蔽日。小芳突然撲過來關掉直播，胎記在閃電中泛著妖異的光："你瘋了！會驚擾山神的！"
    "山神？"小李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進那片蛇形印記，"你背上的不是山神，是血管瘤！就像我們村的地脈，看著是福地，底下全是溶洞！"他突然拽著她衝向溪邊，任由泥水灌滿皮鞋，"看見了嗎？溪水變渾了！因為上遊的化糞池在滲漏！"
    小芳踉蹌著摔倒，看著他發瘋般刨開溪邊的鵝卵石。當臭氣熏天的汙水湧出時，她突然嘔吐起來。小李卻捧起汙水狂笑："看啊！這就是我們的金山銀山！城裏人花大價錢泡溫泉，我們茅山渦有天然的……"
    "你住口！"李大爺的煙鍋子重重砸在他肩頭，"當年你爹就是喝多了這種渾水，才在山上……"
    "才摔死的對嗎？"小李突然轉身，眼裏泛著血紅，"因為他在溪水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個被貧困壓彎了腰的孬種！"他抓起把汙泥抹在臉上，"而我，要在這張臉上畫出茅山渦的未來！"
    夜雨中，年輕人的歡呼與老人的咒罵交織成詭異的樂章。小王悄悄撿起摔碎的西紅柿，將汁液塗在民宿的霓虹燈管上。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人們發現斷成兩截的老槐樹上，竟綻放出數朵晶瑩的靈芝，在朝霞中泛著妖異的光。
    小李跪在靈芝前，突然想起父親信中的最後一句："若見靈芝生斷木，便是茅山渦涅盤時。"他掏出手機，對著靈芝按下快門，配文"鳳凰涅盤之地，茅山渦歡迎您"——當這條朋友圈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山那邊傳來卡車的轟鳴，二十輛滿載遊客的大巴正沿著新修的盤山公路，蜿蜒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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