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枝椏刺破暮色時，張鐵柱的煙袋鍋子在村口石碾上磕出火星。他望著新修的牌樓，喉嚨裏滾出砂礫般的笑聲："這白牆黛瓦的牢籠，倒比地震震塌的土坯房更瘮人。"
    李春花正往竹籃裏裝新摘的野菊，聞言手腕一抖，幾片花瓣飄進她盤了整月的發髻。"牢籠？你瞧瞧村東頭小賣部，掃碼支付的叮咚聲比公雞打鳴還準時。"她忽然壓低聲音，"昨夜王寡婦家監控閃的紅光，像不像墳地的鬼火？"
    話音未落，小剛和小強的爭吵聲撕裂了暮色的薄紗。兩個年輕人隔著新鋪的青石板路對峙，腳邊是打翻的糯米酒，在夕陽下泛著琥珀色的血光。
    "宅基地證上白紙黑字，你爹當年可是按了手印的！"小剛的砍柴刀剁進老槐樹裂開的傷口，樹汁順著刀刃蜿蜒如淚。
    小強攥著祖傳的青銅酒樽，那是拆遷隊刨地基時挖出的唯一物件："你們張家占著祠堂後那片竹林三百年，現在要跟我講法律？"酒樽內壁的饕餮紋在暮色中猙獰欲噬。
    張鐵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煙袋鍋子在石碾上敲出密集的鼓點。李春花伸手要扶，卻被他枯枝般的手掌推開。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泛起精光，像回光返照的燭火："都他娘的給老子住嘴！你們腳下踩著的，是趙家媳婦用命換來的地！"
    二十年前那場地震的餘震，至今仍在茅山渦村的褶皺裏遊蕩。
    當時趙家媳婦剛產下雙胞胎，磚石雨落下的瞬間，她用脊梁撐起塌陷的房梁。救援隊刨開廢墟時，乳汁與血水在瓦礫間蜿蜒成河，兩個嬰兒在母親冰冷的懷抱裏啼哭如初生的獸。
    "那塊宅基地，是她男人進城打工前跪著求村長批的。"張鐵柱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像生鏽的鋸子切割神經，"現在你們倒為了這寸土寸金，要學那些開發商的吃相？"
    小剛的砍柴刀哐當落地，在青石板上濺起一串藍火。小強手中的酒樽劇烈顫抖，饕餮紋在月光下顯出貪婪的獠牙。李春花突然抓起籃中的野菊撒向天空，花瓣如雪片般落在眾人發間："都看看自己這副德行！穿著唐裝演文明人，骨子裏還是搶食的野狗！"
    村委會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照著牆上"鄉村振興"四個鎏金大字。新來的大學生村官林曉薇第無數次舉起規劃圖，指尖在"生態民宿區"幾個字上發顫。
    "汙水處理係統要占三畝良田，王伯的油菜花田正在花期……"
    "後山那片百年鬆林必須砍掉，觀景台才能俯瞰整個峽穀……"
    "民俗文化體驗館需要拆遷五戶祖宅，張大爺家的百年牌匾……"
    村民代表們的呼吸聲漸漸粗重，像困獸在鐵籠裏徘徊。張鐵柱突然抓起茶杯砸向投影儀，玻璃碎片在屏幕上炸開血色煙花："你們這些城裏來的娃娃，懂個屁的鄉村振興！老子當年用獨輪車推著傷員走了八十裏山路，現在倒要被你們這些花裏胡哨的圖紙困住？"
    林曉薇的白襯衫被茶水洇濕，勾勒出年輕的身體曲線。她突然抓起麥克風，清亮的聲音在擴音器裏炸開："那你們懂不懂，你們引以為傲的土坯房，正在被遊客當成獵奇的背景板？懂不懂那些所謂的民俗，正在被短視頻平台解構成滑稽的段子？"
    小賣部的掃碼聲在子夜準時響起。王寡婦盯著監控屏幕，看見自己花白的發絲在月光下泛著幽藍。她突然抓起菜刀衝向祠堂，刀刃砍在祖宗牌位上的脆響驚飛了滿堂蝙蝠。
    "你們這些死鬼！當年為了保住祠堂，眼睜睜看著我男人被泥石流卷走！"她嘶吼著掀翻供桌，香灰如雪片般落在她扭曲的臉上，"現在倒好，整個村子都成了給活人看的戲台！"
    年輕遊客的鏡頭對準她瘋癲的舞姿，閃光燈如群鬼的眼睛。林曉薇擠進人群時，王寡婦正用菜刀在牆上刻字，朱砂混著經血在石灰牆上蜿蜒成古老的符咒。
    "這是苗疆的還魂咒。"張鐵柱不知何時出現在人群後，煙袋鍋子在牆上烙出焦黑的印記，"當年趙家媳婦下葬時，接生婆在她棺材上畫的就是這個。"
    旅遊節開幕當天，茅山渦村掛滿了大紅燈籠。小強把青銅酒樽擺在民俗館最顯眼的位置，饕餮紋在射燈下泛著貪婪的光。
    "這可是商周時期的祭器。"他對遊客解說，指甲縫裏還沾著後山鬆脂，"當年我們祖先用活人祭祀，才換來風調雨順……"
    話音未落，小剛突然掀翻展台。酒樽在青石板上滾出刺耳的聲響，饕餮的獠牙撞碎在遊客的尖叫裏。
    "你他娘的配提祭祀？"小剛揪住小強衣領，眼珠充血，"當年你爹舉報我家偷稅，害得爺爺吊死在村口老槐樹上！"
    林曉薇衝過來要拉架，卻被小剛一把推開。她撞在展櫃上，玻璃碎片在手臂劃出蜈蚣般的血痕。張鐵柱卻突然大笑起來，煙袋鍋子敲著滿地狼藉："打啊！往死裏打！讓外麵人看看，這文明村的金字招牌下，埋著多少吃人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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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在黎明前傾盆而下。林曉薇渾身濕透地衝進祠堂，看見張鐵柱正用朱砂在牆上續寫符咒。老人轉身時，閃電照亮他臉上詭異的笑容。
    "知道為什麽趙家媳婦的奶水能撐三天嗎？"他舉起煙袋鍋子，鍋腔裏竟嵌著半枚青銅碎片，"因為她死前吞了這個，饕餮的魂魄在她肚子裏產奶。"
    林曉薇踉蹌後退，撞翻了供桌上的香爐。張鐵柱突然撲過來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進新結的痂："你們這些外來人，以為建幾棟仿古樓就是傳承？真正的魂魄，在血裏，在土裏，在那些見不得光的齷齪裏！"
    祠堂外傳來紛遝的腳步聲。村民們舉著火把衝進來，雨幕在他們身後織成血色的簾。小剛和小強站在人群前列，手中砍柴刀與青銅酒樽在閃電中相擊，迸出遠古祭祀的火星。
    旅遊大巴在暴雨中拋錨時，遊客們正在民宿看林曉薇拍的紀錄片。屏幕突然雪花閃爍，現出趙家媳婦產子的黑白影像。乳汁與血水在廢墟中蔓延，化作村口新修的景觀河。
    不知誰先尖叫起來。當村民們衝進民宿時，隻看見滿牆用經血寫就的符咒，和屏幕上定格的饕餮紋。林曉薇的筆記本還開著，最後一份文件是《茅山渦村生態與文化共生可行性報告》。
    張鐵柱在祠堂天井裏找到了她。年輕村官蜷縮在供桌下，手中攥著半塊青銅碎片，指甲縫裏嵌滿朱砂。"他們回來了……"她盯著虛空中的某處微笑，"趙家媳婦說，要給雙胞胎辦滿月酒……"
    老人將煙袋鍋子按在她太陽穴上，煙草的苦香混著鐵鏽味在空氣中彌漫。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時，祠堂的尖頂突然傳來青銅撞擊聲，像遠古的祭鍾，又像新生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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