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霓虹侵古月,麥浪伴機聲。 銀鷹驚燕影,光影皆成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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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像一塊浸透墨汁的粗麻布,被無形的手粗暴地甩向茅山渦村。老槐樹在風中發出嗚咽,枝椏間懸掛的彩燈卻如淬火的流星,將這片土地割裂成光怪陸離的碎片。村東頭新裝的ed路燈與祠堂門前的氣死風燈交相輝映,恍若兩個時代的武士在進行無聲對峙。
"阿強!你他娘的打牌時手不抖,調個燈倒像得了帕金森!"李大娘的怒吼撕開喧鬧,她攥著對講機的手背青筋暴起,活像條即將掙脫桎梏的青蛇。這個在城裏劇團幹過二十年場務的女人,此刻正用軍大衣裹住旗袍外露的肩膀,活脫脫現代版穆桂英。
燈光師阿強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操作台上的旋鈕在他指縫間打轉。這個留洋回來的後生最見不得村裏老人念叨"費電",此刻卻不得不承認,那些斑駁的光影確實比冷白的ed燈多了幾分人味。當暖黃光束落在領舞女童的虎頭鞋上時,他忽然想起昨夜偷聽到的話——村西頭劉寡婦正盤算著把閨女送去縣裏學跳舞。
"王嬸!麥穗道具再往左挪三寸!"道具師小王突然躥上舞台,差點撞翻舉著"豐收"橫幅的孩童。這個曾因高考失利跳河自殺的年輕人,如今把全部執念都傾注在道具箱裏。他精心製作的金色麥穗在燈光下流轉生輝,卻無人知曉穗杆裏藏著根生鏽的鋼筋——就像他心裏那截永遠拔不出的刺。
老李坐在第一排的太師椅上,膝蓋上的孫子正擺弄智能手表。當舞台燈光第三次閃爍時,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泛起漣漪。他想起六十年前那個雪夜,村長舉著火把帶人翻山去看《白毛女》,結果凍掉三個腳趾頭。此刻台下舉著自拍杆的年輕人,哪裏懂得當年火把映紅半邊天的震撼?
"爹,該吃藥了。"二兒子擠過人群遞來保溫杯,西裝袖口沾著城裏的汽油味。老李擺擺手,藥片在喉間化作苦膽的滋味。他看見台上的孩子們正跳著新編的《禾下夢》,那些機械的抬腿劈叉,哪有當年社戲裏老生甩水袖的韻味?
後台化裝間裏,油彩味混著廉價香水令人作嘔。村花小芳對著鏡子補口紅,這個在橫店當過群演的姑娘,正用睫毛膏在眼角畫出蝴蝶翅膀。"大娘,真要穿這身跳?"她扯了扯綴滿塑料亮片的演出服,鎖骨處的紋身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李大娘把煙頭摁滅在祖傳的青花瓷煙灰缸裏,這個動作讓小芳眼皮直跳。"當年梅蘭芳唱《貴妃醉酒》,頭上頂的可是真金子。"她忽然抓住小芳的手腕,"你們這代人,連攥著麥穗都像攥著炸藥包!"
話音未落,後台突然陷入黑暗。阿強的咒罵聲混著保險絲燒焦的氣味炸開,老李手中的保溫杯"咣當"落地。孩子們的哭聲像針尖紮進每個人耳膜,王嬸懷裏的麥穗道具滾落腳邊,金色漆皮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光。
"穩住!都給我穩住!"李大娘的聲音像把生鏽的刀劈開混亂。她摸黑抓住小芳的手,指尖觸到冰涼的紋身時突然頓住——那是一串羅馬數字,刻在小芳纖細的腕骨上,記錄著她在橫店流產的日子。
應急燈亮起的瞬間,老張頭突然踉蹌著撞翻道具箱。這個參加過自衛反擊戰的老兵,此刻正死死盯著牆上的老式掛鍾。當分針指向八點整時,他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前猙獰的彈孔疤痕:"四十年前,我就是在這個時辰被子彈打穿的!"
人群陷入死寂,隻有祠堂外的ed燈仍在不知疲倦地閃爍,像極了當年戰場上時明時暗的照明彈。小芳突然彎腰撿起麥穗道具,斷裂的穗杆在她掌心劃出血痕:"大娘,這戲……還跳嗎?"
電力恢複時,舞台燈光變成了詭異的紫紅色。阿強滿頭大汗地調試設備,這個曾嘲笑農村"土得掉渣"的海歸,此刻正用從德國帶來的工具包修補線路。當他發現故障源於村口變壓器超負荷時,突然想起留學時導師的話:"文明的光,從來不是均勻分布的。"
李大娘站在側幕條後,看著台下舉著手機錄像的村民。老李的孫子正把鏡頭對準她旗袍開衩處,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二十年前在縣劇團,那些舉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停!"她突然衝上舞台,高跟鞋踩裂了老張頭珍藏的青磚,"這戲要改!"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扯下小芳的亮片演出服,露出裏麵洗得發白的棉布裙。"把麥穗分給孩子們,跳《拾麥穗》!"她的話像道驚雷,震得王嬸手中的道具箱嘩啦作響。老張頭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驚飛了簷下的燕子。
當第一聲二胡響起時,月光恰好穿透雲層。孩子們光著腳丫在舞台上奔跑,真實的麥穗在他們手中沙沙作響。老李突然發現,孫子的智能手表不知何時調成了靜音,鏡頭正對著孩子們沾著泥土的腳丫。
"爹,這叫行為藝術。"二兒子不知何時湊到耳邊,手機屏幕上跳動著直播間的彈幕。老李眯起眼睛,看見有條留言寫著:"比春晚真實。"
慶功宴設在祠堂偏廳,十瓦的節能燈在八仙桌上投下慘白的光。小芳抿著米酒,看著阿強蹲在角落調試無人機燈光。"這玩意兒能照亮整個山坳。"海歸青年滿臉興奮,卻沒注意李大娘突然沉下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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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鬼子進村,探照燈比這還亮。"老張頭突然開口,嚇得阿強差點摔了遙控器。老人摩挲著彈孔,渾濁的眼裏閃過精光:"可他們沒照見田埂下的地雷,就像你們沒照見人心裏的溝壑。"
王嬸端著紅燒肉進來,油星子在燈光下濺成彩虹。她偷偷把最大塊的肉夾給小芳,這個動作讓老李想起戰時妻子省下口糧給傷員的情景。當二兒子說起要在村裏建直播基地時,他突然把酒碗重重一放:"你們要把祖宗牌位都換成補光燈嗎?"
爭吵在米酒的催化下升級。小芳摔了筷子,露出腕間的羅馬數字:"我在橫店跑龍套時,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現在回家跳個舞,還要被你們指手畫腳!"阿強慌忙去拉她,卻碰倒了無人機,螺旋槳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李大娘突然站起來,旗袍上的金線牡丹在燈光下簌簌發抖。她從供桌下拖出個樟木箱,掀開蓋布的瞬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套完整的京劇行頭,蟒袍上的金線已經發黑,卻依然能看見當年繡娘用頭發絲穿針的針腳。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嫁妝。"她的聲音像浸了霜的刀,"當年她寧可餓死,也沒舍得當了這個換糧食。"她忽然抓起阿強的無人機遙控器,在眾人驚呼中按下了關機鍵。
祠堂再次陷入黑暗,但這次沒人驚慌。月光透過天井灑在八仙桌上,老李看見米酒裏晃動著細碎的銀光,像極了當年社戲散場時,河麵上浮動的漁火。
三日後,村口豎起了塊新牌坊。ed屏上滾動著"茅山渦非遺文化村",而牌坊背麵,小芳用粉筆畫了幅巨大的塗鴉——穿旗袍的機器人舉著麥穗,腳下是綿延的稻田。
阿強在文化站裝太陽能路燈時,發現老張頭正用彈弓打無人機。"這玩意兒驚著燕子窩了。"老人吹掉胡須上的草屑,忽然從兜裏掏出塊銀元,"當年用這換了半袋米,現在……"他突然把銀元拋向空中,月光下劃出的弧線比任何探照燈都明亮。
李大娘在排練廳教孩子們唱梆子,老式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唱腔混著智能音箱的電子音。當小芳穿著改良旗袍跳起機械舞時,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戲台拆了,魂還在。"
秋收那天,村裏的ed燈和氣死風燈同時亮起。老李坐在打穀場上,看著孫子用無人機拍攝稻浪。當鏡頭掃過他溝壑縱橫的臉時,老人忽然對著鏡頭咧嘴一笑,缺牙的嘴像道黑色的裂縫。
"爹,您成網紅了!"二兒子舉著手機狂奔而來。老李卻盯著天邊的晚霞,那些被現代化遺忘的色彩,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燃燒。他忽然明白,所謂文明,不過是場永不停歇的皮影戲——光影交織處,方見人間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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