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銅鑼震夜空,竹影碎星河。 麥浪翻新夢,青銅鑄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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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
    老支書手中的銅鑼在暗夜裏炸開一聲裂帛,驚飛了祠堂簷角的夜梟。這聲穿透三十年時光的金屬震顫,讓前排打瞌睡的二狗子渾身一激靈,手裏攥著的瓜子嘩啦啦撒了滿襟。
    "老少爺們兒!"主持人春妮的聲音裹著擴音器的電流聲,像把燒紅的烙鐵戳進凝滯的夜色,"今兒個咱們不拜財神不敬土地,就拜這腳下踩了三千年的黃土!"
    台下忽然安靜得能聽見稻田裏的蛙鳴。王大爺拄著鋤頭把的手青筋暴起,他看見台前ed屏閃爍的"鄉村振興文藝匯演"字樣,在夜色中泛著冷光,像極了城裏商場的霓虹招牌。
    "第一個節目,《大地的饋贈》。"春妮退場時差點被電線絆倒,引來台下幾聲竊笑。王大爺卻已挺直佝僂的脊梁,他摸出別在腰間的竹笛——這支陪他走過土改、大躍進、包產到戶的紫竹笛,笛膜上還沾著今晨的露水。
    當《在希望的田野上》前奏響起時,李嬸突然死死攥住老伴的胳膊。她看見台上王大爺領唱的隊伍裏,混著幾個染著黃毛的後生,那些穿著破洞牛仔褲的腿腳,正隨著流行舞曲的節奏微微晃動。
    "這像什麽話!"李嬸的唾沫星子濺在老伴的的確良襯衫上,"種地要踩準二十四節氣,唱歌就得……"
    話沒說完,王大爺的嗓門已經炸雷般響起。那聲音不像從喉頭湧出,倒像是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震得房梁上的蛛網簌簌飄落。李嬸突然噤了聲——她聽見了,這歌聲裏裹著四九年分到田地的狂喜,六零年啃樹皮的苦澀,八三年包產到戶的顫栗,像陳年的高粱酒,辣得人眼眶發燙。
    "老東西,把看家本事都使出來了。"老伴喃喃道。他看見王大爺脖頸上凸起的血管,像幹涸的河床突然湧出清泉,那些被歲月風幹的褶皺,在舞台燈光下竟泛起青春的光澤。
    竹竿敲擊地麵的脆響驚破了短暫的沉醉。阿強帶著他的雜技隊登場時,台下突然響起刺耳的口哨聲。
    "這不是村東頭老瘸子的孫子嗎?"
    "聽說在少林寺待過三年,連媳婦都討不到……"
    阿強充耳不聞。他手中竹竿一抖,月光突然變得鋒利,在青石板上刻出細密的傷痕。當竹竿組成密不透風的牢籠時,他縱身躍入,像條銀魚鑽進漁網。
    "哢嚓!"
    竹竿斷裂的脆響讓所有人屏住呼吸。阿強單足點在斷裂的竹節上,腰身擰成麻花,竟從三根竹竿的夾縫中旋身而出。這一招"鯉魚穿波"本是江湖賣藝的絕活,此刻卻讓前排的老人們變了臉色。
    "胡鬧!"張大爺的煙袋鍋重重磕在石凳上,"祖宗傳下來的竹竿舞是祈雨的儀式,哪容得這般耍把式!"
    阿強落地時,褲腳掃起一片塵埃。他望向台下怒目圓睜的老人們,忽然咧嘴一笑:"張伯,您還記得六三年大旱嗎?我爺爺就是跳著這舞求來了七天七夜的雨。"
    老人們集體失聲。他們看見阿強從懷裏掏出個褪色的紅布包,層層打開,竟是半截發黑的竹笛——正是當年老瘸子在祈雨儀式上吹奏的法器。
    "可現在,"阿強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現在的年輕人,寧願在抖音上看網紅扭屁股,也不願聽這笛聲裏的故事。"
    短劇《茅山渦的明天》開場時,舞台突然陷入黑暗。一束慘白的追光打下,照見模擬的茅草屋簷下,三個佝僂的身影正在分食發黴的芋頭。
    "這是六叔公家的原型。"黑暗中有人低語。
    扮演六叔公的二狗子突然打了個寒戰。他看見台下真六叔公的眼中泛起淚光,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正死死抓住輪椅扶手,青筋暴起如同枯藤。
    "爹,咱家早不住這破房子了。"六叔公的兒子想推他離開,老人卻像生了根。
    舞台上,年輕的"六叔公"突然摔碎陶碗,瓷片飛濺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要去南方打工!"
    台下突然炸開鍋。幾個在外打工回來的青年突然起身,塑料凳翻倒的聲響驚飛了簷下的麻雀。他們看見自己父母瞬間蒼老的麵容,在舞台燈下像被剝了殼的雞蛋。
    "作孽啊!"李嬸突然嚎啕大哭,"我兒也在東莞的電子廠,三年沒回家了……"
    老伴慌忙去捂她的嘴,卻見春妮衝上舞台,抓起話筒的手在發抖:"下一個節目,《希望的田野》!"
    當童聲合唱《在希望的田野上》響起時,王大爺突然踉蹌著衝向後台。他撞翻了道具箱,稻草人滾落腳邊,那用化肥袋縫製的衣衫,在月光下像具被剝皮的屍體。
    "老東西你瘋了!"導演追來時,王大爺正對著牆上的演出海報發怔。海報上,幾個卡通化的農民形象舉著智能手機,背景是玻璃幕牆的現代農業產業園。
    "他們要拆了村口的土地廟!"王大爺突然轉身,渾濁的眼中射出精光,"今天張會計來說,要建什麽"非遺文化體驗村",得把老祠堂改成民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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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演愣住了。他看見王大爺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竟是半塊殘破的青銅鼎耳——正是前年修路時挖出的商周文物,當時專家說這是長江流域最早的農耕祭祀禮器。
    "這鼎耳在村裏傳了三十七代。"王大爺的聲音突然變得年輕,"當年鬼子進村,你爺爺就是用這鼎耳砸破了一個小隊的頭蓋骨……"
    話音未落,後台突然傳來爭執聲。春妮正和旅遊公司的代表吵架,那油頭粉麵的男人甩著規劃圖:"什麽土地廟?推土機明天就進村!"
    子夜時分,老祠堂的牌匾突然墜地。王大爺跪在碎木片中,懷裏抱著青銅鼎耳,像抱著繈褓中的嬰兒。
    "都來齊了?"他環視四周,月光下站著老中青三代人。阿強握著竹竿的手在流血,六叔公的輪椅壓著半塊斷碑,春妮攥著的話筒還連著電線,在夜風中搖晃如招魂幡。
    "唱!"王大爺突然高舉鼎耳,"就唱咱們自己的安魂曲!"
    竹笛聲起時,阿強帶著年輕人跳起改良的竹竿舞。竹竿開合如刀光劍影,他們踩著《國際歌》的節奏,在祠堂天井裏踏出滿地火星。六叔公的兒子突然衝上台,他脫掉西裝,露出胸口的文身——竟是幅水墨風格的《耕織圖》。
    "爹,我在南方紋身店打工時……"青年哽咽著掀開衣襟,露出結痂的傷口,"每紋一筆,就想著咱家的田……"
    李嬸突然衝上台,她掏出手機打開直播間。屏幕上,無數彈幕如螢火蟲般飛過:"這才是中國農村!給老農民打賞!"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王大爺的歌聲突然變了調。他唱起了《擊壤歌》——四千年前先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俚曲,聲音卻像青銅鼎的轟鳴,震得新修的柏油路裂開縫隙,有嫩綠的草芽正從裂縫中探出頭來。
    三個月後,旅遊公司的推土機終究沒進村。但村口立起了塊新碑,鐫刻著《茅山渦文化公約》:
    "吾輩當以竹為骨,以麥為魂,以青銅為誓。傳統不是木乃伊,文化不是搖錢樹。凡我子孫,當守此約,違者天誅地滅。"
    立碑那日,王大爺沒來。有人看見他在村後山坡上,正教城裏來的大學生辨認野菜。老人指著腳下翻開的土地,那裏半截青銅鼎耳正插在泥土中,鏽跡裏滲出暗紅,像幹涸的血。
    "知道為啥鼎耳要埋這兒?"老人突然發問。
    大學生搖頭。
    "這是咱們村的臍帶。"王大爺抓起把土,讓它們從指縫簌簌落下,"連著地脈,連著祖脈,連著……"他突然咳嗽起來,咳得腰彎成蝦米,卻始終沒鬆開攥著鼎耳的手。
    遠處,阿強帶著孩子們在打穀場練功。他們用竹竿搭起迷宮,跳著融合街舞的竹竿舞,笑聲驚起白鷺陣陣。春妮的直播間裏,觀眾正為"非遺新說唱"的創意刷著火箭。
    李嬸在田埂上摘菜,忽然聽見手機鈴聲大作。是兒子從東莞打來的視頻電話,屏幕裏,流水線旁的年輕人正對著鏡頭傻笑:"媽,我報了電大的農學專業……"
    麥浪翻滾,青銅鼎耳在陽光下泛著幽光。這片土地上,新的根係正在黑暗中蔓延,它們會穿透柏油路,頂開水泥地,在某個春夜突然破土而出,開出帶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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