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祠堂燭影亂,竹魄守幽巒。 稻浪吞冤淚,碑銘照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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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搖曳,像無數根掙紮著要抓住月光的枯手。祠堂裏那盞昏黃的鎢絲燈在穿堂風中忽明忽暗,將村民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忠孝傳家"匾額上,恍若皮影戲裏走馬燈般的宿命。
小王攥著被汗浸濕的規劃圖,指節泛白。這張用cad軟件畫了整月的圖紙,此刻在他手裏簌簌發抖,仿佛不是通往未來的藍圖,而是一紙判書。"要致富先修路"的標語在牆上褪成慘白,像具吊死的骷髏。
"拓路?拓了路,祖宗的墳頭可就要被壓在瀝青下麵了!"趙瘸子突然將煙杆往青磚地上一磕,火星子濺在供桌前的香灰裏。他獨腿顫巍巍地撐著,脖頸暴起青筋,活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蒼鷺。
李大娘的竹籃"啪"地砸在八仙桌上,驚飛了梁間棲息的麻雀。"趙家老三,你摸著良心說,當年大旱時是誰把最後半袋米塞進你娘的破襖兜?"她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對方鼻尖,"如今倒拿祖宗說事,你那賭鬼兒子在縣城輸掉的宅基地,可沒見你跟祖宗商量!"
老張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驚天動地的嗆咳聲中,他佝僂的背脊幾乎要折斷。去年收割機碾過的稻茬還在他肺葉裏紮著刺,每當陰雨天就發作。他望著供桌上泛黃的族譜,突然發出夜梟般的笑聲:"修路?先把村西頭那片祖墳遷了吧!我爹的棺材板兒都快被白蟻蛀空了,正好借這機會……"
"你放屁!"趙瘸子猛地掀翻長凳,獨腿在磚地上跺出悶響,"誰敢動我家祖墳半寸,老子跟他拚了這條老命!"
祠堂的椽木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仿佛整座建築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戰栗。小王看著眼前扭作一團的村民,突然意識到自己精心繪製的圖紙是多麽可笑——那些等高線、標高符號,在盤根錯節的宗族恩怨麵前,脆弱得如同春汛時的薄冰。
次日清晨,薄霧像團未及梳攏的蠶絲纏住山坳。小王蹲在村口老井邊,看著井水裏自己浮腫的臉。身後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他剛要回頭,後頸突然抵上冰涼的硬物。
"別動。"蒼老的聲音混著晨露的寒意,"你小子真要把村道拓成八車道?知不知道後山那片毛竹林,是光緒年間我祖奶奶帶著媳婦們栽的?"
小王的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認得這聲音,是總在祠堂角落編竹器的聾婆婆。可此刻她吐字清晰,哪像半點聾啞人?
"婆婆,現在是旅遊旺季,大巴車都堵在村口……"
"旅遊?"竹篾突然劃破他的耳垂,血珠滴在青石板上,"你見過哪個旅遊景點,是把祖宗牌位拆了當柴燒的?"
小王這才注意到,聾婆婆另一隻手竟握著把生鏽的柴刀。刀刃上暗紅的鏽跡,像凝固的血痂。
"您聽我說,我們可以繞開祖墳……"
"繞開?"聾婆婆突然癲狂地笑起來,笑聲驚起竹林裏的白鷺,"當年日本人要修炮樓,你太爺爺就是在這片竹林裏被吊死的!他們說繞開了嗎?說了嗎!"
小王趁機掙脫,踉蹌著退到井沿。晨光終於刺破霧靄,照見聾婆婆扭曲的麵容——那哪裏是皺紋,分明是刀刻斧鑿的溝壑,每道褶皺裏都藏著未及訴說的冤魂。
老張蹲在田埂上,看著聯合收割機在金黃的稻浪裏翻湧。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這樣秋陽高懸的日子,妻子就是在這片稻田裏早產的。那時他正挑著稻捆往曬穀場趕,妻子跪在田埂上,身下的血水染紅了整片稻穗。
"爹!"兒子小滿的喊聲驚碎回憶,"城裏來的收購商說,我們的米重金屬超標!"
老張的手猛地攥住稻穗,尖利的稻殼紮進掌心。他想起昨夜偷翻兒子手機,看到那些朋友圈照片:小滿和幾個年輕人在縣城ktv裏醉生夢死,配文是"終於擺脫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
"讓他們測!"老張突然暴喝,驚飛了正在啄食的麻雀,"老子種了四十年地,化肥都沒用過!他們城裏人吃的精白米,哪個不是用藥水泡大的?"
小滿冷笑著掏出檢測報告,白紙黑字像把匕首:"您自己看!鎘含量超標三倍!知道為什麽嗎?村頭化工廠偷排的廢水,都滲到地下了!"
老張突然踉蹌著後退,後腰撞在稻草人身上。那個用舊衣服紮的稻草人,此刻正用空洞的眼眶瞪著他,仿佛在嘲笑這個守護了半輩子黑土地的老農。
子夜時分,村長一塵獨自站在曬穀場上。遠處山巒像頭蟄伏的巨獸,將月亮含在口中。他摸著懷裏的族譜,羊皮封麵已被歲月磨得發亮。
"你早就知道化工廠的事。"黑暗中突然響起沙啞的女聲,李大娘舉著馬燈從稻草垛後轉出,燈影在她臉上投下詭譎的斑紋,"去年你兒子從縣城回來,開的車就是化工廠老板的。"
一塵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柄即將出鞘的刀。"大娘,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
"放你娘的狗屁!"竹籃突然砸在他腳邊,驚起夜梟的哀鳴,"我孫女在縣城醫院查出血鉛超標,大夫說就是喝了你批準的那個淨水器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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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塵突然暴怒,一把掀翻供桌,香爐燭台滾落滿地:"你以為我想這樣?看看這些!"他撕開襯衣,胸口猙獰的傷疤如同蜈蚣爬行,"當年為保住這片地,我被混混捅了三刀!現在呢?年輕人往外跑,老人守著窮山溝,難道要等我們都死絕了,才讓外麵人來開發?"
李大娘突然踉蹌著後退,馬燈摔在地上熄滅。在突如其來的黑暗中,她聽見一塵哽咽的聲音:"大娘,您編的竹器再精美,能換來孫女的救命錢嗎?老張的米再幹淨,能賣出超市裏轉基因大米的價格嗎?"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時,村民們驚訝地發現,村道拓建工程已經悄然啟動。但推土機沒有碾向祖墳,而是繞著山坳蜿蜒前行,像條謹慎的蛇。
小王站在竹林邊緣,看著聾婆婆將最後一捆竹篾埋進土裏。"這是我們趙家祖傳的鎮林咒。"老人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拍打新翻的泥土,"每根竹子都係著紅繩,等路通了,這裏就是觀景台。"
老張的稻田裏,幾個年輕人正在安裝物聯網傳感器。小滿擦著額頭的汗笑道:"爹,這是土壤監測儀,以後咱種地靠大數據!"老張別過頭,卻藏不住眼角的笑紋。
村長一塵帶著化工廠的人往山上走,身後跟著扛著鋤頭的村民。"這是新選的排汙口。"他指著山澗,"你們敢亂排,我們就把管子插到你們老板祖墳裏!"
李大娘的竹器坊掛上了"非遺工坊"的牌子,城裏來的主播正在直播。當鏡頭對準她布滿裂口的手時,老人突然用竹篾編出個抖音圖標,直播間瞬間炸鍋。
三個月後的暴雨夜,山洪衝毀了尚未完工的村道。但這次,沒有爭吵,沒有指責,村民們自發組成搶險隊。小王背著沙袋衝在最前,身後傳來李大娘的竹杠號子,那聲音穿雲裂石,竟與百年前的漕運號子毫無二致。
當晨曦再次照亮山穀時,人們驚訝地發現,被衝垮的路基下,赫然露出半截石碑。借著手機電筒的光,小王讀出斑駁的碑文:"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一塵跪在泥水裏,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兒啊,這村子的命脈不在祖墳,不在竹林,而在人心。"他摸著碑文上深深的刻痕,突然明白,所謂發展,不過是場漫長的還願——還那些被時代碾碎的夢,還那些在歲月裏走失的魂。
山霧漸起,將整個村莊籠進乳白的帷幕。在這片混沌中,新修的觀景台輪廓若隱若現,像座未完成的碑,又像柄即將出鞘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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