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古木撐穹窿,新愁刻骨中。 星河榫卯接,天地一窯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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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像打翻的墨汁浸透茅山渦村時,一塵的煙鬥在祠堂門檻上磕出第三十六道火星。青石板縫裏鑽出的野蕨草被夜風揉搓,發出沙沙的嗚咽,像極了百年老屋在工業化浪潮裏破碎的呻吟。
    "拆?拆你娘的祖墳!"王三爺的旱煙杆重重砸在八仙桌上,震得供奉的祖宗牌位都晃了三晃。他枯枝般的手指戳著設計圖上玻璃幕牆的渲染效果,指尖泛起青白,"這勞什子落地窗能擋得住梅雨季的潮氣?能經得住山魈夜半拍窗欞?"
    年輕的海歸規劃師林夏推了推金絲眼鏡,西裝袖口露出的腕表在昏黃燈泡下泛著冷光:"王伯,現代建材的抗腐蝕性是傳統木料的三十七倍。我們可以在梁柱內部植入碳纖維加固,外表保留原有紋樣……"
    "放你娘的螺旋屁!"王三爺的拐杖突然捅向模型沙盤,精巧的微縮老屋模型嘩啦啦倒塌一片,"你們這些穿西裝的強盜!前年李村拆了祠堂改民宿,現在連清明祭祖都找不著北!"
    一塵猛吸一口煙,煙鬥在磚牆上磕出清脆的響。他望著窗外被探照燈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相似的夜晚——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老屋飛簷上的鴟吻吞了三代人的魂,拆屋就是要了全村人的命。
    "三爺可聽過《山海經》裏的饕餮?"一塵突然開口,嗓音像生鏽的銅鎖開啟,"這怪獸專吃人記憶,吃一座城就吐出座水泥森林。我們村後山崖畫上刻著,商周時就有外鄉人帶著青銅鉞來伐神木,結果……"
    "結果怎樣?"林夏的筆尖在速寫本上劃出長長的裂痕。
    "結果神木流血,山洪暴發,整支商隊被衝進龍王潭。"一塵的煙鬥指向北方群山,那裏有片被雷劈中的千年銀杏林,焦黑的樹幹至今矗立如碑,"現代人總以為能馴服自然,卻不知我們不過是盤古睫毛上跳舞的虱子。"
    農產品加工廠的爭吵聲穿透雨幕時,一塵正在給老屋換腐朽的椽子。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流進脖頸,混著汗水在粗布衫上洇出深色地圖。
    "憑啥種地的拿小頭?"趙二嫂揮舞著記賬本,指甲油剝落的指尖戳在"種植成本"欄,"我們風吹日曬伺候這些寶貝,你們坐在空調房裏按按計算機就要拿大頭?"
    "二嫂,加工環節損耗率17,銷售渠道維護費月月遞增……"會計小張的眼鏡片泛著冷光。
    "夠了!"一塵的斧頭深深劈進榆木梁,驚飛了簷角築巢的燕子,"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這賬本上跳動的不是數字,是老張頭被農藥熏瞎的右眼,是春花嫂子流產時流的血!"
    全場寂靜中,他抓起把金黃的稻穀撒在供桌上:"當年分田到戶,我們對著土地盟誓要同甘共苦。如今穀倉滿了,怎麽倒把良心喂了狗?"
    深夜巡山時,一塵在斷龍崖邊截住了偷運木材的驢車。月光下,阿強脖頸上的金鏈子晃得刺眼,後車廂裏兩株百年紅豆杉正在滴血。
    "塵叔,就兩棵樹……"阿強抹了把額頭的汗,夜視儀在黑暗中泛著幽光,"城裏老板出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指甲縫裏還嵌著山泥。
    一塵突然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猙獰的傷疤。那是二十年前他阻攔盜伐者時被獵刀劃的,傷口像蜈蚣般趴在心口:"你爹當年為救這棵紅豆杉被毒蛇咬了腿,你娘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要守住這片會呼吸的祖墳。"
    他抓起把泥土按在阿強掌心:"摸摸看,這土裏埋著你太爺爺的骨殖,浸著你兒子的胎發。你賣樹賺的錢,夠買回這些嗎?"
    阿強突然跪倒在地,夜視儀滾落懸崖。遠處傳來布穀鳥的哀鳴,混著山風在峽穀間回蕩。
    觀星台籌建會議上,年輕村官們吵得麵紅耳赤。投影儀藍光映著每張年輕的臉,像群爭奪腐肉的兀鷲。
    "必須建玻璃穹頂!"小陳甩出市場調研報告,"遊客抱怨山裏蚊蟲多,露天觀星體驗差。"
    "那和城裏天文館有啥區別?"老周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我們該複原古代觀星台,用榫卯結構搭九層木塔,讓遊客睡在星相圖上!"
    一塵突然抓起茶杯砸向地麵,青花瓷片在月光下碎成星河:"都他娘的給老子醒醒!我們是在賣星空,還是在賣祖宗的頭皮?"
    他展開祖傳的《渾天儀圖譜》,泛黃絹帛上星宿如同活物遊走:"看見這些連線了嗎?這是張衡繪製的銀河,是蘇軾把酒問青天的位置,是我們農人千年來的農耕密碼。要建就建活著的觀星台,讓遊客用蓑衣接露水煮茶,在北鬥指引下走迷宮般的田埂……"
    暴雨夜,老屋搶救現場成了人性的修羅場。年輕工匠要拆掉蟲蛀的雕花門楣,老匠人跪在泥水裏抱著柱子不撒手。
    "小兔崽子,你懂個屁!"陳木匠的榔頭敲在徒弟腳邊,"這鳳穿牡丹的紋路,是你師公臨終前刻的!他說鳳凰浴火,我們匠人就要做那把火……"
    一塵突然抓起油漆罐潑在梁柱上,猩紅的漆順著饕餮紋路蜿蜒如血:"都給我睜眼看看!這哪裏是木頭?這是我們村三百年的月經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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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扯開襯衫,露出布滿傷疤的胸膛:"要現代化?先把我這身老皮扒了!要傳統?先把你們手機裏的短視頻刪了!"
    雨幕中,有人看見老屋的鴟吻在閃電中睜開了眼,琉璃瓦當流下渾濁的淚。
    秋分祭祖大典上,一塵將新舊兩把鑰匙埋進祠堂地基。青銅鑰匙刻著"慎終追遠",智能鑰匙閃著藍光。
    "從今往後,進老屋要過三道門。"他的聲音在香火繚繞中震顫,"第一道刷臉,驗的是血脈;第二道輸密碼,考的是村規;第三道……"
    他突然舉起火把,火焰在雕花門楣上投下跳動的影:"第三道,要對著祖宗牌位說出你為村子做的三件善事。說不出,就永遠別進這道門!"
    人群突然騷動,王三爺顫巍巍舉起煙杆:"我……我教孫子刻了整套窗花……"
    "我拒絕了兩百萬的木材訂單。"阿強在人群後小聲說。
    "我……我把嫁妝錢捐給觀星台了。"新媳婦翠花攥著衣角。
    一塵將火把插進香爐,青煙直上雲霄:"看啊,祖宗們笑了。這笑不是給銅錢銀錠,是給我們終於懂得——"
    他突然抓起驚堂木拍在供桌上,聲震九霄:"傳統不是僵屍,是活著的魂!現代不是洪水,是渡人的舟!從今往後,誰再敢把祖宗和錢袋子放天平上稱,就先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冬至夜,首批遊客在改造後的觀星台驚呼。玻璃穹頂應聲裂開,露出用北鬥七星布局的木質天窗。老匠人帶著徒弟,用榫卯技藝搭建的九層木塔在星光中旋轉,每層都住著會講星宿傳說的村民。
    一塵躺在改造後的老屋閣樓,智能溫控係統維持著最適宜的濕度,而他的手正摩挲著百年前祖宗刻在梁上的童謠。窗外,無人機組成的銀河與真實星空交相輝映,像極了古老與現代的婚禮。
    他摸出那支祖傳的煙鬥,卻沒裝煙絲——裏麵塞著林夏留下的全息投影芯片。當星光透過特製玻璃射入,煙鬥在牆上投出幅立體星圖,正是張衡描繪的渾天儀。
    "老東西,你贏了。"一塵對著虛空笑道,眼角閃著淚光,"我們終於學會用現代人的骨頭,熬傳統文化的湯。"
    山風穿堂而過,老屋發出滿足的歎息。在時光的褶皺裏,茅山渦村正以最狂放的姿態,完成著千年未有的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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