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古木撐蒼穹,洪流噬舊夢。 智網織新穹,榫卯續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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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槐樹的枝椏在暮色中舒展,像位飽經風霜的老者張開雙臂。王嬸剛在石墩上坐定,便從竹籃底掏出個粗陶罐,罐身還沾著新鮮的黃泥。"嚐嚐我家後山采的野菊,配著老井水煮的。"她說話時,眼角的皺紋裏都漾著笑意,仿佛又看見那年洪水退去後,家家戶戶在曬穀場支起的大鐵鍋——炊煙混著藥香,熬的是防疫的金銀花湯。
    小張的指尖在平板電腦上快速滑動,全息投影在暮色中亮起,將村東頭那片撂荒十年的坡地照得纖毫畢現。"李叔您看,智能滴灌係統能把水肥直接輸送到根係,誤差不超過三厘米。"他忽然頓住,屏幕右下角彈出條消息,眉頭不自覺地皺成川字,"市裏農業產業園的招標會……明天截止報名。"
    老李捧著搪瓷杯的手微微一顫,茶水在杯口蕩起漣漪。他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父親帶著村民在堤壩上連守七天七夜,腳趾縫裏嵌滿泥沙,最後是鄰村送來的兩船砂石保住了大堤。那時他背著發燒的妹妹在泥水裏跋涉,妹妹滾燙的額頭貼著他脖頸,燒得他渾身發顫。
    "智能設備再好,能擋住百年一遇的洪水?"王嬸突然開口,聲音像生鏽的銅鎖碰撞。她摩挲著腕間褪色的紅繩,那是當年抗洪時,村裏老人給每個守堤人係的平安結,"前年張寡婦家的智能雞舍,雷雨天燒得烏漆嘛黑,三千隻雞……"
    "那是設備接地沒做好!"小張猛地站起,運動鞋帶掃翻了石桌上的陶罐。暗黃的茶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條受傷的蛇,"我查過氣象局數據,近十年極端天氣概率增加270,難道要像祖先那樣……"他忽然噤聲,瞥見老李瞬間煞白的臉色。
    夜風裹挾著槐花香掠過曬穀場,老槐樹的枝葉發出沙沙的歎息。小李蹲下身,用衣袖仔細擦拭石板上的茶漬,後頸處紋著的青龍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張技術員,"他頭也不抬地開口,甕聲甕氣,"去年我跟著工程隊修水庫,見過以色列的滴灌設備。"他忽然轉頭,目光灼灼,"但咱村後山那片梯田,機器狗都爬不上去。"
    月光爬上老李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他輕輕撫摸著相冊封皮上凸起的紋路。1998年的洪水衝垮了村小學,是村民們用門板、棺材板甚至嫁妝箱當建材,在四十天裏搶建出三間土坯教室。此刻泛黃的照片裏,孩子們在臨時教室前比著歪歪扭扭的隊禮,背景中飄揚的紅旗缺了個角,像道未愈合的傷疤。
    "後生仔,"老李的聲音像生鏽的犁鏵切開凍土,"知道為啥咱村叫茅山渦?"他枯瘦的手指劃過平板電腦上的3d地形圖,那些等高線突然活了,化作蜿蜒的溪流,"明朝萬曆年間,先祖們在這片鹽堿地種出第一茬水稻,用的就是……"
    "茅草燒成的草木灰!"小張突然接話,眼中迸出異樣的光彩。他想起在荷蘭瓦赫寧根大學實驗室裏,導師展示過中國農民改良土壤的古老智慧——那些被現代農學稱為"生物炭"的黑色粉末,竟與六百年前的農書記載不謀而合。
    王嬸忽然輕笑出聲,驚飛了落在老槐樹上的斑鳩。她從竹籃底層抽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後露出半塊灰撲撲的磚頭。"這是我家灶台拆下的舊磚,你們聞聞。"磚塊遞到小張鼻尖,竟泛著淡淡的艾草香,"抗戰那年,太奶奶把最後半袋糯米摻進黃土裏燒磚,說是要給遊擊隊砌個不透風的灶。"
    小李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慌忙去摸褲兜裏的哮喘噴霧。去年在深圳電子廠,流水線上的消毒水氣味讓他整夜喘不過氣。此刻山野的晚風灌進肺葉,竟比任何激素藥物都管用。他望著全息投影裏旋轉的無人機模型,忽然想起後山那片野櫻桃林——每到四月,花瓣落滿祖墳的石碑,像給先人蓋了床粉白的被。
    "智能農業不是要取代人,"老李的聲音忽然變得綿長,像老槐樹垂下的氣根輕輕搖晃,"是要讓種地的人活得像個人。"他摸出褲腰上的黃銅鑰匙,那是村合作社糧倉的鑰匙,三代人傳下來的,"當年分田到戶,你爺爺把鑰匙埋進祖墳,說要是哪天大家又願意把地攏成片……"
    夜色漸濃,曬穀場四周亮起太陽能路燈。暖黃的光暈裏,小張的平板電腦上突然跳出條加密郵件——某跨國種業公司願以三倍市價收購村裏的古稻種基因序列。他迅速按下鎖屏鍵,後頸滲出細密的汗珠。去年在日內瓦,他親眼見過非洲農民因專利糾紛被當眾銬走,那些人眼裏絕望的光,和此刻老李講述洪水時泛起的血絲何其相似。
    王嬸起身收拾竹籃,忽然被什麽硌了手。她扒開籃底的碎布,掏出個巴掌大的木偶——那是當年抗洪時,城裏來的誌願者教孩子們做的"諾亞方舟"。木偶船頭站著個歪脖子稻草人,船艙裏塞滿折成方塊的防洪宣講單。她忽然想起什麽,轉身對小李說:"你三叔公臨終前攥著把野蕎麥,說那是饑荒年救過命的。"
    老李顫巍巍地站起身,脊椎發出竹節爆裂般的脆響。他指著村口新立的5g基站,鐵塔在月光下宛如銀色長矛。"前日鎮上開會,"他頓了頓,喉結在枯樹皮般的脖頸上滾動,"說要把咱村樹為智能農業標杆。"話音未落,山那邊突然傳來悶雷般的轟鳴,驚得眾人渾身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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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滑坡!"小李抄起牆角的鐵鍁就往山上衝,運動鞋在石板上擦出火星。去年雨季,他親眼見著鄰村剛修的觀光梯田在泥石流中化為廢墟。老李反手從老槐樹洞裏掏出個牛皮袋,油紙包裹的《茅山渦村防汛應急手冊》還泛著陳年艾草香——那是2016年特大洪水後,全村人用指甲蓋大的字謄寫的。
    小張的平板仍在記錄數據,全息地圖上突然亮起數十個紅點——那是他提前布設的土壤濕度傳感器在預警。他忽然想起實驗室裏那些被泡在營養液中的植物根係,此刻竟與腳下這片土地的脈搏產生奇妙共振。當第一滴雨砸在屏幕上時,他聽見自己用荷蘭語喃喃道:"萬物互聯,始於足下。"
    暴雨傾盆而下,曬穀場瞬間化作沸騰的湯鍋。老槐樹的枝葉在狂風中翻卷,露出樹洞深處斑駁的彈孔——那是1942年,新四軍傷兵在此養傷時留下的。王嬸忽然放聲大笑,笑聲驚飛了滿樹夜梟。她解開束發的藍頭巾,任由白發在風雨中狂舞,宛如當年在洪水中扶著門板逃生的少女。
    "都愣著作甚!"老李一巴掌拍在石桌上,震得陶罐叮當亂響。他抄起相冊衝進雨幕,黃銅鑰匙在腰間叮當作響,"小張,把氣象數據傳到防汛指揮部!小李,帶人去守東邊堤壩!王家妹子,組織老人孩子進地窖!"
    暴雨中,小張的眼鏡片上跳動著詭異的光斑。當他將最後一份數據上傳至區塊鏈防汛平台時,忽然瞥見老李相冊裏夾著張泛黃的紙片——那竟是1954年村裏自製的"水利合作社股票",每股麵值五斤稻穀,股東名單上第一個名字,赫然是王嬸的曾祖父。
    山洪裹挾著斷枝碎石轟鳴而至時,小張終於讀懂老李常說的"人水相諧"。智能預警係統與祖輩傳下的水文口訣在腦海中交織,他忽然明白,那些刻在梯田石壁上的等高線,原是先民用鋤頭寫就的算法。當無人機群在雨幕中組成銀色的網,他仿佛看見大禹手持耒耜,正與衛星信號在雲端握手。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王嬸帶著婦女們在地窖裏生起火塘。陶罐在火上咕嘟作響,飄出混合著野菊與薑片的香氣。她往小張手裏塞了個溫熱的雞蛋,蛋殼上還帶著母雞的體溫。"後生,"她眼睛亮得驚人,"你聞聞這雨,有股子鐵鏽味。"
    小張渾身一震。他忽然想起實驗室培養箱裏那些轉基因作物,在模擬洪水的營養液中瘋狂抽芽的模樣。此刻山雨的腥鹹滲進指縫,竟與培養液中的微量元素比例驚人吻合。當老李渾身濕透地衝進來,手裏舉著半截被衝垮的堤壩模型時,他忽然放聲大笑,笑聲震得地窖頂部落下細碎的土渣。
    "成了!"老李把模型往地上一摜,黃泥夯築的堤壩竟在衝擊下顯出奇異的韌性,"在水泥裏摻了20的蘆葦纖維,這是你爺爺那輩修龍王廟時用的法子!"他忽然劇烈咳嗽,吐出的痰裏帶著血絲,"市裏來的專家說……說這是仿生學……"
    雨過天晴時,東邊天際裂開道金縫。小張站在被衝垮的智能監測站前,看著村民們用竹篾、麻繩和太陽能板臨時搭建的觀測台。王嬸正在熬煮第三鍋薑湯,火光映得她滿臉溝壑都在跳動。"後生,"她忽然開口,"知道為啥咱村的水稻比別處甜?"
    不等小張回答,她從陶罐底撈出把稻種。那些種子在洪水中浸泡整夜,此刻竟開始萌發細小的白芽。"這是你爺爺那輩留下的老種子,"她聲音忽然變得綿長,"每次發大水,我們就把種子縫進小孩的繈褓……"
    小張的平板電腦突然震動,區塊鏈平台上跳出條新消息:某國際環保組織願以數字貨幣形式,為茅山渦村的水土保持項目提供無息貸款。他望著在晨光中晾曬的蘆葦纖維堤壩,那些金黃的纖維在風中輕顫,宛如大地在呼吸。
    老槐樹下,老李正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麽。小張湊近細看,竟是甲骨文的"農"字——一人持曲柄犁耕作,腳下是蜿蜒的河流。"六千年前,"老李的聲音像從地底傳來,"我們的祖先在龜甲上刻下這個字時,就懂得要順著天時。"他忽然用樹枝重重一點,將"農"字改造成全息投影中的智能農機圖案。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小李帶著巡邏隊歸來。他軍大衣下露出截彩繪的青龍紋身,那是去年在深圳紋的,此刻沾滿泥漿,倒像條剛從地裏刨出來的地龍。"西邊堤壩加了三層防洪閘,"他嗓音沙啞,"用的還是祖輩傳下的榫卯結構,但……"他忽然咧嘴,露出顆金牙,"每根木頭裏都塞了應力傳感器。"
    王嬸端著薑湯走來,忽然被什麽絆了踉蹌。她彎腰去扶,卻見是半截石碑,碑文在泥水中若隱若現:"道光三年,裏人合建永濟橋,以工代賑……"眾人圍上來,老李顫抖著指尖拂去泥垢,露出"捐銀二兩"的落款——正是王嬸太爺爺的名字。
    小張忽然想起昨夜暴雨中,老李相冊裏那張1954年的"水利合作社股票"。此刻晨光中,泛黃的紙片與全息投影的數據流重疊,竟拚湊出個完整的圓。他忽然明白,所謂鄉村振興,不過是場跨越千年的對話——當智能農業的衛星信號掠過老槐樹梢時,樹洞裏那把生鏽的銅鎖,正在區塊鏈上輕輕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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