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燈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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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發才見得這啞巴牢友居然會說話,罵道:“你他娘的,進來三天了,老子問你、揍你都不吭氣,現在倒是會說話了。”
    那牢友拱了拱手:“我不說話是因為不敢,抱歉。”
    廖發才哼道:“現在你又敢了?”
    薑遠將廖發才拉至身後,蹲下身來,目光在這牢友身上掃來掃去:“你叫什麽名字?”
    那牢友卻反問道:“您真是豐邑侯?是欽差?”
    薑遠想都沒想便點頭:“正是!”
    那牢友目光一凝,定格在薑遠臉上:“你如何證明?”
    “哎喲我去!”
    廖發才忍不住又罵道:“你他娘的用腦子想想,他能證明得了,會被抓進大牢麽?早被人弄死在外麵了!”
    薑遠瞪了一眼廖發才:“旺財,你能不能閉嘴?”
    廖發才也回瞪著薑遠,倒是不吭氣了。
    薑遠對那牢友道:“本侯證明不了,你信則信,不信就算了。”
    那牢友微低下頭去沉默起來,廖發才忍不住又道:“老子給他證明!”
    那牢友暗暗咬了咬牙:“我叫莊順。”
    “然後呢?”薑遠眨巴眼睛問道。
    “我家公子是莊長祿!”
    莊順用極低的聲音又說了一句。
    薑遠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心裏卻是暗叫一聲:有這麽巧的事?
    薑遠又細細打量一番莊福:“你沒說實話。”
    莊順訝異的抬頭看了一眼薑遠,隨即又低下頭去:“你信則信,不信就算了。”
    薑遠一愣,這貨又把他剛說的話還了回來了。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你剛才也聽到了,田昌覺得我就是莊長祿,現在你又自稱是莊長祿的家奴。
    而我現在又在給莊長祿背鍋,你說說怎麽回事兒,他們為何要四處抓你家公子?”
    莊順攥了攥拳頭,猛的抬起頭來,雙目已然通紅:
    “因為我家公子手上,有淮州府尹江竹鬆貪墨固堤錢糧的罪證!
    還有我家老爺要上奏朝廷的奏章,上麵有估算出來的受災損失等事!”
    薑遠早已知曉了一些,此時聽得這話也不意外:“你現在想怎麽辦?你家公子在哪?”
    莊順盯著薑遠的眼睛:“我能信你麽?”
    薑遠坦蕩蕩的與之對視:“應該能信我,你先將來龍去脈說一說!旺財,去牢門處放風!”
    “憑什麽我去放風!”
    廖發才嘟囔一句,卻是已走至牢門處,靠在柵欄上盯著過道。
    莊順見狀,這才低聲道:“這還得從我家老爺莊福山說起…”
    原來莊長祿的父親莊福山,是康武七年的進士,入仕後先在吏部幹了幾年的員外郎。
    因能力出眾,後被外放天甘府做了縣令,勤勤懇懇治理轄地政績斐然,頗有些好名聲,是個難得的好官。
    直到兩年前,淮州府的少尹告老還鄉,鴻帝便將莊福山調任淮州府任少尹,輔助府尹江竹鬆治理淮州。
    莊福山到得淮州後,才知此地不一般。
    不僅沄瀧河河道淤泥堵塞,溝渠垮塌,上到縣令下到小吏,沒有一個是幹事兒的。
    更有轄下的縣令私設稅賦,搜刮百姓與沒有倚仗的商賈,百姓告狀無門,民不聊生,賊盜四起。
    莊福山見得這情形,數次建議府尹江竹鬆大力整頓淮州,修繕水利緩民生,嚴抓賦稅,穩民緝盜等。
    但他一個空降到淮州的少尹,手上又能多少實權,淮州府盤根錯節,又豈是他一個外來官兒能撼得動的。
    江竹鬆每次都明麵上應著,背地裏該怎麽樣還怎麽樣。
    後來莊福山才後知後覺,淮州府之所以這般,皆是因江竹鬆這個府尹在作祟,他才是惡的根源。
    整個淮州府上行下效之下,哪還有什麽好人。
    莊福山空歎自己有治世之能,卻獨力難擋濁流,遂幾次上書朝廷,揭淮州之弊,但奈何都皆石沉大海。
    莊福山揭發之舉,觸怒了江竹鬆與淮州上下的所有官員,便更進一步將他架空。
    以至後來,他傳下的令,都出不了淮州府衙的大門。
    江竹鬆還扮作徦好人,讓莊福山不要這麽死板,說什麽人生難得活一回,為他人不如為自己。
    莊福山聽進去了,從此以後再不過問淮州府的任何事,江竹鬆說怎麽辦,他都說行。
    有商賈富紳給他送銀子,他也照收不誤。
    淮州府的官員見得莊福山開了竅,防備之心漸減,畢竟莊福山確實收了不少賄賂。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莊福山同流合汙了時,卻沒人知道他在暗中收集罪證,準備親上燕安來一波大的。
    就在莊福山準備上京之時,戶部撥下三十萬兩白銀至淮州府,用以修繕加固河堤。
    豈料江竹鬆等人連這個錢也敢貪,不僅自己貪了,還賄賂了工部的官員。
    他們貪了這筆錢還不夠,還強征百姓出護堤錢,至於加固河堤什麽的,根本就沒人去管。
    直到這一場洪災突至,久未修繕的沄瀧河堤垮了幾十裏,農裏被淹數百萬畝。
    百姓到底死了多少,則誰也不清楚,因為到處都是死人,哀鴻遍野。
    莊福山聽得河堤垮了時,頓時嚎啕大哭,責恨自己為何沒有早一點上燕安,揭露江竹鬆等人的惡行。
    或許,這場水患災禍就不會發生。
    但災事已生,莊福山也顧不得悔恨,也顧不得責難江竹鬆等一眾官員,連夜擬寫救災公文與請求救災的奏章。
    並強烈要求江竹鬆開官倉救濟災民,以穩民心。
    誰料江竹鬆不但拒絕開倉放糧救災,還在洪水未退,百姓無食無住之時,強征傜役搶修河堤。
    並且極速封鎖出淮州府的要道,防止洪災之事傳出去。
    莊福山見得江竹鬆這麽幹,私下一查,才發現淮州府官倉是空的,幾百萬石的糧食早不見了蹤影。
    同時還發現,淮州府最大的糧行,是江竹鬆的胞弟開的。
    災起之後,淮州所有糧行的糧價,瞬間竄天而起,從80文每石,竄到380文,隨後兩天,更是飆到了五百文。
    莊福山在府衙與江竹鬆大吵一架,拂袖而去。
    當天晚上,莊福山便將收集好的罪證,以及奏章,準備進京與江竹鬆同歸於盡。
    “就在那天晚上,一夥蒙麵人闖進家中,將我家老爺抓了去,第二天,我家老爺的屍首在河邊被發現…”
    莊順說到此處,淚流滿麵,眼裏布滿恨意。
    薑遠歎息一聲,問道:“這麽說來,那些蒙麵人,應該是江竹鬆派來的。
    既然你家老爺死了,他們為何還要抓莊長祿?”
    莊順咬牙道:“哼,以我家老爺之智,豈會料不到江竹鬆要殺他。
    所以,他留在家中以麻痹江竹鬆,實則早已讓我家公子帶著罪證與奏章出門了。”
    薑遠聞言,豎起大拇指來:“莊大人乃真英雄,明知必死卻仍以身入局,實乃我等楷模!”
    莊順聽得薑遠這般評價莊福山,朝薑遠拱了拱手以表謝意,又道:
    “我家公子剛出得府城,江竹鬆便已察覺到,隨便給我家公子安了個罪名,行緝捕之事!
    他很清楚,若被我家公子逃出去,他們的死期也便到了。”
    薑遠自語道:“怪不得呢,莊長祿若是不死,恐怕江竹鬆與淮州的一眾大小官員,連覺都睡不著。”
    “那你家公子現又在何處?你為何又進了瀧河縣大牢?他們不認識你?”
    薑遠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如果他能拿到莊長祿手上的東西,同樣也能讓江竹鬆五馬分屍。
    莊順抹了把淚,抬頭瞄了一眼薑遠:“我家公子沒能逃出去,但在一個安全之地。
    我進這大牢,是因為與我家公子在逃亡中失散了,我怕躲不過追捕,便像光頭兄一樣,犯了點小事,自個進來了。”
    靠在牢門邊放風的廖發才聞言,嘿笑道:“你小子也挺機靈,也知道燈下黑,難得。”
    薑遠摸著下巴,又打量了一番莊順:“說吧,你想我怎麽幫你?
    你既然主動開口說話,別給我說你隻是在傾訴你家老爺與公子的不幸。”
    莊順抬起頭來:“你不是說你既是豐邑侯,又是朝廷派來的欽差麽,我也別無所求,隻望你能為我家老爺與公子申冤!救淮州百姓於水火!”
    莊順說完,朝薑遠跪下,用力的磕頭。
    薑遠卻是不扶他:“本欽差就是為水患而來,你且說你家公子在哪,他帶著的那些罪證又在哪。”
    莊順卻道:“我家公子在哪,我不能告訴你,但那些罪證所藏之地,我卻是知道其中一處。”
    薑遠似笑非笑的問道:“你的意思是,那些罪證,你分散藏於多處?”
    莊順一愣,隨即答道:“不是我藏的,是我家公子藏的。”
    “無所謂誰藏的了。”薑遠笑了笑:“你還是不肯說實話。”
    莊順將頭低了下去,避開薑遠的目光:“這就是實話,你若肯幫,我可告訴你藏有一份罪證之地。”
    “你且說來…”
    莊順說了個地點後,便再也不吭氣了,躺倒在幹草上,一動不動又像死了一般。
    薑遠道:“子夜我們要出去,你不如跟我們一起走。”
    莊順搖搖頭:“我待在這裏更安全,光頭兄說得不錯,這是燈下黑之地,他們想不到我已在大牢中。
    你隻需取了罪證即可,不需管我。”
    廖發才呸了聲,對薑遠道:“你別濫當好人,老子帶你一個人跑都費勁,可帶不了兩個!”
    半夜時分,廖發才又將牢頂的木頭拆下,一個翻身竄了上去,大手一摳,將牆上的幾塊磚頭一一取下,露出一個兩尺大小的洞來。
    隨後廖發才倒轉而下,兩隻腳勾在牢籠之上,一個倒掛金鉤探下身來,抱住薑遠往上一提,將他提上了木牢頂端。
    “我先出去。”
    廖發才說著,光頭朝前伸出洞去打探一番,隨後從那牆洞中鑽了出去。
    薑遠也不敢怠慢,見得廖發才鑽出去了,連忙也跟著鑽。
    薑遠剛伸出頭去,就見得廖發才已經落了地,正蹲在牆角往上看。
    “我艸,這麽高!”
    薑遠見得離地麵二丈來高,憑他瘸著一條腿,頭又是朝前,一頭紮下去非得開席不可。
    廖發才急道:“怕個毛,老子在下麵接住你!快點,衙差馬上就要巡過來了!”
    “那你得接準了!否則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薑遠別無他法,此時不逃,恐是就再沒有機會了,隻得閉著眼往下一紮。
    “你他娘的真是個狗官,看起來不胖,怎的這麽沉!差點沒接住!”
    廖發才抱怨一聲,將薑遠放在地上,拔腿就要順著牆根開溜。
    薑遠一把拉住他:“你跑了我怎麽辦?”
    “真他娘的麻煩!”
    廖發才這才想起來薑遠瘸了一條腿,隻要蹲下身來:“老子背你!老子何曾這般背過人!”
    薑遠連忙趴上他的背:“你背的不是我,是你的前程!是你的小命!別說廢話,趕緊走!”
    廖發才也知此時不是抱怨之時,背了薑遠左閃右竄,這縣衙竟如同是他家一般熟悉。
    廖發才背著薑遠竄至縣衙後宅,卻見得後宅燈火通明,一群唱戲的大半夜了,還在臨時搭的棚中唱著曲。
    一個穿得富麗堂皇的老婦人,以及一個中年婦人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的服侍下,看戲看得津津有味。
    戲棚不遠處,還有一個錦衣少年正蒙了眼,與一群丫鬟在玩大王捉愛妃的遊戲,嬉鬧歡笑聲與唱戲的聲音不絕於耳。
    “真他娘的狗官,半夜三更的唱他娘的戲!外麵不知死了多少百姓,這些人還這麽心安理得!”
    廖發才輕罵了一聲,背著薑遠隱在陰暗的角落,正要翻牆出去,卻被薑遠一把按住他光溜溜的腦袋:
    “哎!別急著走!”
    廖發才大急:“祖宗!現在不走,你還想與縣令他婆娘睡一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