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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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的雷聲和遮天蔽日的烏雲勢要層層下壓,壓得人心深處的嗚咽無處躲藏。
宮城的另一角,李煜玄看得清心裏的無能為力,他並不逃避。但鎮在這點柔軟之上的,是年輕帝王對忠誠和權勢寸步不讓。
皇後本來於情於理都想好百般說辭,甚至不惜準備好惹李煜玄不痛快,她也要盡力一試。
李煜玄迎麵扔了幾份奏章下來,皇後不敢撿起來看。
李煜玄直接重重歎息一聲,直麵自己的無能為力和不可容忍,說:“你通情達理,回去跟既雲好好說說,這已經是朕盡全力能保住她和孩子的辦法了。”
姚家父子的過往行徑,在參上來的折子中已經夠死一回了,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除了是眾目睽睽之下口出狂言,還有一樁被都察院翻出來罵到皇帝頭上的。
姚家的人在七個月前趁年節往來,私下賄賂朝中官員,送了大量金銀珠寶。
李煜玄指著地上散亂的折子,說:“太子與你想的一樣,昨日也曾來過,朕為何堅決不見?”他踱步站在龍椅後麵,說到這裏,抬眼看著皇後。
“姚安的送禮名單裏,頭一個就是大理寺少卿張家。這裏頭居然是用你宮裏的東西作為敲門磚。張家素來知道姚家的德行,可礙於有你的東西在,收下之後才發現竟是萬金之數,一直分毫未動,昨日已經上書請罪了。”
皇後記得當時為了周旋沈蓮一事,東西是給到秦佩英手中,要送到林家去,也算間接向張家示好的意思。
這事情就算她另有想法,但彼時眾多官眷進宮請安,這些表麵上作為賞賜回禮實屬正常的。可是這如何會成了姚安敲開張家大門的東西,皇後遠在深宮,繞了千絲萬縷才到眼前的結果,當然是弄不清楚,如今也無從追溯的。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姚家的貪婪和愚蠢都不是錯,若是隻胡說八道,尚且有一絲免了死罪的可能,可三番四次口出狂言,私下結黨與賄賂重臣——還是後來與皇上結親的重臣之家,按大蔚律例是要滿門抄斬的。
“皇上,”皇後立即跪下來,“曄妃和孩子實屬無辜啊,臣妾和太子也絕沒有……”
“朕當然信得過你和太子,你起來。”李煜玄擺了擺手,心緒翻湧,萬般無奈地說:“姚家是亂作孽還連累你們,文武百官可不考慮誰無辜,隻會去寫誰有罪。朕若不快刀斬亂麻處決了姚家,那些虎視眈眈的亂臣賊子又要作何感想?朕隻怕先扛不住都察院那堆讀飽了書淨想著寫折子的,讓既雲和孩子跟著受罪。”
李煜玄仿佛遙遙相隔感受到姚既雲的難過,他走到皇後麵前,長歎一聲,意味深長地說:“朕……有太多不得已的緣由,虧欠了既雲很多,你多與她說說,讓她寬心……”
皇後步履沉重,從勤政殿走出來的同時,衛淩也得令傳旨。姚家上下悉數獲罪,斬的斬,流放的流放,唯有此前已告老還鄉的姚恕和,因曾是先帝、當今皇上和太子的老師,加上群臣求情,才被寬恕,此生不得離開故鄉。
張太醫顫顫巍巍地趕到勤政殿時,那道震動京城的聖旨已經如潑天的大雨傾灑出去,奉旨緝拿的鐵騎將雷聲轟鳴踏在腳下,撕破了雨幕衝出宮門,奔著姚家而去。
然而這一夜的疾風驟雨到此時才剛拉開序幕。
儲秀宮裏裏外外圍滿了人,都頂著從天而降的狼狽和威勢從半夜守到第二日,也沒有誰敢在這樣的時刻不耐煩。
姚既雲將催產藥喝下去後,撕心裂肺地嚎叫著熬了一夜,好幾次昏了又醒,醒來之後繼續熬。
在陣痛偶然停歇的間隙,她已經記不清自己胡亂抓著多少人問了幾遍,家中如何了,皇上來了嗎,皇上能不能聽她說幾句……可沒有一次聽到回答。
身上的痛苦無休止、家中的危機情況不明、腹中孩兒命懸一線、皇上至今連一句話都沒帶給她……姚既雲聽到連綿不斷的雷雨聲,好像催命的鼓聲,一下又一下地把她推進深淵,她每次使盡渾身解數想抓住什麽爬上來,又被當頭一棒打下去。
她不想掙紮了。從身到心都沒有力氣再去抗爭。
幾個太醫和接生嬤嬤在皇後麵前跪了一地,束手無策隻能等死的模樣,所有人都心裏有數,又沒有人敢說出一句“沒有辦法了”。
易桂華好幾次借著各種由頭想過去姚既雲那邊,都被皇後阻止,毫無商量的餘地。
連溫映池要過去看看,穆晏清都直接堵在門口。沒有人見過往日和顏悅色又伶牙俐齒的穆常在像今天這般,話不多一句,隻是一副“你們殺了我就能過去給曄妃使絆子”的模樣。
姚既雲隻是要一個盼頭,她這麽深愛著李煜玄和腹中孩子,也許隻要一句話,她就能咬牙挺過來了。
穆晏清把心一橫,要過去見一見姚既雲。
易桂華當然不會讓她這麽輕易如願,說:“妹妹沒有生養,本宮和嫻嬪要過去你是百般阻攔,你如今過去又有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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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佩英一顆心七上八下,正要出來罵人,穆晏清回頭遞了個眼色,看向門外的顧甯川,說:“皇後娘娘,甯川過來之前是帶了皇上口諭,有話要帶給曄妃娘娘,不到不得已的時刻都不可以說,我必須把話帶到。”
易桂華看到她一臉篤定的堅決,甚至猶如聽到聖旨一樣被鎮住了一瞬,沒再阻攔。
就算是假的也無妨。
“好,你快去。務必把皇上和本宮的心意帶到。”皇後當即應允,壓根顧不上找顧甯川進來再問一遍真假了。她信任穆晏清的分寸和聰明,言下之意就是讓穆晏清有想法就快去救人,有什麽真話假話都盡管說,還有這個做皇後的給她兜著。
穆晏清一掀簾子進來寢殿,血腥味把這裏熏得詭異又絕望。就算在劇組見過好多次這樣的戲份和搭景,其中也不乏演技派們精湛的表演,但突然直麵這樣真實的人間煉獄般,她還是瞬間被鎮住,每一步都走得千斤重。
她很想騙自己這是搭景罷了,放鬆下來調整狀態準備對戲。但一次次的鮮血淋漓讓她認清了事實,這全部都是真的。
所有的生命消逝和無能為力都是真的。
姚既雲的臉色和一張紙並無兩樣,被褥上麵浸染的大片血跡好像生出了獠牙的花,還在貪婪地吸走她剩餘不多的氣息繼續壯大。
“娘娘……”穆晏清輕輕喚了一聲。
姚既雲認出了熟悉的聲音,吃力睜開眼,認出是穆晏清,第一句話就是問:“皇上……皇上來了嗎?”
穆晏清強忍著眼淚和哽咽,雙手揉著姚既雲冰涼的指尖,點頭道:“皇上守了一夜呢,如今要上朝,不得不先走。他有話讓我帶給你。”
雨沒日沒夜地下,姚既雲當然不會知道自己已經撐到夜幕將至了,李煜玄隻是午後來過一次問問情況,就讓皇後坐鎮。
姚既雲的目光頓時被點亮,一把握緊穆晏清的手。別人來說她大概都不會聽,但對穆晏清百分百的信任,再想艱難地提起一口氣問下去,都要緩一會兒。
穆晏清捂住她手裏的冰冷,說:“皇上說,你家裏的事情尚有轉機,但是需要些時日,他正與前朝的大臣們周旋,此事急不得。他讓你務必保全自己,堅持下去,皇上說了,他很盼著忙完了一過來就能見到你還有這孩子。娘娘,你要撐住啊。”
姚既雲苦苦對抗這麽久的絕望和痛苦頓時煙消霧散。她凝神靜氣告訴自己,隻要撐過這一趟,就可以迎來望穿秋水的美滿。
一個時辰後,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如煙花點燃了這片死寂般的寧靜,在偏殿裏等了一天一夜的人驚喜得以為是幻覺,聞聲起身,要再細聽一遍確認奇跡。
但是,那啼哭聲卻也如煙花般,隻一下就徹底消失在天邊,再也沒有了。
姚既雲抱了抱尚有餘溫卻再無回應的女兒,肝腸寸斷之間連再喚她一聲的力氣都沒有,一句話噎在心裏,噎在唇齒間,痛得根本說不出聲,隨即昏死過去。
三日後,姚家被處決,仿佛是因為臨死前的決絕和不甘響徹牢獄,在血光四濺的這一刻,姚既雲睜眼醒來。她最初還恍惚以為先前的所有全是一個噩夢,但認真感知了片刻之後,她就知道孩子的確已經離開了她的身體,永遠離開了她。
“弦凝……弦凝……”姚既雲聲音喑啞,喉間幹澀,迷糊和清醒之間隻知道喚著往日叫得最多的名字。
“娘娘醒了?”
姚既雲聽不出這聲音裏的陌生,說:“給我拿杯水來。”
“娘娘已經昏睡了三日,還好上天庇佑,娘娘福澤深厚。”
姚既雲慢慢將一杯溫水咽下去,人也清醒不少,心底的麻木和疼痛尚未發作上來,她就在這樣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先感覺到很多不對勁,抬頭一看,“你……你是誰?”
麵前的的宮女對姚既雲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從未在儲秀宮出現過。
宮女似乎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地先給姚既雲墊好靠背,跪下說:“回娘娘,奴婢賤名小庭,娘娘有什麽吩咐盡管喚奴婢去做。”
姚既雲忽而不知道從何問起,周圍的一切還是雲裏霧裏的。
小庭見姚既雲沒有話,說:“娘娘若還沒有別的吩咐,奴婢趕緊先去召太醫過來,還要稟告皇上和皇後娘娘。”
姚既雲的思緒還未能集中起來,時而覺得眼前還是像一場夢。
小庭出去之後,又一個麵生的宮女走進來,低頭道:“娘娘,小庭姐姐正差人辦事去,奴婢先進來伺候娘娘。娘娘隻當奴婢們都是弦凝姑姑就好。”
第二個素未謀麵的麵孔出現在眼前,姚既雲終於從愁雲慘霧的頭緒中找到點頭緒,“你又是什麽人?弦凝呢?怎麽一直沒見她?”
宮女的語速輕快又咬字清晰,說:“娘娘,弦凝姑姑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姚既雲從萬般苦痛中感覺到不尋常,“什麽叫不在了?”
這宮女一問一答之間並不猶豫,對姚既雲的問題全有準備,就等著她問。“娘娘,那日您和小公主出事之後,弦凝姑姑就因為長年替皇上給您下藥一事,自覺害死了小公主,心中虧欠,對不住娘娘和小公主,自行了斷去給小公主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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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既雲有一瞬又認為這肯定是夢裏的胡話,覺得可笑至極。在此刻本就萬念俱灰的心裏,她又直覺感受到這些荒唐的悲劇,都是真的。
“娘娘,來日方長,望娘娘寬心一些,盡快養好身子才最要緊。娘娘的家人和小公主如今在天之靈,必不願看到娘娘如此傷心。”
這宮女一直深深低著頭,正要把提前準備好的話繼續說下去,猝不及防地被突然撲到眼前的姚既雲嚇到。
姚既雲披著淩亂的長發,麵無血色,宛若鬼魅。“你剛才說什麽?本宮的家人怎麽了?”
“娘娘……這……這聖旨是在您生小公主的那一日昭告天下的……”
這場延續了幾日的淒風苦雨終於停歇,天邊起初像被人捅開一道口子,才沒日沒夜地哭訴,如今累了倦了,又通過那裂縫透下了一絲光。
宮中的人正感歎奸佞一除老天開眼的時候,小庭腳步匆匆地跑進了永壽宮。她並不知道自己剛才出去期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穆晏清叮囑她防住奇怪的人這一預判被鑽了空,隻知回來之後再看到曄妃,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便片刻不敢耽誤。
穆晏清踩著積水越走越快,心中強烈的直覺告訴她,姚既雲在醒來的最初隻要見她一個人,這天邊的光絕非一個好預兆。
和那日迎接小公主的到來一樣,穆晏清才走進來就感覺到心裏一沉。
這寢殿早已經收拾得如平時那樣清雅,外間還掛著姚既雲最喜歡的幾副字畫,藥香清幽,美好如初,和鏡頭關掉之後又恢複現場準備下一場戲一樣,所有生離死別和聲嘶力竭都隻是留在台詞裏麵,其實並沒有發生。
隻有目光如一潭死水的姚既雲永遠留在那裏。
“娘娘。”穆晏清剛才的焦急和不好的預感此刻都停了下來,她甚至開始不敢靠近。
姚既雲的鬢邊還淌著淚痕,聽到聲音漏出一抹很淡的笑意,側頭朝她招手,“過來,我有些話想與你說。”
穆晏清放下往日熟悉劇本一樣的所有預判,挨著姚既雲輕輕坐下來。
“晏清,我其實猶豫過一會兒,我不願再讓你背負這些,可如今連弦凝都不在了,我隻有你一個可以說上幾句話。”
姚既雲聲音很輕,如同在聊一樁閑事,若不是穆晏清的雙手驀然一緊。
穆晏清心裏跳得如鼓聲,直覺告訴她,她的預判和防備都沒有抵過命運對姚既雲的殘酷,還是讓有心之人鑽了空子。
“往後的每年,晏清,你會不會……念在昔日府邸情誼,替我給我的女兒和家人祭些東西……我的孩子,她連這世間都沒看一眼呢就走了。春花秋月、落霞秋水,她還什麽都沒看過。”
“娘娘……別說這些泄氣的話,娘娘有什麽話,來日方長可以慢慢說。”穆晏清哽咽著。
“原來是我對不起你,晏清,若不是我,你也不必受他所迫,背負罵名當了主子,這後宮隻有來路,原來是我……是我連累了你。”
這場醞釀已久的風雨終於在穆晏清心裏重重砸下來,她半張著嘴,終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姚既雲突然漏出一絲淒愴的笑意,“果然,這些都不是騙我。我最初聽到這些的時候,其實隻細想一會兒,竟立刻信以為真了。這皇宮,這皇上,這世間,原來一直都在辜負我,看我的笑話。”
這時的姚既雲連控訴和質問都沒有,隻是淚如雨下地輕聲表達對命運的不解。
穆晏清自詡站在上帝視角知道許多劇情,哪怕那日生死關頭,她能站在上帝視角攔住了反派使絆子、假傳聖旨將姚既雲從鬼門關拉回來、天天過來好幾趟就防著易桂華又要來……
姚既雲的悲劇此刻都在眼前化成一潭死水的時候,穆晏清還是由衷感覺到和“人設不可更改”一樣的命運弄人,經年的所有台詞和劇本和演技都無法讓她在此刻說出一句堪稱合適的話。
“娘娘,來日方長。等……等好起來了,我們還很多機會。”穆晏清聲音哽咽。
姚既雲很平靜,連呼吸都平靜得幾乎沒有起伏,說:“我這一生,隻是對不住你,對不住我的孩子,如今能做的也隻有這寥寥幾句話。晏清,謝謝你來。我有些累了,你回去吧,不要回頭了。”
穆晏清知道,姚既雲再沒有來日了。她拖著一副軀殼回到永壽宮的時候,李煜玄才從千頭萬緒的朝政中慌忙脫身,等趕到儲秀宮時,迎接他的就隻有跪下請罪的一眾宮人。
姚既雲這一生唯一一次對李煜玄的狠心,就是在這最後一刻決絕地不回頭,沒讓李煜玄見到她最後一麵。
她出殯那一日,宮城落了鋪滿一地的花,一如這位才情絕豔的女子匆匆走過塵世紅牆,拂袖而去時隻留下這點氤氳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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