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除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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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暫時還摸不清楚皇兄朱厚成的目的,可有了陳正華等人的接連數次提醒,朱厚聰絲毫不敢大意。
將白天所寫的對聯在心中過了一遍,朱厚聰自覺無錯,就應著眾人問詢的目光,一字一句念了出來。
桌旁遠端末尾處,原本還提著好奇心的納蘭懷瑾,聽到這平淡無奇的兩句楹對,頓時興致缺缺,文辭對仗押韻不過是中規中矩,就算是讓自己這個草包寫,也能憋出來個差不多的對聯。
眾人無感,武厲王朱厚成見狀微微一笑,右手橫搭腰間,開口之時文縐縐地說道:“眾所周知,本王對這詩文一道涉獵不深”
納蘭懷瑾邊聽邊小聲嗤笑:“豈止是涉獵不深,簡直就是一竅不通!”
大明以武立朝,加上太祖稱帝之後更是對傳承千年的世家宗族高舉屠刀,幾乎將法家,墨家,陰陽讖緯等天下文脈傳承橫切斷絕。以至於到五百年後的今天,大明依然文風難盛。
隻有在前朝無甚根基的儒家一脈,被曆代皇帝取作治國綱要,得以在大明版圖傳承至今。可即便如此,還有些皇親貴胄,武將世家把儒家士子比作天子伶臣。由此可見,儒家一脈還是沒有達到,真正能和當朝武官分庭抗禮的地位。
武厲王朱厚成從小喜武厭文,及至成年之後又常年領兵出征,恐怕早就將兒時啟蒙的文章忘了個幹幹淨淨。可此刻當著一桌子皇親貴胄,朱厚成所說的話卻句句條理分明:
“不過從蘊意這一方麵說來,本王倒是覺得皇弟所寫的這幅對聯,恐怕有點上不了抬麵。”躬身一禮,朱厚成笑吟吟地對當朝宰相張衍聖恭敬說道:“衍聖公,您覺得呢?”
高坐尊位之上,張衍聖大概沒想到會突然波及到自己,右手輕輕拈動胡須,略一沉吟後緩緩說道:“齊王寫的這幅春聯,確實有些文不應景。”
屈伸雙指,張衍聖曆數上下兩聯:“還如是,又開花。這兩句倒有點像是年輕人在發牢騷”幾句淺析過後,張衍聖閉口收聲,不願意再繼續多說。
武厲王朱厚成目的達成,順勢接過話頭:“衍聖公所言甚是。”轉身看向朱厚聰,武厲王似乎帶著遺憾說道:“看來為兄並沒有理會錯這幅對聯的深意,皇弟你如今確實有些委屈和不滿意。”
低頭沉思的朱厚聰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白天隨手題寫的一張桃符,怎會這麽快就被朱厚成知曉?難道自己身處皇宮大內,也難逃他人眼線!
朱厚聰抬頭張口欲言,主動挑起話頭的武厲王卻根本沒有罷休的意思,朱厚成微微搖頭,話鋒隨之一轉:“不過嗎,也難怪皇弟心中有怨氣”
刻意停頓片刻,武厲王背對眾人,獨獨盯向朱厚聰的雙眸之中,已散發出隱隱寒光,嘴角含笑的他終於圖窮匕見:“聽說皇弟從龍虎山帶回來的女人,至今重傷未愈,哪怕耗費了宮中無數的人力物力,也沒能為她續命。是不是因為這個,皇弟才會如此心傷?”
一直有意低調按下此事,朱厚聰聞言劇震。眼見朱厚成突然把話頭扯到了呂雉身上,他頓時失了心中方寸,開口語氣不善地直接頂了回去:“此事不勞武厲王費心!”
朱厚成微笑不答,皇後韋氏卻突然發難,指著朱厚聰嗬斥道:“當著你父皇的麵還敢如此說話,真是沒有半點規矩!”
話一挑明,韋後不再遮遮掩掩:“我聽說過這個呂雉,不過是個出身山莽的野丫頭?”武厲王朱厚成點頭稱是,順勢接著說道:“她還有個弟弟,名叫呂岩,聽說和那些藏頭露尾的叛逆賊子,有些扯不清的關係”
母子一問一答間,將呂雉姐弟貶低的形同亂臣賊子。朱厚聰越聽越氣,一張臉漲得通紅,終於憤然開口打斷:“住口!他們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韋後母子二人又怎會善罷甘休,三人爭辯不停,朱厚聰涉世不深又怎麽會是兩人的對手,不過是眨眼的功夫,朱厚聰就被韋後母子連番夾槍帶棒的冷嘲熱諷,給氣的臉上青白一片。
在旁始終沉默的明成宗朱炳文,終於按捺不住越燒越旺的心火,猛地一拍桌案,怒聲訓斥:“成何體統!”右手食指連點三人,朱炳文喝罵道:“發瘋也不挑個場合,丟人現眼的東西!給我坐下。”
眼見韋後母子不情不願的歸位落座,朱炳文抬頭仰望,夜空之上月已過半。心中煩悶的老人略一掐算時辰,強打著笑意對獨自站立一旁的朱厚聰說道:“除夕之夜,不說這些令人心煩的事情。聰兒,這是你回家以後的第一個新年。”
朱炳文臉上笑意漸濃:“有什麽願望不妨說出來,父皇我一定幫你達成。”
話才出口,桌上眾人無不側目。朱炳文剛剛才嗬斥完韋氏母子,轉頭就對朱厚聰溫言悅色。這一番厚此薄彼的行為,可見齊王聖眷深重如斯。
朱厚聰也沒想到會遭到父皇如此善待,略一怔神之後,朱厚聰躬身行禮,將心底深藏的請求說了出來:“還請父皇賜下血玉靈芝,救下呂雉性命!”
在旁早就心有怨言,不吐不平的韋後憤而起身,指著朱厚聰大聲訓斥:“好個不知悔改的性子,朱厚聰你可知道,那血玉靈芝何等重要!”平伸而出的食指隨之巍巍顫抖,韋後語氣沉重渾似痛心疾首:“那可是給你父皇養命蓄氣的至寶!就為了個出身低下的狐狸精,你連你父皇都不顧了?”
聽到韋後的誅心問話,朱厚聰雙膝跪地,卻怎麽也不肯收回之前的請命,隻是一味的磕頭行禮:“還請父皇成全!”
恰好時辰已到,殿內力士舉臂提錘,擂響報春大鼓。朱炳文看著眼前的亂象,憤憤揮袖。老人張嘴欲言又止,最後竟然也不打個招呼,就提前離席而去。
韋後看一看身前跪地的朱厚聰,心中猶疑片刻之後,她還是追隨著遠去的背影一同回宮。
眼見皇上都走了,台上台下的文武百官無不起身行禮,目送著朱炳文遠去之後,原本擁擠的保和殿逐漸變得空空蕩蕩。
張衍聖臨走之前,隻是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卻沒有出言規勸跪地不起的朱厚聰。隻有武厲王故意發出的一聲嗤笑,不停回蕩在朱厚聰耳邊。
人去殿空,好好的一個除夕盛會,最終卻不歡而散。
保和殿中,孤身跪地的朱厚聰百感交集。
這才不過一個日夜的功夫,就發生了讓他心生疲憊厭惡的幾多歡喜悲愁。
緩緩起身,朱厚聰環顧四周,搖頭輕歎。隻覺得這本該被自己視作家鄉的大內深宮,竟然如此的淡漠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