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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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漆黑,殿內燈火通明。
身穿朱紅龍袍的老人蜷縮在大殿中央人寬龍椅上,一聲聲止不住的咳嗽回蕩在寂靜無人的金鑾大殿。
“正華。”朱炳文捂著嘴,嘶啞說道:“你說,聰兒他到底能不能挑起這幅擔子?”
燭火照射不到的陰影深處,司禮監秉筆太監陳正華邁步走出。在這種兩人獨處的時候,陳正華並沒有刻意地秉持著君臣之禮,直視著身前這位明明比自己年輕,卻日夜操勞到滿鬢白發的皇帝。
兩位花甲老人,對視無言。
陳正華回想著一路上與朱厚聰相處的時光,以及記憶深處萌生的那抹欣喜,開口堅定說道:“可以的。”
“齊王他不過是剛剛回京,很多事情並不清楚”陳正華開口為朱厚聰辯解道:“可齊王畢竟從小聰慧,接下來老奴也會幫忙看扶著,再加上有皇上的親自指路,絕無問題。”
聽著耳邊傳來的話語,朱炳文默不作聲,伸手撫平了鬢角翹起的一縷白發。怔怔地看著揪落在掌心的一絲灰敗,朱炳文自言自語:“留給我的時間還夠嗎?”
終歸是坐穩江山數十年的一代雄主,朱炳文隻是短暫唏噓就已將心中的落寞拋諸腦後,眼含厲色向陳正華問道:“確定呂雉姐弟和那些叛逆沒有關係嗎?”
陳正華沒有絲毫猶豫,肯定說道:“呂岩師徒不過是恰逢其會,被人順手利用了一把而已,確實和諸子百家沒有任何聯係。”
“那就好。”收回伸出的手臂,朱炳文欣慰說道:“其實聰兒剛才展現出來的執拗性子,像我!”眉頭一擰,老人的語氣中多了些許不喜:“隻是這執拗用錯了地方,聰兒他怎就為了個民間女子癡情至深?”
等不到陳正華的應答,朱炳文不放心的最後追問道:“那呂雉真的救不回來了?”
低頭沉思片刻,陳正華正色答道:“返京路上,我與衍聖公曾親自查探,按照我們兩個人的看法,呂雉的病情確實無可挽回。”說著說著,陳正華的臉上流露出無奈神色,苦笑說道:“這一路上,老奴可是被齊王給差點磨死了。”
朱炳文卻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不耐煩的開口說道:“既然如此,回頭你就把那株血玉靈芝給聰兒送過去,先讓呂雉吊著他的心思。”
聽到這番話,陳正華的臉上爬上了一絲擔憂,遲疑地開口問道:“那皇上你的身子怎麽辦?”
朱炳文張口欲答,卻被一陣突然湧上來的咳嗽打斷話頭,劇烈的咳嗽聲不斷回響大殿。右手抽離嘴角,攤開的掌心一團殷紅,朱炳文的臉上平淡到不起波瀾,微微咧嘴笑道:“我如今又能比那個呂雉好到哪裏去,一應天材地寶對我而言,已經沒有半點用處了。”
不去看身旁老人擔憂的神色,朱炳文嘴角噙含的笑意越發陰冷:“這賊老天!想讓我死,我偏要多活兩天,給它搗出個天翻地覆!”
怒吼過後,身穿龍袍的白發老人似乎用盡了此生殘存的氣力,蜷縮著剛剛挺直的腰身,複又歸於沉寂。
“順便查一查,聰兒是從誰那裏得知了血玉靈芝的事情”懶懶揮手,老人示意已無話可說。
躬腰行禮,陳正華無奈長歎之後,轉身走出大殿。
臨近門口,陳正華最後回頭望去,如晝燭光裏,滿殿的鎏金玉柱映照下,孤單伶仃的那一抹朱紅猶為黯淡,倍顯淒苦。
臨近破曉,夜空依然漆黑如墨,群星隱沒雲層。
空蕩蕩的青石路麵上,獨自回宮的朱厚聰愁眉不展。一小半是因為已經擺明了陣仗,要和自己過不去的韋後母子,可更多的還是自己錯以為十拿九穩的求賜靈芝,卻最終無功而返。
不知不覺間,朱厚聰已來到了毓慶宮的門口。遠遠瞧見院內隱約閃亮的燈火,類似於近鄉情怯?亦或是在他的心底,已經有些害怕再次見到呂雉重病纏身的淒慘模樣,朱厚聰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慢。
從近在眼前,到觸手可及,不過短短十幾丈的距離,卻讓心生遲疑的朱厚聰耗費了足足一頓飯的功夫。伸手搭在毓慶宮大門上,手掌幾次起落也沒能搖動沉重的青銅門環,朱厚聰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門前石階上,唉聲歎氣。
以往在朱厚聰心中煩悶的時候,總會有呂岩悄悄摸到自己的身後,喜歡突然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肩頭,然後笑著問自己怎麽了。斜靠在冰涼的青石門框上,朱厚聰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太和山穀,下意識的低聲回了一句:“沒什麽”卻隻有嘴中噴出的白色氣霧,彌漫在朱厚聰眼前的這一座寂靜深宮。
踢嗒踢嗒
耳邊突然響起了一連串清脆的腳步聲,朱厚聰驚訝地抬頭望去,濃重的夜色裏隱約吐露出一點昏黃的燈火,由遠及近。身穿赤色蟒袍的大內總管陳貂寺,緩緩走到了蹲坐門前的朱厚聰身邊,將懷中緊抱著的紫檀木匣往前一遞,笑著說道:“給!你要的血玉靈芝。”
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滿臉呆呆的朱厚聰接過木匣,掀開一看,瞪大的雙眼中滿是驚喜:“這這怎麽會。”欣喜過後,朱厚聰轉手將木匣重新封好,推回到老人手中。
朱厚聰感激說道:“陳叔叔,謝謝你了,可是我不能要。”從之前除夕晚宴上得知了血玉靈芝的重要性,朱厚聰還以為陳正華是為了自己,才甘冒大險地忙著父皇偷拿出來,他又怎麽可能違心地收下這份禮物。
瞧見朱厚聰臉上為難的神色,紅衣老人隻是略微得一怔神之後就猜到了眼前少年的心思,不由暗暗發笑。右手食指關節一叩,敲打在朱厚聰額頭,陳正華故意板著臉說道:“你個臭小子,想什麽呢!這是你父皇讓我送過來的。”
低頭看著再度落入自己手中的紫檀木匣,朱厚聰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氣氛一沉,紅衣老人拍了拍石階上的塵土,與朱厚聰並肩而坐。轉頭看向身邊的沉默少年,陳正華捋順了心中的雜亂話語開口說道:“其實皇上並沒有怪你”
“你想啊,當著那麽多外人的麵,你就和皇後吵了起來,還死不認錯。皇上哪怕心裏想護著你,也要考慮下旁人的感受吧?”說著說著,陳正華不自覺得舉起手,輕輕落在身邊少年的肩膀,心底萌生的那抹柔和,逐漸伴著嘴裏說出的規勸話語回蕩在朱厚聰耳邊:“皇上他其實也不容易”
對於老人溫柔言辭裏的具體內容,朱厚聰並沒有太聽進去,在意更多的反而是這種,離山之後便久久未能體會到的人情溫暖,溫暖可人,直入心脾。
隨著這場一老一小的相依夜話,冬日裏的寒冷深宮仿佛也不再那麽紮人刺骨。陳正華轉頭瞧見少年額頭上逐漸舒展的雙眉,同樣感受到了少有的歡欣喜悅。
可人始終逃不過冰冷殘酷的現實,陳正華甩脫朱厚聰遞入自己掌心的右手,而後猛地起身站立。收起了臉上的溫和笑意,陳正華指著西邊那座最為顯目的宮殿,對身後的少年正色說道:“你想沒有想過,為何你今日隨意題寫的一幅對聯,都會被她知道?”
“我宮裏有他們的眼線。”朱厚聰想也不想,幹脆答道。
“那你想沒想過,他們為何要這麽做?”陳正華繼續追問。
“我知道”有身邊紅衣老人返京路上的提示,有除夕夜宴納蘭懷瑾的直言相告,還有明裏暗裏遭受過的刻意刁難,朱厚聰又怎麽會不清楚其中關要。與身前的紅衣老人相對直視,朱厚聰毫不退縮的大聲回答道:“為了那個皇位!”
看著身前倔強的少年,陳正華略感欣慰。可接下來的一句話,紅衣老人遲疑猶豫了許久之後,才終於下定決心問了出來:“那你準備怎麽辦?”
麵對這個人世間最難抉擇的問題,朱厚聰沒能再像之前那樣,幹脆的一問一答,轉而沉默不語。
陳正華卻不依不饒:“說,你準備怎麽辦!”
思慮再三,朱厚聰卻隻是在老人的連番追問下,唯唯諾諾地反複說著:“其實我不想和他們爭真的不想。”
作為司禮監秉筆太監,作為和當朝聖上朱炳文在幾十年前一同經曆過那場腥風血雨的老人,陳正華直截了當的打碎了朱厚聰自欺欺人的幻想:“你不爭,他們會放過你嗎?你不爭,你就會死!”
不去看少年臉上的遲疑與驚恐,也沒有時間讓朱厚聰慢慢領悟,陳正華直接撕開了這座大內深宮虛偽的外衣,將冰冷的現實一個個陳列在少年眼前:“王太醫是韋後的人,故意讓你去求賜靈芝。日夜守在呂雉床前的侍女,也是韋後的人,所以他們才會對呂雉姐弟二人的來曆如此清楚”
揮臂遙指南方,陳正華繼續說道:“就連發生在範陽城的大軍圍剿,也是武厲王親自授意,想以此捕獲日後的一枚棋子,所以才會讓呂岩他殺身成魔!”
“你確定你的一退再退,能退出這場注定你死我活的爭鬥嗎?”最後一問,陳正華已毫無保留,隻為點醒涉跟前世未深的懵懂少年。
門前冰冷的石階上,朱厚聰在不知不覺間已直起了原本微微駝彎的脊背,正襟危坐。耳邊回蕩著老人句句誅心的詰問,朱厚聰不禁捫心自問:“真的能逃過去嗎?”
可就算我逃過去了,呂岩怎麽辦?呂雉又怎麽辦!想到這裏,朱厚聰背後止不住地流淌著涔涔冷汗。
身穿蟒袍的紅衣老人在旁無言佇立,靜靜等待著朱厚聰的最終dá àn。眼見少年的臉上時而猙獰,時而沮喪,又時而悲懼交加,陳正華總覺得朱厚聰不會辜負自己,也不會辜負遠處宮殿內那位老人的期望。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朱厚聰卻始終端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紋絲不動。陳正華圍繞著毓慶宮門口的青石立柱來回走動,數次欲言又止,卻還是沒有再次開口。因為這種事關生死直指本心的困頓掙紮,隻能靠他朱厚聰自己破局。
一聲高亢的嘶鳴驟然響起,天邊即將沒頂的彎月,終於墮落到看不見的黑暗深處。
金雞破曉,朱厚聰隨之緩緩起身,直直地盯著眼前臉帶擔憂焦急的紅衣老人,語氣平靜卻似乎有波濤暗湧::“我爭!”
看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陳正華欣喜地追問道:“你說什麽?”
“我說”嘴角一扯,五味陳雜說不清楚是嗤笑,不屑亦或是欣喜,朱厚聰堅定地大聲回答道:“那我就和他們爭一爭!”
似乎是聽到了牆外傳來的人聲,一位褐袍內侍拉開緊閉的大門,揉了揉惺忪睡眼,年輕太監才看清了站立門前的一老一少,惶恐之下直接跪地磕頭,連忙尖聲問禮:“王爺,陳總管!”
毓慶宮內早起忙碌的一眾宮女太監,被大門處響起的尖銳呼喊驚動,無不按著這世間千百年來流傳不變的規矩,三跪九叩,齊聲呼喊:“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平身。”
明明心中不喜,朱厚聰卻一臉平靜地接受了,這往日裏無比厭煩的皇家禮數。點頭示意過後,朱厚聰對著身邊的紅衣老人略一揮手,示意與自己並肩而行。
眼望著朱厚聰的一舉一動之間,終於少了些久居深山不問世事的仙佛味兒,卻多了些天潢貴胄的雍容氣度,陳正華心中大喜。
麵對著朱厚聰的把臂相邀,這位在大內皇宮權柄深重的蟒袍老人,躬身,彎腰,屈膝,跪地,口中同樣高呼:
“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邁步入宮,庭院之內有千百人跪地環繞,中央一人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