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思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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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老人陰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朱厚聰低垂著腦袋,一動不動。
沒有預想之中的雷霆震怒,朱炳文隻是簡簡單單的四個字道破天機:“為了呂雉?”
京城之中又有什麽事情能逃過老人的耳目,朱炳文藏在桌後的雙手握緊又鬆,盡量平靜地開口追問道:“就因為你皇兄的那番激將言辭,你朱厚聰就恨不能在那個女rén miàn前,以死明誌了?”
“真是好大的出息!”不知為何,朱炳文明明怒在心頭急欲開口訓斥,卻在一句話過後又表現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與體諒。老人對沉默不言的朱厚聰諄諄勸解道:“聰兒,你自幼山中修行,不曾感受過世俗間,尤其是皇室宗族中常有的陰謀算計。因此才會被人一句話戳中心中痛點”
“父皇我早就預料到,有一天會發生這種情況。”老人緩緩起身,一手搭在朱厚聰低垂的後腦之上,敦和笑道:“可朕相信,小時候受了委屈從不會哭著鼻子找朕訴苦的那個朱厚聰,總不至於會在長大之後,反而經不起半點刺痛挫折吧?”
溫言入耳,朱厚聰終於不再像之前那樣悶頭不語。隨著勾起的童年回憶,朱厚聰生出了些許悵然:“其實當日皇兄說得對,我在龍虎山上的所作所為,確實稱得上自私自利,怯懦不堪。”
搖了搖頭,將雜念屏除腦外,朱厚聰抬起頭直視著身前這位麵露慈祥的老人,堅定開口道:“所以我才不想繼續躲避現實,任由自己一錯再錯!”
“自私些有什麽錯?”老人恨鐵不成鋼地開口訓斥道,語氣中已經摻雜上了一些止不住的嚴厲:“你朱厚聰既然生為皇族血脈,就不應該將目光單單放在那一個人的身上,也不該將自己的性命擺到一個女子身下。”
“當你到了登上皇位的那一天。”朱炳文指向身後牆壁上懸掛的寬闊地圖,目光不複之前的平淡溫和,隱隱王氣蓬發:“你將會發現,和這萬裏江山比起來,一人一地的得失又算得了什麽?”
“當你坐在皇位之上,再轉回頭看向此刻”說到這裏,朱炳文的嘴角不由微微翹起:“或許你朱厚聰隻會為這段一時間難以開脫的愧疚往事,輕輕一笑而過。”
一指點在朱厚聰的額頭,老人鄭重說道:“朱厚聰,你注定是那個接替朕,為大明江山延續下一個百年的人。而且那一天,不會太遠。”
聽到這段近乎於托孤傳承的話語,朱厚聰的腦海早已紛亂如麻。哪怕有關於父皇屬意自己的傳言早已傳遍京城乃至天下,可朱厚聰怎麽也沒想到老人會將內心的想法,在此刻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
“為什麽是我?”朱厚聰不由開口問出了這個,所有人都為之困惑不解的問題。
雙眼複雜的盯著身前少年,兩鬢斑白的朱炳文久久無言。
沉悶當中,老人的視線逐漸飄遠,一轉再轉,最終還是停在了那副與牆等高的大明江山地域圖上。目光由南至北,西蜀,江南,江西朱炳文的臉上接連閃過了猶豫,掙紮與憤怒。
直到背著身的朱炳文終於收拾起滿懷思緒,卻隻有幽幽一歎:“你會知道的。”
“朱厚聰,你還是執意要去落日原嗎?”轉過身,重新將視線鎖定在朱厚聰的身上,老人最後開口問道:“哪怕朕不希望你以身涉險,哪怕你明知道前方有提前設好的圈套。”
“是的。”朱厚聰重重點頭。
老人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開口示意:“朕知道了。”
雖然沒有得到確切的承諾,可朱厚聰略微猶豫過後,還是彎腰一禮,懇切道:“謝父皇恩準。”
話剛說完,朱厚聰就要轉身退出門外。忽然聽到老人的一聲呼喊:“到時候,朕自然會讓你跟隨大軍一起出發,把這個收好!”
接過老人抬手扔過來的一方黃銅印章,恰好字麵向上,朱厚聰不由低聲念道:“承運?”
“記住,此印一定要隨身攜帶,不可丟失。”不去看麵露喜色的少年,朱炳文最後囑咐道:“出去吧,朕還有些事情,要與衍聖公商議。”
走出陰暗的禦書房,朱厚聰隻覺身上一鬆,笑著迎向門外等候多時的中年儒士:“張師,父皇叫你進去議事。”
扶住正待彎腰行禮的朱厚聰,張衍聖細細打量。看到少年臉上洋溢的笑容,由此洞悉一切的張衍聖開口問道:“此行前路,未必會一帆風順,你想好了?”
麵對這位相處多日的授業恩師,並不像之前那樣拘謹的朱厚聰笑著點頭說道:“學生做好準備了。”
“前幾日曾聽先生教導,曰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似乎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朱厚聰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重:“以前在太和山中,我總覺得師弟呂岩憨直愚笨,不僅出身,學問不及我,連性子也有些過於衝動固執。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是我朱厚聰遠不及他呂岩”
迎著天邊垂暮的淡薄日光,朱厚聰的臉上卻漸漸升起了一股蓬勃的向陽朝氣,令人心喜:“如今,我雖然不能像呂岩那樣,有種誓將險路踏為坦途的勇氣。可我也不願意再對自己心障視若無睹,繼續這樣困頓萎靡的過下去了”
眯了眯眼睛,朱厚聰嘴邊的笑容越發燦爛,像是個在與人邀功的孩子:“張師,你說這是不是就像書上說的那樣,君子,有所為?”
對視一笑,張衍聖對身前這位一掃沉悶之後,反而多了些豁達的弟子開口笑罵道:“這才了幾天書,就敢跑來跟為師談心胸,談境界?”
拍了拍朱厚聰的肩膀,張衍聖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鄭重囑咐道:“一切小心,祝你早日回京。”
正聲收色,朱厚聰拱手長揖:“是,學生記下了。”
師徒兩人,就此別過。收回遠送的目光,張衍聖略微收拾了一下心情,轉身推開緊閉的禦書房大門。
聽到門軸轉動的輕微響聲,正坐在桌後魂遊出神的朱炳文回神望道:“衍聖公,他剛才與你說了些什麽?”
“齊王說:雖然萬人吾往矣”嘴角微微翹起,張衍聖笑著將之前的兩人問道一一轉述:“皇上,依照老臣看來,殿下他如今雖然還有些年輕人的青澀懵懂,可畢竟必之前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要好上太多了。”
“哼!”麵色猶帶不善的朱炳文冷哼說道:“衍聖公,你又何必替那個小兔崽子說好話。”
“他隻不過是個仗著祖輩遺澤,而不識人間憂愁的傻小子!”連連擺手,朱炳文連聲發泄著心中的煩躁陰鬱:“還君子有所為我朱家是被人明裏暗裏,足足罵了五百年的土匪皇室,又何曾出過一位令世人信服的敦敦君子?”
話音未落,由君子二字勾動起了腦海深處的一抹隱秘記憶,朱炳文仿佛又想起了那山,那人,那位真正有希望,也有能力振興皇室的溫潤君子。
可本應該登臨大寶的他卻把皇位留給了我,還笑著對我說了什麽來著?伸手一拍額頭,朱厚聰終於想起當年在龍虎山山腳下,改變了兩人命運的那番對話:“長者賜,不敢辭。二弟,以後大明江山就交給你了,千萬要完成你我共同的憧憬和願望!”
而自己又說了什麽?腦袋越發昏沉的朱炳文,早已記不清當年淚流哽咽的自己,嘴裏究竟在嘟囔些什麽。
隻知道自當日的一人上山,一人離山之後,年輕時最喜歡遊覽山河,肆意隨心的朱炳文,就再沒有踏出過皇宮一步。
朱炳文隻知道自己這四十多年來,日夜勤勉的執政生涯,為的不過是當年自己親口作出的那個承諾:“肅清山河,開萬世太平。”
陷入了往事回憶的朱炳文,久久不能自拔,隻是勉強打起了精神,示意身旁的張衍聖自行離去。
許久之後,獨自靜坐的老人燃起了手邊的燭火。
在昏黃搖曳的燭火映照下,朱炳文仿佛又看見了年輕時,那道與自己把酒言歡論英雄的偉岸身影。
“皇兄”莫名心傷的朱炳文癡癡說道:“當年你說,我大明江山看似平穩實則早已四處漏風,所以我就當了四十年的縫衣匠,四處縫縫補補。”
“當年你還說,我們這一朝的皇室血裔最為憋屈,明明該是一言九鼎的天潢貴胄,卻時時處處地被人扯著腿走路。”眼中閃過一抹令人膽寒的凶煞,朱炳文咬著牙猙獰笑道:
“皇兄,窮極思變。總該讓他們也知道知道,什麽叫做痛徹心扉,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