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繡春(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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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陽關,地處隴西,依山而建。
作為中原與西蜀之間蜿蜒千裏界線上的一處普通關隘,占地不過十裏的棲陽關毫不起眼。自大明建元洪武之初的幾場大戰過後,元氣大傷的西蜀叛軍似乎暫時打消了爭雄之心。幾十年間,在對峙雙方的無聲默契當中,維持著表麵的太平。
也是因為如此,存在感越發薄弱的棲陽關幾乎已經被朝中遺忘,而關內僅剩的幾位年長戍卒,甚至都記不清上一次得到軍令是在幾個月前了。
城門跟前一處黃土堆砌的平台上,一名身材壯碩的年輕男子身穿玄色軍服,腰束赤帶,腳踏青靴,正賣力揮舞著軍中統一下發的式製長刀。隨著一道道接連不斷的大聲呼喝,李長鬆手中那柄重達三十餘斤的樸刀亦是揮舞得虎虎生風。
正在城門附近玩耍的幾位稚童眼見如此光景,紛紛放下了手中的玩物,鼓掌叫好。尤其是站在最前排的那位孩子王,更是大聲喊了出來:“李大哥,再用點力啊!”
得了觀眾叫好,備受鼓舞的李長鬆不由更加賣力,雙手揮舞間隻見刀光一片。可李長鬆不過隻是跟著年長軍士學了一段時間的粗略把式,根本不能持久。不一會兒感覺到臂膀生酸,逐漸力盡的李長鬆故意輕抖手腕,一挽刀花之後刀尖點地。
“黃齡,咋樣?”耍夠了威風的李長鬆想起正事,趕忙朝著打頭的稚童炫耀道:“想不想學?想學的話你就得幫我把你姐姐唉!你跑哪去?”
可話還沒說完,黃齡就瞥見遠處沿著田邊壟道,緩緩走來的一道熟悉身影。哪還有心思理會背後每三五日就會有一次的殷勤獻媚,黃齡直接撒腿就跑,邊跑邊大聲喊道:“呂哥兒,呂哥兒!你回來了”
伸手按在少年的頭頂,呂岩笑著衝氣喘籲籲的少年說道:“黃齡,你這是又跑哪裏瘋去了?”蹲下身子,呂岩故意嫌棄地指著黃齡髒兮兮的上衣:“看你這一身的泥土,就算不怕黃叔打你,你還不怕你姐姐的嘮叨嗎?”
“說就說唄”滿不在乎的頑皮少年一把拍掉呂岩的右手,氣惱地說道:“呂哥兒,說了多少次了,不要摸我腦袋,會長不高的!”
“好好好!”緊了緊肩上的鋤頭,笑眯眯的呂岩微微一彎身子,拿手來回比量了一下的他故作驚訝道:“呦!黃齡都到我脖子了啊。當年呂哥兒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可比你差遠了”
說話間,原本迎麵相對一進一退的兩人,已變成了並肩而行。一大一小的兩道人影,嬉笑玩鬧著,走向逐漸升起道道炊煙的邊關小城。
臨近城門前,始終抓緊呂岩胳膊的黃齡苦苦哀求道:“好呂哥兒,你就教教我吧!”
微微搖頭,就在呂岩準備開口拒絕的時候,在城門口早已等候多時的李長鬆趁機插嘴道:“黃齡,人家可不願意教你這個小破孩兒”
一拍腰間的入鞘長刀,李長鬆伸手扳住稚童肩頭,笑著yòu huò道:“來,李哥兒教你練刀!我這刀法可是陳伍長壓箱底的好本事”
可哪想到,黃齡想也不想的直接開口打斷道:“我才不學呢!我黃齡可是未來注定要成為一位,名動江湖的劍客大俠!”
原本就有些好麵子,尤其不能忍受在呂岩麵前丟份的李長鬆,頓時臉色一沉。滿心惱怒的李長鬆恨恨說道:“哼!不識好人心!”
感受到李長鬆臨走之前遞過來的那道嫉恨目光,呂岩麵色一苦,低下頭對身邊的稚童抱怨道:“你說說,人家明明是好心好意,你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就算不想學,你也不至於讓人家當麵下不來台吧?”
“沒事,我還巴不得他這個狗皮膏藥走的越遠越好。”完全沒有將剛才的衝突放在心上,黃齡接著之前的話頭繼續哀求道:“呂哥兒,你可不能忘恩負義啊!你必須得教我學劍!”
聽出來了話中的威脅意思,呂岩沒好氣地一指敲在黃齡額頭:“你小子可以啊,都學會挾恩圖報了?”
聰慧的頑童隻顧著傻笑,仰著頭並不接話,隻是暗暗加快了搖晃呂岩手臂的速度,一雙眼直勾勾地盯向他自己心中認定的劍仙師傅。
麵對這個鐵了心要死皮賴臉下去的救命恩人,呂岩毫無辦法。畢竟當日若不是身邊的這位年幼稚童,呂岩說不定就已經死在了殘陽關外。萬般無奈的呂岩納悶問道:“你怎麽就一心想要學劍呢?學刀不好嗎?”
“我從小就隻聽說過,有那滿門皆劍仙,每百年必有一人登頂江湖的青蓮劍宗!”
收手一叉細腰,麵露不屑的年幼稚童突發豪言:“我黃齡又不傻,學肯定就要學那最強的,不然怎麽當那天下第一的劍客大俠!我要是跟他李長鬆學,豈不是注定以後每天都要在腰上別著把破刀?多丟份啊”
在這位向往江湖chuán qí的稚童心中,大概能不能成為大俠,甚至是不是那天下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隻是前頭的劍客二字,以及兩個字之中所涵蓋的,千百年來人人欽羨的,獨屬於劍士劍仙的江湖風流。
被稚童的一番話勾動起了滿懷思緒,呂岩不由怔怔說道:“學劍,真的有那麽好嗎?”
聽到這句質疑的問話,毫不服氣的黃齡攤開右手,板著細小的手指一個個數道:“當然了!你看,有那被江湖譽為二十年內必成劍仙的西蜀李慕白!還有單人破龍虎,一劍斬天仙的老劍神李重陽!”
“唉”兩眼透露出無窮羨慕光彩的黃齡,滿是惋惜:“我要是也姓李就好了。”
“師傅”臉色一黯,心中百感交集的呂岩小聲念叨著。
聽不清呂岩的自言自語,終於從滿心憧憬中回過神來的黃齡好奇問道:“呂哥兒,你說什麽?”
“沒什麽。”擺了擺手,低頭看向跟前這位不僅有相逢之緣,還有救命之恩的年幼稚童,不願多言的呂岩嘴角勉強扯動出一抹笑容:“走,我先送你回家。”
黃齡一眼看穿了呂岩臉上不願示人的異樣神情。不知緣由,卻知道肯定是自己說錯了話,懂事的黃齡也不再像之前那樣跳脫,而是乖巧地隨著呂岩向棲陽關內走去。
隨著一路前行,感受到自己掌心裏的小手在逐漸加重著力道,呂岩心中一暖。可哪怕明知道是身邊的少年是在擔憂自己,呂岩卻依然沉默。
因為在他心中的,是許多無法與人言說的苦,隻能任由其隱隱作痛。
“齡兒!”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一處普通民宅的跟前,一位在門口等了半天的妙齡少女正焦急地呼喊著:“齡兒,娘叫你回家吃飯了!”
沒能發覺到氣氛的異樣,頭插素釵的秀měi nǚ子緊走兩步,原本伸向黃齡胳膊的皙白右手,突然轉換了了方向,直接搭在了弟弟的耳垂之上,對著滿身泥土的黃齡嗔聲責怪道:“說了讓你當心點,不要到處胡鬧。你看你這身今天剛換的衣服,又弄得這麽髒!”手腕一轉間就要雙指用勁,女子嚇唬道:“說,還敢不敢!”
雙眼滴溜溜的一轉,拿不準姐姐會不會下狠手的黃齡,反手指向呂岩辯解道:“我這是幫呂哥兒幹活弄髒的,可不是瞎胡鬧!”
麵對黃齡悄悄遞過來的可憐眼神,呂岩隻能點頭應道:“是這樣,今天黃齡可幫了我不少忙。黃芪,你饒了他吧。”
將信將疑的黃芪來回掃視了兩人幾眼,本來就不願繼續深究她順勢鬆開了右手。拍了拍弟弟的腦袋,黃芪柔聲吩咐道:“今天就饒你一次,快進屋吃飯去,我都在這等你半天了。”
目送弟弟進屋之後,一改之前作態的黃芪,輕輕擰動著握在一起的雙手,細聲細語地對呂岩招呼道:“呂哥兒也一起來吧,我爹可念叨你好幾天了,一直說上次的酒沒喝盡興,你等下可要陪著他老人家多喝兩杯。”
擺了擺手,心情有些低落的呂岩開口說道:“不了,我這回去還有些事情。”似乎是感覺到了自己的語氣有些不對,呂岩緊接著又補上一句:“改日有空,我一定陪黃叔喝個盡興!”
直到這時才察覺到了呂岩臉上的不對勁,黃芪略一皺眉,善解人意的她並沒有繼續強留呂岩,而是:“那你在這等我一會兒,我有東西給你。”
不等呂岩再問,黃芪就低著頭轉身回屋去了。不多時,門外的呂岩就隱約聽見屋內傳來了姐弟間的爭鬧對話。
“姐,你幹什麽去?”
“我去送送呂哥兒。”
“那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老老實實吃你的飯,我和你呂哥兒還有正事要說!”
好不容易擺脫了弟弟的糾纏,抱著一疊衣服的黃芪倉皇出門。紅著臉跑到呂岩跟前的她,低著頭雙手一遞:“喏,這是你的衣服,我都給你洗好了。”
接過衣服,道了聲謝的呂岩就要轉身離去,可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後傳來的輕微腳步聲。轉過頭去,呂岩笑著問道:“黃芪,你還有什麽事嗎?”
黃芪搖了搖頭,臉上愈發紅潤的她細聲應道:“沒有啊。”
“那你跟著我幹嘛?”疑惑更濃,呂岩撓了撓頭:“還不抓緊吃飯去?”
“我不餓。”明明剛才還說在門外站了半天的黃芪,卻突然改了說辭:“我剛才吃過了正好沒事,我送送你吧。”
看見了女子臉上欲語還休的神情,呂岩不由微笑出聲:“嗬嗬,那好吧。”
得了許可的秀měi nǚ子趕忙快走兩步,與呂岩並肩而行的她,似乎是得了什麽天大的好處一樣,嘴角止不住無限上揚。
知道身邊的黃芪有話要說,呂岩靜靜等待女子挑起話頭。可沒想到兩人走了半天,也沒能等到滿臉笑意地黃芪主動開口。各懷心思的一男一女,就這樣一路沉默著走向棲陽關最西頭的低矮城牆。
眼見路已過半,好不容易鼓起了心中勇氣的黃芪,終於抬起了一直低垂的腦袋。可還沒等說出口,在呂岩身邊總是特別容易害羞的她,又被那道遞過來的溫和目光給嚇了回去。
如是再三,黃芪暗暗惱恨著自己的不爭氣,也惱恨身邊的呂岩不解風情。隨手扯過路旁的一株雜草,黃芪有一下沒一下地揮手舞動著,搭配著臉上始終緊蹙的雙眉,還有越發下垂的嘴角,她就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深閨怨女一般,委婉的發泄著心中不滿。
接連低頭側身,躲過了好幾次或有意或無心的迎麵而來的雜草攻勢,無法再繼續裝傻的呂岩隻能主動開口說道:“黃芪,你最近在家裏忙不忙?”
“不忙!”終於等到了這一刻的女子,趕忙抬起頭笑著回道。抬眼瞧見了呂岩扛在肩上的鋤頭,黃芪關心地反問道:‘倒是你,最近春種應該挺累的吧?”
打開了話匣子之後,就漸漸放下了心中地拘謹,變回往常模樣的黃芪不停絮叨著:“你本來就不像是做過這種農活的人,應該會感覺到更加辛苦吧?何況你之前又受了那麽重的傷”
說到這裏,黃芪一捂嘴唇,眉眼間的淡淡關切轉為更為深重的擔憂:“呂哥兒,我爹說過,你的傷不太容易痊愈,可你非不聽。這才下床幾天啊,你就著急地非要從我們家搬出去,今天還跟著他們一起下地幹活”
說著說著,身邊女子的雙眼竟然已經泛起了點滴水光,始終沒有機會插話的呂岩,趕忙開口安慰道:“我沒事”呂岩邊說邊huó dòng了幾下手腳,證明著自己的傷勢其實早已痊愈:“我真沒事!”
可黃芪早已陷入到自己臆想出來的惡劣情境當中,哪會如此容易信服。黃芪斬釘截鐵地開口說道:“不行!從明天開始,你就得在家裏好好養著。你既然不願意到我家去住,那每天的一日三餐我都會送過來”
看到呂岩還要開口拒絕,滿心焦急擔憂的女子,再也止不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皺著恨不能擰在一起的眉毛,黃芪連聲抽泣道:“呂哥兒,這事必須聽我的!”
“好好好!”呂岩望著漸漸已經哭成淚人的女子,隻能無奈地開口答應道:“我聽你的,快別哭了!”
得到了預期的dá àn,黃芪破涕為笑:“那好,我先送你回家,然後我就去給你燒點晚飯。”
眼見麵露苦色的呂岩漸漸皺起了眉頭,心中莫名疼惜的黃芪竟然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一一按平了男子眉心的褶皺,怔怔說道:“別皺眉頭了,不好看”
刹那間,兩人同時愣神。
呂岩望著女子急速羞紅的臉蛋,不知所措。而反應過來的黃芪,早已恨不能把無限低垂的腦袋,一直壓進胸膛。
仿佛是再也忍受不了此刻的曖昧與壓抑,滿腦子羞憤的黃芪轉身就走。
可還沒等走出兩步,黃芪又扭過頭,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呂岩跟前。還是不敢直視呂岩的她,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方素布手帕:“給你。”
待到呂岩怔怔接過,身前這位害羞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氣,仿佛鼓起了此生所有的勇氣的她終於抬起頭,張嘴一字一句,聲音微弱蠅蚊,卻清晰可辨:“這是我專門給你繡的,你先回家,我一會來給你送飯!”
當日,黃芪和弟弟一起將在關外傷重倒地的呂岩扛回了家,再之後就是姐弟倆長達月餘的貼身照看。隻是和弟弟黃齡不同的是,她並沒有在意始終守護在昏迷男子身邊的靈性飛劍,也沒有像父親那樣為了救治呂岩的傷勢而殫精竭慮。
她隻是在第一眼,就因為他始終緊緊皺在一起的眉頭而心生絞痛,也是在呂岩終於張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就為他藏在眸底深處,不願示人的哀傷與困惑,而心生憐惜。
年歲漸長的黃芪,早已在街坊妯娌之間的打趣閑談當中,知曉了一位待嫁女子應當知曉的一切。在經曆過最初的驚慌失措之後,心竇初開的她,終於咬著牙邁出了第一步。
不敢再繼續多看一眼,此刻滿腦子早已如飛絮亂麻的黃芪故作鎮靜,輕輕斂袖,彎下了如柳腰肢,而眉眼間早已悄悄掛上了初具風流的女子韻致。
少女情懷總是詩,猜不透,摸不準的呂岩直到黃芪徹底遠去,才想起展開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溫軟絲帕。
瞧著素白如雪的潔淨布麵,還有角落處點綴著的一朵朵細碎黃花,呂岩不由聯想到了剛才羞紅了臉龐的鄰家少女。
同樣可親,所以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