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梨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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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析津府東南側,有一家小酒坊,這酒坊前為店鋪,後有庭院,專營遼北名酒燒刀子,因其酒水供應及時,多年來在周邊街坊間也算小有些名氣。
    酒坊後院的一處屋頂平台上,盧和鈴隱坐其上,隻見她神色淡然從容,舉手投足間,盡顯端莊平和之態,身上那名門閨秀之氣,即便身處這市井酒坊之中,亦難掩分毫。
    彼時,細雨如絲,雨幕朦朧,她卻仿若未覺。
    但見她不緊不慢地擺弄著桌前的煟酒爐,顧盼間輕抬玉手,挽起一潔淨錦帕,扶住已經溫熱的酒壺,提起後倒入一旁的酒杯之中,微笑著看向一直站在身後的女子,親昵招呼:
    “角徵,別這麽緊張,這裏是三公主多年前發展的據點,從上到下都是契丹人經營,斷然不會有人察覺。快過來飲一杯酒,也好暖暖身子。這冬日突降早雨,氣候著實反常,你初來這北地,可千萬別凍壞了。”
    角徵麵色如常,目光時刻警惕地盯著四周出入口的動靜,聽聞此言,小步趨前,恭恭敬敬地說道:“少夫人,黑冰處有規矩,護衛期間,嚴禁飲酒。”
    盧和鈴佯裝嗔怒,白了她一眼,伸手將她拉到近前坐下,旋即親手將酒杯遞到她手中,故意板起臉道:“哪來這麽多規矩?你既跟了我,往後便都聽我的!”
    角徵見盧和鈴如此堅持,心中也是無奈,卻也不好再推辭,隻得輕聲道謝,隨後一仰頭,將杯中溫酒一飲而盡。
    這燒刀子酒性猛烈,酒液剛一入口,那股辛辣勁兒瞬間直衝腦門,角徵忍不住嗆咳了幾聲。不過須臾,一股灼燒之感便迅速蔓延至前胸,她那俏臉瞬間漲得通紅。
    盧和鈴見狀,不禁掩嘴輕笑,眼中滿是對這個年紀比楊炯還小的姑娘的親近與寵溺。
    她連忙從火爐上拿起剛烤好的柿子餅,放在手中輕輕吹了吹,遞到滿臉憋得通紅的角徵麵前,柔聲道:“傻丫頭,哪有這般喝酒的?快吃口柿子餅緩緩。”
    “哦!” 角徵輕聲應下,接過柿子餅,握在手中,起身再次退到一旁警戒。
    盧和鈴見角徵這般堅持,便也不再強求。她心裏明白,黑冰處的規矩自有其道理,自己雖能偶爾破例一次,卻也不能全然將規矩視作無物。
    盧和鈴如此親近角徵,絕非故作姿態、有意收買人心。依照相府一貫的慣例,若安排人手到自己麾下,還送來了那人的詳細資料與過往經曆,便意味著往後此人歸自己差遣,由自己管束。
    此次北上之行,隨行的除了一眾摘星處的高手,黑冰處派來保護自己的人,便是角招、角徵兄妹二人。
    說起這兄妹倆,身世當真是淒慘至極。
    他們家中父親因老齊王謀反一案受到牽連,平白無故遭了大難。角招被發配充軍,途中押送的衙役見他落魄,便趁機索要錢財。可他家本就不甚富裕,又遭此橫禍,哪裏還能拿得出銀錢打點?
    因此,一路之上,角招被折磨毆打,最後落的個傷殘致閹的下場。
    而角徵,因年紀尚小,被送去做了官妓。在本該天真爛漫的童真歲月,卻飽嚐人間醜惡,致使她夜晚常常難以安睡,精神時刻緊繃,一夜數次驚醒已是常態。
    盧和鈴收到的資料裏,詳盡地記載了這兄妹倆的淒慘遭遇。可到了卷宗末尾,關於他們後來的境況,卻隻有寥寥數語:角招殺吏而出,馳驅千裏,還至長安。見角徵為數人所辱,怒起,屠戮妓所,斃者三十一,血浸四隅。旋遁於亂葬崗,二人饑餒,僅食三枚生栗,匿七日,竟至昏厥。幸為夫人所援,乃施假死之計,終得脫難存身。
    盧和鈴深知,這短短幾句話,看似輕描淡寫,可兩兄妹當時所處絕境,內心定是絕望無助,其中酸辛恐怕也隻有他們自己清楚。
    這般想著,盧和鈴輕輕抿了一口燒刀子,那圓潤的鵝蛋臉上瞬間泛起一抹酡紅,隨後自言自語道:“這遼地實在沒什麽可稱道之處,不是鋪天蓋地的暴風雪,便是連日下個不停的大雨。就連這酒,也是辛辣得很。等此間事了,咱早些回家。到了太原府,定要讓你嚐嚐我親手釀的梨花春,保管叫你難以忘懷。”
    “嗯!” 角徵聞言,握著柿子餅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聲音雖輕,卻透著一股子堅定。
    恰在此時,角徵瞧見自己哥哥角招步上天台,她神色間竟微微有些慌亂,忙將那柿子餅悄悄放入袖中,安靜地站在一旁,恢複了一貫的警惕模樣,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角招麵色異常蒼白,透著些許病態,眉毛生得極為清秀,可他那一雙眼眸,卻冰冷得如同寒潭,四下掃視間,隱隱透著的狠辣讓人不寒而栗。
    待到近前,角招掃了一眼妹妹的袖口,不著痕跡地瞪了她一眼,而後拱手向盧和鈴說道:“少夫人,我妹妹不懂事,怕是給您添了麻煩,我這便帶她去領家法。”
    “行啦!你明知我心軟,還故意說這些話來氣我。” 盧和鈴佯裝嗔怒,語氣中卻帶著幾分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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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沒有轉身去看角招,而是自顧自地將碳爐上烤得噴香的栗子一一夾到桌上的牛皮紙上。一邊夾著栗子,一邊說起了正事:“三公主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角招神色瞬間一凜,一臉鄭重地回道:“少夫人,公主的意思是讓您務必隱蔽好行蹤,確保撤退通路安全無虞。若出現意外狀況,您便是她們最後的退路。”
    盧和鈴夾栗子的手微微一頓,不禁皺起了眉頭,追問道:“這是何意?她們究竟打算做什麽?”
    “攻打皇城,弑君屠龍。” 角招聲音低沉地回應。
    盧和鈴瞳孔猛地一縮,轉身死死地盯著角招,咬著牙道:“簡直是胡鬧!她們統共才多少人手?真要是出了事,哪裏能那麽輕易地全身而退!我看她們這是瘋了!”
    角招見狀,忙垂手低眉,自是不敢接話。
    盧和鈴氣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初,她滿心以為此番前來,不過是將南仙安然救回家中。即便事態發展到最壞的地步,也無非是南仙兵敗,落得個一無所有的結局。
    可如今竟是李瀠帶著兩萬兵馬趕來馳援,還想與遼皇硬碰硬。這要是出了差池,她怎麽救得過來?
    再者說,倘若此番兵敗,那數萬兄弟都可能命喪於此。屆時,她們又有何顏麵獨自逃生?若是這般灰溜溜地回到家中,且不說老爺子會作何反應,單是自己心中的那份羞愧,怕也能將她們折磨致死。
    況且,她手中的乘風速運,本就是從柳師師手中分得而來。在這節骨眼上,若自己護不住家人,眼看著剛組建的金花衛覆滅,那她還管什麽家?直接找根繩自我了斷算了。
    念及此處,盧和鈴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平複內心翻湧的情緒。她緩緩轉過身,默默無言地繼續夾著烤栗子。
    此時的她腦中一團亂麻,各種思緒翻湧,她心焦氣躁,手上動作機械,一個栗子要夾幾次才能夾起,內心的不安可見一斑。
    盧和鈴沉思半晌,忽然眼眸一亮,開口問道:“咱們此番帶來的轟天雷,可足以炸開析津府的城門?”
    角招微微搖頭,歎了口氣道:“此次僅帶了一百轟天雷與五十霹靂炮,原是打算撤退之後,用以擾亂騎兵追擊。若將這些全都堆在城門處,一來難以做到掩人耳目,不被敵軍發覺;二來即便堆在那裏,也未必就能確保炸碎門軸。要是這兩個目的都無法達成,等到撤退之時,一旦遭遇騎兵追擊,想要順利脫身,可就難上加難了。”
    “嗯,你所言甚是在理。但無論如何,咱們都得想法子為大軍尋出一條能順利撤退的坦途來。原本的地道雖說隱蔽,可一次隻能供少數人通過。如今她們竟將家中軍隊都帶來了,依我看,她們壓根兒就沒想著撤退!
    這不行,咱家剛組建的金花衛,哪裏經得起這般折騰!你即刻去通知三公主,我不反對她們的計劃,但若事不可為,最多一個時辰,必須全都撤退!她若不答應,我現在便暴露她們的行蹤,強行將她們帶回家去。” 盧和鈴銀牙緊咬,情緒激動之下,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
    “是!我這就去辦!” 角招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便欲離去。
    “等等!” 盧和鈴趕忙出聲攔住角招,腦中刹那間靈光一閃,急切問道:“我記得析津府西門附近,好像有一座青樓?”
    “有的!情報顯示,那是梁王耶律斜軫的產業,足有四層,高可過城。因其靠近西門,乃是外國商旅進入析津府的必經之路,每日裏賓客盈門,生意興隆,是析津府為數不多的幾家大青樓。” 一直未曾開口的角徵見盧和鈴問起,迅速在腦中檢索情報,沉聲應答。
    盧和鈴聽了,頓時喜出望外,當下語氣一沉,吩咐道:“角招!你速速派人滲透進這家青樓,莫要心疼錢財,務必讓兄弟們摸清楚何處適合爆破炸樓。既然炸不開城門,那咱們便炸了梁王的青樓。
    一旦我軍戰事不利,便可沿著青樓倒塌後的廢墟,攀登上析津府西門城牆。如此一來,至少能保證咱們的損失不會太過慘重。你即刻安排兄弟們前去實地勘查,盡快拿出個可行的方案來。”
    角招眼眸陡然一亮,實在未曾料到盧少夫人竟有這般急智。當下再不遲疑,轉身就要著手安排此事。
    盧和鈴輕輕擺了擺手,將自己包好的烤栗子遞到角招麵前,輕聲說道:“這遼地的栗子,到底是比不上家裏的香甜,忙歸忙,可別忘了吃飯。”
    角招雙手捧著那還帶著溫熱的烤栗子,雙肩微微顫抖。他趕忙垂下眼眸,試圖掩蓋眼中翻湧的情緒,喉嚨像是被什麽哽住,一時之間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盧和鈴深知角招性格剛強,素來不願在旁人麵前顯露自己脆弱的一麵。當下,她識趣地轉過身去,再次擺了擺手,語氣平淡地說道:“快去吧!莫要誤了正事。”
    “嗯!” 角招重重地點了點頭,強忍著內心的複雜情緒,腳步急促地衝下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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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和鈴輕舉酒杯,將那燒刀子緩緩送入口中,烈酒滑過喉嚨,刹那間,一股熱意自腹間升騰而起,令她那在寒雨之中略顯冰冷的身軀也跟著暖了幾分。
    她眼眸明亮如星,穿透那層層雨幕,望向那朦朧而陌生的析津府全城,一時間,思緒飄飛甚遠,心中感慨萬千。
    自楊炯離去之後,這個壞弟弟便絞盡腦汁,想出各種法子來哄騙她。
    起初,楊炯稱乘風速運疑似出了內奸,賬目出現了巨大虧空,自己事務繁雜,實在分身乏術,隻能仰仗盧和鈴幫忙查看處理。
    盧和鈴一聽這話,哪裏還能坐得住?
    她當即發動一切所能發動的力量,明察暗訪,手段盡出。為了查明真相,她甚至將所有在冊的鏢局鏢師全都徹查了個遍。然而一番折騰下來,除了對乘風速運的運作流程更為熟悉外,那一千萬兩的虧空究竟去向何處,卻毫無頭緒。
    此事讓盧和鈴心中煩悶不已,恰在此時,又接到相府的書信問詢,這更是令她羞愧難當。她本就是個極為要強之人,如今連這麽一件事都辦不妥當,既辜負了楊炯的信任,更讓她自覺在相府眾人麵前抬不起頭來。
    當下,她也顧不上許多,全身心地投入到乘風速運的業務之中。每日裏,她眉頭緊鎖,日夜不停地梳理調查,逐字逐句查閱賬目,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將乘風速運的各個環節全都摸得一清二楚,終是查出了這筆虧空最後的去向是析津府。
    好不容易查到線索,盧和鈴怎肯輕易放過?她立刻飛書相府,要來人手,組建商隊,而後馬不停蹄,直奔析津府而來。
    正當她躊躇滿誌,發誓一定要揪出那內奸之時,摘星處的老人突然送來了楊炯的三封書信。
    一封道歉信,解釋了這一切都是他有意安排,為的就是讓她幫著照看乘風速運。
    一封老爺子親筆簽寫的任命信,其上明言,北方所有航運生意,皆歸盧和鈴統轄。
    一封分析局勢,說明誆她北上析津府的原因,及與耶律南仙接洽諸事。
    盧和鈴又羞又惱,此刻她才恍然大悟,自己竟是被相府給算計了,活生生被 “誆上了船”。
    還沒等她發作,隨行人員一口一個 “少夫人” ,叫得那叫一個順口,聽得盧和鈴又氣又無奈,一口悶氣鬱結於心,怎麽也吐不出來。
    事已至此,盧和鈴也隻能先處理要事。雖然她知曉了楊炯這壞弟弟的小心思,雖然她心中有氣,但在盧和鈴心中,眼前的要事才是重中之重,在這一點上,她向來深明大義,分得清輕重緩急。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她成了相府的盧少夫人,更是稀裏糊塗地幹起了屠龍弑君的大事,當真世事難料。
    這般想著,盧和鈴輕咬薄唇,望著眼前遮天蔽日的雨幕,眼中閃過一絲嬌嗔,狠狠道:“你給我等著,等回了家,看我怎麽折騰你!”
    說罷,她腦海中便開始細細盤算起來,是讓楊炯天天去喂雞,看著那些活蹦亂跳的雞仔,忙得暈頭轉向好呢;還是買上一塊地,讓他親自去耕種,體驗一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滋味好;又或是讓他給自己洗腳,看著他那窘迫的樣子,好好解解氣;再不然,就欺負他給自己做飯,嚐嚐他做出的飯菜是何滋味。
    她這般想著,腦海中浮現出楊炯那狼狽的模樣,不自覺地嘴角微微上揚,可隨即又輕輕歎了口氣,神色轉為溫柔,悠悠道:“唉,再耽擱下去,這梨花春釀出來可就錯過了最好的時節了。”
    言罷,她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轉身對著身後的角徵微微點頭示意,而後蓮步輕移,匆匆步下天台。
    雨幕蔽空,天台佳人杳然,炭火明滅,漸熄而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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