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宣德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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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門前早聚作沸鼎,數千青衿學子如蟻附膻,簪纓墜地聲混著慷慨陳詞,直把朱漆宮門震得嗡嗡作響。
    忽見一灰布袍生員擠至階前,竹骨扇“唰”地展作滿月,高聲道:“列位且靜!”
    眾人聞聲漸息,唯餘呼吸如潮。
    那生員一步踏出,竟攀至護龍橋石欄,衣袖奮力一拂,聲如鍾鼓:“世家門閥殘殺寒門子弟,三法司鐵證如山!偏那長公主倒把刑書視作廢紙,遮掩罪孽、顛倒黑白!”
    這生員越說越氣,奮力一振右臂,腰間舊錦囊晃出半截褪色絛子,“吾輩寒窗十載,圖的是明鏡高懸、牧守一方。今日若容這等草菅人命之事過了,他日便是金殿傳臚、紫袍加身,又有何顏麵坐那青天衙門?”
    橋下金龍河翻起細浪,映得學子們攥緊的拳頭泛白。
    有鬢發斑白的老童生抹著淚:“蒼天無眼,奸佞滿朝!”
    更有年輕氣盛者解下儒巾擲地:“吾與這等醃臢世道拚了!”
    聲浪如潮,驚得城頭宿鴉撲棱棱亂飛。
    正喧鬧間,拱橋另一側忽有一人大步而出,頭上儒巾拍打著青玉簪撞得叮咚響,引得眾人頻頻側目。
    但見這生員束發未冠,寬袖卷至腕間,倒比旁人多了三分爽利:“傅幼兄這話真真是一針見血!我裴毓無比讚同!”
    言罷,他揚手展開素絹,血書“冤”字刺得人眼疼,“壓樊樓四同窗橫死當日,同他們起過起過衝突、有交集的就是三個國公家的嫡子嫡孫,直接或者間接有關係的多達十三名世家權貴。
    諸位君且聽吾之一言,今日我等若冷眼旁觀,他日誰能為你我仗義執言?”
    話音未落,周遭已炸開鍋。
    有生員抖著衣襟嚷:“那日我親眼見定國公府的惡仆,拎著銅錘往人頭上砸!”
    更有老者捶胸頓足:“三法司早已證據確鑿,偏長公主一紙令下,將凶手藏入宗人府!何其荒謬!”
    一少年書生踩得橋欄吱呀作響,滿臉漲紅附和出聲:“今日我等若忍氣吞聲,他日寒窗苦讀換來的烏紗,怕也成了遮羞布!”
    他忽地扯開衣襟,內裏短打上斑斑血跡未幹,“這是前日攔轎鳴冤時,被金吾衛打的!可皮肉之苦算得什麽?若連公道都不敢爭,倒不如把這頂儒冠擲進金水河!”
    此言一出,猶如巨石投潭,驚得滿場青衿振臂。
    有性急的已解下腰間隨筆,徑直要往宮門匾額砸去,倒叫那“宣德”二字在眾人眼中,都染了三分汙色。
    未己,又一個紫棠麵皮的書生搶出,隻見他抖開懷中《大華律》,黃紙黑字在風中嘩嘩作響:“列位且看!《臣民上書陳言令》幾行朱批上,律法明載:布衣可經公卿代奏,若受阻則直投衙署,再拒便可遞褶入進奏院,倘連進奏院都閉了門,便有權立於宣德門前,上達天聽,麵聖直奏!”
    周遭青衿聞言,皆是騷動起來,有一老書生顫巍巍附和:“不錯!開皇初年既定此例!進京入奏者總計三百一十二人,皆由先帝親審!”
    紫棠麵書生將律書往懷中一揣,接話道:“可如今呢?公卿推諉、衙署閉門、進奏院空無一人!既律法之路全被堵死,吾輩便闖進宮去,我楊叔就要問問這紫袍金帶的袞袞諸公,可還記得先帝‘民無小事,律法皆平’的訓誡!”
    言猶未了,階下轉出兩個黑麵書生。但見那二人葛衣洗得發白,補丁摞補丁倒綴成朵朵梅影,為首的長身玉立,朝眾人長揖到地:“裴毓兄、楊叔兄!我梁氏昆仲雖家徒四壁,卻不敢忘聖賢教誨。今日願為諸君前驅。”
    話落,其弟已搶上半步,袖中露出半截卷邊的《聖賢論》:“縱是宮門九重,我也要問個青紅皂白!”
    兄弟二人對視一笑,袍角掃過護龍橋青磚,昂首挺胸的停在朱漆宮門之前,倒教滿場學子眼眶發燙。
    有老童生抹著淚喃喃:“這補丁衣裳,倒比錦袍玉帶更鮮亮三分!”
    更有學子振臂高呼,聲浪卷著聲浪,呐喊助威。
    學子們心中都清楚,此番聚於宣德門前,明裏為同窗鳴冤,暗裏卻是要與朝廷議價,求的是寒門取士的員額,爭的是朝堂用賢的公道。更為緊要的是尋個“公平”“國法”的大義做護身符,免得事成之後,朝廷翻手便是場“秋後算賬”的雷霆雨。
    這些年在家鄉,學子沒少合著鄰裏族老向官府施壓,早把朝廷手段摸了個透:那出頭的椽子必先爛,縱是朝廷暫作退讓,也斷不肯認半分錯處。為立威,總會拿挑頭的開刀。可若沒這“出頭鳥”振臂一呼,眾人各懷心思向後縮,朝廷便能分而治之,逐個擊破。
    正因此,這梁氏兄弟倒成了上上之選。雖家徒四壁,卻存俠肝義膽;身無長物,偏以天下為己任。眾人知道,這般心懷執念之人,便是最合適的“先鋒”人選。
    念及此,數千青衿齊刷刷躬身,齊聲高呼:“梁氏賢昆仲且前行,吾等皆是依傍!”
    梁氏兄弟並立宣德門下,布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倒是襯出幾分剛正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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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抬眸望向城頭,正撞見虎翼軍鐵甲映得日光碎金般亂閃。
    兄長整了整歪斜的儒巾,朗聲道“徽州梁伯讚!”
    弟弟跟著踏前半步,隨即高呼:“徽州梁叔讚!”
    “請指揮使大人出城答話!”
    城樓深處傳來靴底叩地之聲,步軍司指揮使牛馬身披甲胄,現身雉堞之間。這位新掌宣德門宮禁的武將揉著太陽穴,心內早把舉薦他的顏夫子祖宗十八代都咒了個遍。
    原該想到,這些舞文弄墨的老狐狸,哪有一個是省油的燈!瞧今日這陣仗,宣德門前數千學子,倒比他麾下虎翼軍更叫人頭皮發麻。
    牛馬少年參軍,四十三載光陰在他眼角刻下層層溝壑,當年放牛娃的草鞋早換成了嵌銀皂靴,雖在三衙裏屈居末席,可出了皇城,哪聲“馬指揮”不是帶著三分敬畏?
    膝下兒女早已成家立業,孫兒們繞膝時軟糯的“祖父”聲,早把他當年沙場的銳氣磨平。若非瞧著麾下年輕人沒個上進之路,何苦應了顏夫子的人情,接下這宣德門守備的燙手山芋?
    原以為得罪殿前司也就得罪了,也並不是什麽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無非是讓原本就不睦的關係更緊張些,可現在看來,這哪是什麽單純得罪殿前司這麽簡單。
    但見數千學子人擠著人,牛馬摩挲著腰間長刀,忽覺這沉甸甸的三品魚符,倒比當年陷陣時的鐵盾還壓得人喘不過氣。
    放這些學子入宮,便是與長公主作對;不放,則坐實“阻塞言路”的罪名。左右都是火坑,偏生步軍司還想守著中立的幌子!看來,這顏老狐狸是非要逼我站隊呀。
    想明白了這些,牛馬陰沉著臉掃向梁氏兄弟,冷冷道“你們找本指揮想說什麽?”
    梁伯讚見牛馬現身城頭,忙整衣長揖,葛巾下目光灼灼:“馬指揮容稟!吾等依《陳言令》請入中樞,求見諸公卿辯個黑白。”
    牛馬挺立雉堞,平淡回應:“樞密院未發虎頭符,中樞亦無鈞旨,若人人揣本律書便能闖宮,這九重城闕早成了瓦罐市場!”
    “指揮好是健忘!”梁叔讚搶前半步,“《大華律》明載:臣民上書,若諸衙閉戶,諸法皆絕,則可直叩宮門!”
    牛馬冷笑一聲,詰問出聲:“休拿律條壓人!你說諸法皆絕,可有各衙拒書為證?再者,即便你所言屬實,那也要天子親令,方可進宮,你們現在糾集數千人於宣德門前,真的是問個黑白?”
    話音未落,楊叔已搶至橋心,指著牛馬破口大罵:“好個睜眼瞎!長安哪處不知壓樊樓血案?哪處不知我等告遍衙署?你若說這都不算諸法皆絕,倒指條明路來!
    你也休要說些羅圈話來搪塞我們,我們入宮,就是要去中樞麵見包括顏夫子、高樞密等一眾公卿,當麵論個是非對錯!你現在擁塞言路,我有理由懷疑你受了長公主指使,故意包庇凶手,阻止公卿了解真相!”
    不等牛馬回話,立在護龍橋兩側的傅幼和裴毓相互對視一眼,心領神會,迅速跳下橋麵,朝身後呼喊:“諸位同窗!之前我們親自去了顏夫子、高樞密府上,他二人已入宮十幾日未歸,為何會如此?”
    裴毓立刻接話,提醒道:“梁王一直在城外的白虎觀問道,這又是為何?”
    眾學子早就聽到了些許風聲,如今見傅幼和裴毓挑明,人群中瞬間爆發出陣陣爆喝。
    “牝雞司晨,禍國殃民!”
    “鎖拿公卿,與篡逆何異!”
    “今日我不言語,他日死不足惜!”
    ……
    牛馬看著群情激奮的學子,大罵了一聲,回身怒吼道:“中樞還沒來消息嗎?長公主呢?大公主呢?”
    “指揮!公主早間就出了宮。顏夫子回話,讓指揮自行定奪!”親兵戰戰兢兢的回應。
    牛馬虎目圓瞪,怒罵出聲:“艸!這老不死的真他娘的狠呀!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話音未落,學子中瞬間爆發出騷亂。
    “滿朝文武,無一人可言!麟州曲思賢今日就效法先賢,死諫!”一學子雙眸赤紅,用力一震衣袖,以頭撞門,“砰”的一聲悶響,血流滿麵,身軀軟倒,氣絕朱紅宮門。
    早就立在一旁的十名顏家史官立刻秉筆高呼:“麟州曲思賢,以命諫闕,血證長公主蔽目塞聽,真當世之賢良也!”
    眾學子見此,立刻紅了眼,渾身顫抖,大叫著衝向緊閉的宣德門。
    “奸佞當道,朝臣昏聵,均州周霄賢以血為後生開路!”
    “平日袖手談心性,臨事一死報君恩!金州王明,十年科考未第,蒙受先帝特恩容歲,得以再考,今國朝如此,老朽一條殘軀,死則死矣!定要去黃泉麵君陳情!”
    “牛馬!你個奸賊,擁塞言路,黨豺為虐,助人下石!可曾想過汝之子孫也有上告無門的一天!”
    ……
    “砰砰”之聲不絕於耳,轉瞬之間,一十二人血灑宮牆。
    牛馬在城頭睚眥欲裂,眼見一個接一個的書生橫屍宮門,顏家嗬筆郎們竟輪換著狼毫,蘸著鮮血在紙張上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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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生生怒吼不絕,新血蓋上舊血,直把宣德門前鋪成血色長河。
    學子怒發衝冠,群體情緒一旦被掀起,便再難遏製。
    傅幼振臂高呼,怒吼出聲:“妖魅女主!主國一天,我大華寒門將永無出頭之日!今日不言,更待何時?”
    裴毓緊隨其後,不知從哪裏搬來人粗樹幹,大聲招呼:“隨吾開宮門,誅奸佞,殺女主!”
    牛馬驚懼,迅速命令士兵堵住宮門,口中怒聲嗬斥:“你們瘋了!衝擊皇宮,如同謀反!”
    “國將不國,留之何用!”
    “奸逆當道,不除何以言公!”
    “吾輩讀書人,今日就用這一腔熱血,讓爾等名留青史!”
    激憤之言此起彼伏,三根樹幹撞門之聲不絕於耳。
    正值血光衝天之際,忽聞得城南傳來急雨般的馬蹄聲。但見百餘騎金花衛金光耀城,麵具上吞金獸張牙舞爪。
    為首將官得楊炯軍令,令旗猛地一揮,刹那間弓弦繃成滿月。
    “放!”楊炯冷聲下令。
    一時間,弓如急箏,箭若潑灑,直射向城門搬木撞宮的書生。
    “咣啷啷”三聲悶響,那些懷抱樹木撞門的書生尚未及抬頭,便被透胸貫腦,血花混著木屑飛濺四處。朱漆宮門本就染著斑斑血跡,此刻更似被潑了桶滾熱的朱砂,直把滿地碎儒巾都浸了個通透。
    楊炯輕叩馬鐙,烏雲踏碎滿地血珠。那“噠噠”蹄聲混著未散的血腥氣,直似重錘敲打眾人天靈蓋。方才還激昂的學子們頓時噤若寒蟬,眼眸瞪大,滿是驚懼。
    戰馬忽在丹墀前駐足,鎏金鞍轡映得楊炯麵色如霜。他垂眸掃過傅幼和裴毓二人,聲音冷得不帶一絲感情:“本侯浴血八千裏,踏破三國皇城。卻不想凱旋歸來,竟見爾等持械造反?”
    楊炯探手按向刀柄,虎嘯般的聲響驚得眾人腿軟:“衝撞宮門者,按《軍防令》當誅九族。你們既讀得聖賢書,可知‘逆’字怎寫?”
    聲平如淵,震若雷霆;語輕似羽,直攝心魄。
    眾皆股栗,莫敢仰視,唯喏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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