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論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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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和指尖繞著茶盞蓋兒,輕輕刮去浮沫,待那兩道身影徹底沒入月洞門,這才將茶盞擱在石麵上,平淡詢問:“那樁案子,可有眉目了?”
楊炯原以為老爺子總要先細究自己回來後的見聞,再斟酌局勢謀算,卻不想劈頭問的就是這學子案。
他抬眼瞥見楊文和半闔的眼瞼下泛著青影,忽地明白,想來老爺子早得了消息,若無七分把握,怎會這般單刀直入?
楊炯轉著眼珠,早瞧透老爹肚裏的彎彎繞繞,當下也不拿捏,湊到石桌前笑道:“爹!這案子裏各方攪成亂麻,您老就別拿我當雛兒考校啦!快說說,真凶到底是誰?”
楊文和端茶的手頓在半空,聽了這話,無奈用茶盞蓋兒虛點楊炯鼻尖,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小子!”
話未說完,眼底卻漫起暖意。自家兒子哪般心性他最清楚,這般插科打諢,倒比那些個刻板孝道更熨帖。
思及此,他擱下茶盞,指尖叩著石桌輕響:“實話告訴你,壓樊樓頭一遭命案,是皇太後下的手。”
楊炯聽得 “皇太後” 三字,眉頭瞬間擰成個死結。他背著手繞著石桌踱步,靴底碾著細小石子沙沙作響,半晌才道:“竟是她?可她一介失勢太後,攛掇兩位長公主相爭能得什麽好處?便是為了皇嗣計,也該先與李淑通氣才是。我一回京就見了李淑,瞧她言語間雖有摻和痕跡,卻分明不知這起手的謀劃是誰。皇太後這般貿然行事,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楊文和被楊炯繞得發暈,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手指用力戳了戳石桌麵:“還能因為什麽?自然是因為你!”
楊炯 “騰” 地站直,指尖戳著自己胸口,雙眼瞪得滾圓:“我?!”
楊文和扯著嘴角冷笑,手指蘸了些茶漬,在石桌上劃出一蒼勁的 “皇” 字:“你且算算,三國天子折在你手,便是那李乾元,也脫不得你我父子幹係。如今你攜大勝之威回京,莫說皇太後寢食難安,滿朝公卿哪個不是提心吊膽?
更別提你與蘭陵早有婚約,偏又與漟兒……” 話未說完,已用袖角將石桌上的字抹得幹幹淨淨,“旁人或能裝聾作啞,看局勢發展再做定奪,可皇太後卻等不及,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怕的是江山改姓、宗廟易主!”
楊炯聽了,喉頭溢出聲輕笑,信步踱至石桌前。見那紅泥小火爐歪歪斜斜,便彎腰拾起,從一旁抓一把鬆針細細填進爐口。
火星子 “劈啪” 爆開,他頭也不抬:“她當我與兩位公主能暗結珠胎?忒也多心了。”
楊炯將銅壺坐上爐口,水汽漸起。複又執起舊陶壺,先傾出半盞洗茶,又穩穩續上滾水,接著道:“皇太後這般借學子命案生事,既挫了兩位公主的聲威,又挑得她們反目。莫不是棄了第三代,轉去押李澤那小子的寶?”
楊文和拈起茶盞,就著熱氣輕啜一口,緩緩搖頭道:“她哪有這般狠絕的魄力?若真有,何苦留下這許多破綻叫人拿捏?依我看,皇太後起初不過是想敲山震虎,拿李澤做幌子,好教兩位長公主知道她手裏還有張牌。”
楊炯 “噗嗤” 笑出了聲,袖角掃落石桌上半片枯葉:“她拿什麽敲?宮裏念了半輩子經的老菩薩,既沒兵權又沒實權,真當兩位公主怕她?惹急了李淑,指不定哪天就送她去西天聽真佛講經!”
楊文和卻將茶盞重重一擱,盞中茶湯濺出星點:“你倒說中要害了。咱們都小瞧這深宮裏的人嘍。與其說是小瞧太後,倒不如說是小瞧了李乾元生前的算計。”
“啥意思?她真有兵?大華的軍衛都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顏夫子能看著她動兵?那老家夥不是最見不得外戚專權嗎?想當年他親手執筆下的《外戚論》,將皇後和宗室都得罪了個遍,如今他大權在握,更不可能看著這事發生了。”楊炯眉頭緊皺,還是不敢相信,誰會放著炙手可熱的長公主不投,偏去押注個深宮裏吃齋念佛的老太太。
楊文和見銅壺水汽衝得壺蓋 “噠噠” 作響,抬手按住欲起的楊炯。自顧自將沸水注入紫砂壺,聲線混著水聲漫開:“李乾元臨終設下四位顧命大臣,原想拿他們掣肘於我。卻不知這四人本就心懷鬼胎。顏夫子要開寒門入仕路,老太君圖個天波府世代尊榮,萬和宜與康白又覬覦著軍權。
我不過略施手段,給顏夫子幾分實權,壓一壓天波府的勢頭,再將萬、康二人邊緣化,原該平起平坐的四人,不過略作拉攏分化,立時就化作一盤散沙。
這權力呀!就像那蜜糖,人人都嫌少,到手便不肯鬆口。”
簷角漏下的日影恰好掠過他眼底精芒,茶盞擱在石桌上發出輕響:“那萬、康二人被奪軍權後蟄伏許久,到底尋著個法子,借皇太後的名頭行事。如今聽說,他倆早與李澤暗中勾連了。”
楊炯望著石桌上青色的茶湯,忽覺楊文和指尖繞著茶盞的軌跡,到有幾分將天下人都掌控其中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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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李乾元駕崩那日起,楊文和便已落子布局,看似默許顏夫子拜相、放寬寒門取士,可卻又遲遲不封其安國公之爵,這般若即若離的手段,恰似給烈馬套了軟韁,教那以聖人自許的顏老兒,從非得魚死網破,漸漸轉求利益權衡。
待這領頭的降了火氣,楊文和便雷霆出手,褫了萬和宜、康白的軍權。說來有趣,此事竟得了顏夫子與天波府老太君的默許,他們一個忌憚武將幹政,一個容不得旁的將門坐大,倒教那二人成了棄子,漸漸被擠到權力邊緣。
至於天波府,楊文和早將楊朗困在北地。那老太君縱使念子心切,想盡辦法召子回京,可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其中輕重。
如此這般,李乾元苦心設下的四位顧命大臣,或被利益驅使,或遭分化打壓,終是成了各自為政的局麵。
爐中炭火 “劈啪” 爆開,楊炯望著父親鬢角一絲霜白,心中感慨不已:老頭子這未雨綢繆,春風化雨,運斤成風的手段,當真是令人咋舌。
楊炯望著石桌上搖曳的茶影,忽地沉聲相詢:“爹!就算萬、康二人投了太後,終究是沒牙的老虎,難不成那鄒魯也倒向她了?”
楊文和撫著頷下稀疏胡須,眼角笑紋裏溢出讚許:“能從這亂麻裏揪出線頭,這份眼力,便是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也未必有。”
楊炯忙不迭擺手,滿是尷尬道:“老爹快別打趣我了!在您跟前,我這點心思不過是小孩兒把戲,哪敢自誇?”
楊文和隨手將冷透的茶渣倒入銅盂,複又注滿新水。青色茶湯緩緩斟入盞中時,他推過茶壺,沉聲道:“鄒魯不過是麵上的幌子,熊定中、章凡舊部,還有呂胤平、吳散木的遺孤,都被他們攏在了一處。”
“當啷!” 楊炯起身時撞翻石凳,驚得簷下白鶴撲棱棱亂飛。他盯著楊文和半晌,喉結上下滾動,驚道:“這是要結反梁聯盟?捧李澤上位?!”
楊文和就著茶盞輕吹浮沫,眼角餘光掃過楊炯緊繃的下頜線:“慌什麽?便是天要塌,也有老子頂著,能不能穩重些?”
說罷慢條斯理抿了口茶,眼底滿是教訓之意。
楊炯喉頭悶響,抓過茶壺對著嘴猛灌一口,深吸一口氣,這才重新坐定,老實的等待下文。
“所以說,我們都小看了皇太後的能量!或者說,小看了李乾元,沒想到他就是死,也不忘防著李淑和李漟。這熊定中和鄒魯雖然性格迥異,但有一點卻是相同,那就是死忠,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倒也在情理之中。”楊文和眼中精光閃爍,沉聲而言。
楊炯喉間溢出聲悶歎,接話道:“這麽說,沈槐叔叔是您老調回來的?”
“哼!” 楊文和將茶盞重重一擱,茶湯晃出盞沿,“萬和宜、康白打著穩定朝局的幌子,想調領軍衛、展旗衛回京?當真是癡人說夢。” 他屈指彈了彈石桌,驚得兩隻剛落銀杏樹枝椏上的麻雀再次飛起,“我不過在顏夫子跟前提了句沈槐,那老兒便忙不迭應下。天波府的老太君也跟著點了頭,可見這新冒頭的魏王黨,早叫他們夜裏睡不著覺了。”
楊炯站起身,靴底碾著青磚縫隙,眉峰擰成個墨團。他望著楊文和指間轉著的茶盞,喉間滾動半晌才道:“這學子案裏,顏夫子打的什麽算盤?天波府又摻和了幾分?偏又將我扯了進來,他們究竟要個什麽結果?”
楊文和聽著這連珠炮般的發問,手掌揉了揉眉心,笑道:“要說他們親手操弄倒也未必,借勢謀利卻是可能。
顏夫子想把你架上火爐,逼我再給寒門開幾分方便之門。擴大取士、增些留京名額是其一,更要緊的是探探虛實,他也怕魏王一朝得勢,先前謀劃都成了泡影,故而想瞧瞧,我與他能否心照不宣地唱個和調。”
爐上銅壺 “咕嘟” 作響,楊炯伸手去調炭火,卻將火星子濺在了青磚縫裏些許。
楊文和見狀,用茶盞敲了敲石桌提醒專心,繼續道:“至於天波府,老太君那點心思還不明白?她眼巴巴盼著楊朗回京,就說她令神策衛護著各衙門的架勢,明擺著是向我與李漟示好。隻要咱們鬆口,她保準敢擔下屠戮學子的罵名,以雷霆手段平了這場鬧劇。”
楊文和擱下茶盞,手掌撐著石桌緩緩起身,背手望著天邊翻湧的墨色雲團,袍角被忽起的大風掀起獵獵聲響:“他們推你入局,實則是拿你做那試金石。”
雲層壓得極低,楊炯見楊文和麵上陰影明暗交錯,隻聽他又道:“太後想瞧的,是你與兩位公主是否還有牽扯。我若偏袒哪方,她便知該死死攥住李澤,還是另作籌謀。
萬和宜、康白之流,巴望著借學子案攪亂邊境,好趁機掙脫顧命枷鎖重掌兵權。李澤若成了事,他們便是從龍功臣,再想奪他們的權,怕是難如登天。”
話音未落,天邊悶雷滾過,震得簷下法鈴亂顫。
楊文和忽而轉身,白發被風揚起幾縷:“至於顏夫子,他拿聯手對付魏王黨作餌,要我答應擴大寒門取士,給他禮部科舉取士之權。學子案於他不過是籌碼,解與不解,全看我肯不肯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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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老的態度是……?”
“他們倒把算盤打得精明!” 楊文和拈起半片枯葉,指尖碾作齏粉,“春闈弄出這等禍事,草芥人命如同兒戲,拿些蠅頭小利、鬼蜮伎倆來汙我父子名聲,真當我能與虎謀皮?”
他忽而抬眼,目光掃過楊炯,寒聲道:“這案子你須得查,且要查個水落石出,一查到底!那吃齋念佛的太後不是愛興風作浪?便叫天下人都看看,她那慈悲底下裹著怎樣一副心肝!”
話落,簷角驟落幾滴雨,楊炯伸手接了,涼意瞬間滲進袖管。
“爹可是要敲山震虎?”
楊文和冷笑一聲,手指點向天際翻湧的烏雲:“敲山震虎?太便宜他們了!你石師兄推行新政處處掣肘,也該見見血了。此番,便教他們知道何為‘借刀殺人’!”
雨勢倏然大作,豆大的雨點砸在石桌上,濺起的水花混著茶湯漫成一片青白。
楊炯望著楊文和被雨幕映得發青的麵容,忽覺這暴雨傾盆的春日,倒比隆冬的霜刃更教人寒徹骨髓。
楊炯剛要解下外袍替楊文和遮雨,忽聽得青石甬道傳來淩亂腳步聲。循聲望去,耶律拔芹發間草屑未除,王修衣襟淩亂,兩人跌跌撞撞奔至近前,水珠順著衣角滴落成線。
“公公!” 王修撐著膝頭大口喘息,喉間嗬嗬作響,“白虎老道……死在三官殿了!”
楊文和身體猛地一頓,驚道:“你說什麽?!”
耶律拔芹抹了把臉上雨水,搶在王修前稟道:“長公主剛才尋那老道問話,非要逼問公公來白虎觀的緣由。兩人言語間起了齟齬,老道拂袖回了三官殿。我等趕去時,老道已經歪在了蒲團,氣息早斷了。”
楊文和立在廊下,任雨絲斜斜掠過鬢角霜發。
良久,他撫著廊柱斑駁木紋,喟歎聲混著雨聲:“行章,你此番歸來,可曾見過漟兒?”
“還沒。”
“該去見見。” 楊文和伸手虛掩了下衣襟,指尖懸在半空頓了頓,又緩緩放下。
他轉身時帶起衣角輕響,緩緩朝著廂房走去,雨絲沾染衣擺,洇出深色水痕,倒像有千般話語難以啟齒,終是散在了這忽如其來的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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