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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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壽宮變故乍起,滿朝公卿聞風色變,皆惶惶然奔入宣德門。隻因那日皇城風雪中那番亂象,早已成眾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唯恐大華再次重蹈覆轍。
行至甬道,但見楊炯孑然一人,緩步行來。
眾人先是一怔,旋即麵露喜色,紛紛搶步上前。
“鎮南侯,宮內情形究竟如何?”
“侯爺,聽聞齊王妃與張氏……”
“楊小子!快些言語!我來路上聽聞步軍司撤防,怎的殿前司與麟嘉衛反倒把守起宣德門來?莫不是出了天大的禍事?”
一時之間,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問詢聲此起彼伏,將甬道擠得滿滿當當。
楊炯抬手虛按,待眾人噤聲,方長歎一聲:“皇太後嫌德壽宮局促,想將佛堂挪去大慶殿安置。”
“荒謬……大慶殿乃……” 戶部檢閱郎話音戛然而止,麵上血色盡褪。
在場眾人皆是浸淫官場數十載,豈會聽不出弦外之音?
大慶殿乃皇家大典之地,皇太後此舉分明是覬覦至尊之位。再聯想到近日太後與李澤過從甚密,眾人心中皆是一凜,此事背後怕還有魏王的影子。
一時鴉雀無聲,眾人各自揣度局勢,默默隨著楊炯往宮外走去。
楊炯於宮門前駐足,望著不斷湧來的公卿,朗聲道:“列位同僚寬心!三代皇嗣安好,今夜殿前司、麟嘉衛與金花衛輪值宮門,萬無一失!”
言罷,便已匆匆離去。
眾人怔在原地,待回過神來,立即將與楊炯交談過的官員團團圍住,七嘴八舌追問詳情。
一時間,驚呼聲、抽氣聲、慨歎聲交織一片,旋又漸漸沉寂。
卻說楊炯自宮中出來,信步沿著朱雀大街而行。
行至東城,忽見街角餛飩攤前,一人影斜倚矮凳,月下剪影竟十分熟悉。
他心頭一動,腳步不自覺加快,待走近了,方看清那人麵容,忙躬身行禮:“葉師兄,怎在此處用飯?母親整日念叨,盼著你去家裏聚聚呢。”
葉九齡抬眼一笑,伸手示意他同坐,又喚攤主添碗餛飩,方道:“深更半夜的,怎好去擾師娘清淨?這裏倒也自在,你瞧這往來行人、蒸騰熱氣,滿是煙火氣兒,甚好!”
楊炯依言坐下,瞥見桌上早已擺好兩隻粗陶酒杯,便知師兄定有話要說。當下也不客套,啟了酒封,琥珀色的酒液緩緩注入杯中,將今夜德壽宮種種事端,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盡數道出。
葉九齡聽畢,端起粗陶酒杯輕抿一口,目光如炬,徐徐道來:“萬和宜、康白皆未現身,可見與皇太後結盟不過是權宜之計,根基不穩。李澤亦不在席中,足見其根本未將太後放在眼裏。依我看來,李澤極有可能繞過皇太後,私下與萬康二人達成了交易。”
他放下酒杯,繼續分析:“太後此番設家宴,邀呂大猷、吳散木遺孤赴會,又知鄒魯明日進京。這哪裏隻是敲打李淑、震懾李漟那般簡單?分明是向李澤一黨展示自己的籌碼,暗示自身價值。”
說到此處,他微微頷首,“隻是千算萬算,怕是沒料到李淑出手如此果決。
大公主此次當真是眼明手快,若能在眾目睽睽下除去崔穆清,皇後一脈便隻剩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李清可用,再無爭位之力。
屆時,不論局麵如何混亂,握有張月娘與陳氏兩張王牌的李淑,終究占了上風。不過那李漟也非等閑之輩,早就在張月娘身邊布下暗子。
此番雖兩敗俱傷,倒也讓李淑贏了半局。”
楊炯眉頭深鎖,不住往杯中斟酒:“師兄,我著實沒想到局勢竟急轉直下。第三代皇嗣分娩至少要到入秋,他們怎就這般迫不及待?”
葉九齡望著眼前這個短短一年便聲名鵲起的師弟,眼中滿是欣慰與自豪,笑著歎道:“這其中緣故,大半與你有關。”
“我?” 楊炯一愣,眼中盡是疑惑,手中酒杯不覺停在半空。
葉九齡頷首,眸光深沉如古井:“你這一年間手刃三皇,為大華換來十載太平,這般功績,當真是前無古人,後難有來者。再加上恩師在朝堂的根基,若梁王府有心,慢則五年,快則三載,便可登臨大寶。隻是恩師心懷蒼生,不願見百姓再遭離亂之苦,才會造成如今這般局麵。”
他輕輕轉動酒杯,續道:“可旁人哪裏懂得恩師苦心?自你歸來,各方勢力明裏暗裏都在試探你的心意,試探梁王府的虛實。他們都盼著摸透你的心思,好為自己謀個前程。師弟,你身處漩渦中心,周遭皆是心懷鬼胎之人啊!”
“如此說來,父親前往白虎觀,也是為了統一人心?” 楊炯神色凝重。
葉九齡讚許地點頭:“幸而你行事縝密,讓眾人都以為尚有周旋餘地,都想著在這局中分得一杯羹。若他們察覺你有稱帝之心,怕是即刻便要聯合起來,對你群起而攻之。”
楊炯聞言,這才恍然驚覺,那看似尋常的學子案,實則是衝著梁王府而來。唯有摸清梁王府的態度,各方勢力才能放心爭鬥,不然一旦梁王府橫插一手,這盤苦心經營的棋局定會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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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忖間,葉九齡接過攤主遞來的餛飩,熱氣嫋嫋升騰,將他的麵容籠在朦朧之中:“嚐嚐這柳葉餛飩。前梁時便有的老味道,如今傳到兒子輩,竟還能保持當年風味。我自小就好這一口,你也試試。”
楊炯聽出他話中有話,卻也不好追問,隻得夾起一顆餛飩送入口中,笑道:“師兄是前梁世家子弟,土生土長的長安人,推薦的吃食自然錯不了。”
葉九齡笑著擺了擺手,見楊炯嚐過餛飩後頻頻點頭,也端起酒杯淺啜一口。
碗中熱氣蒸騰,如紗帳般籠住他的麵容,恍惚間竟帶了幾分舊時長安的朦朧:“我出生那會兒,長安城的繁華比眼下更盛十倍不止。記得朱雀大街上鎏金銅駝鈴叮咚作響,胡商的駱駝隊馱著波斯琉璃,在三十六丈寬的禦道上綿延不絕。”
他竹箸輕點碗沿,餛飩湯裏的蝦米隨節奏輕輕沉浮:“沿街酒肆懸著金箔燈籠,昆侖奴手捧安息香爐穿梭其間。椒鹽炙肉的香氣混著龜茲樂坊的箜篌聲,直把西市商鋪染成流動的星河。
綢莊裏能尋到大食火浣布,波斯邸後院藏著三丈高的珊瑚樹。碼頭上,嶺南荔枝與西域葡萄同船卸貨,胡姬酒肆的招牌上寫著‘玉碗盛琥珀’”
說到此處,他聲音忽地低了下去,氤氳熱氣中,話語不辨悲喜:“各國使節的金車與太學生的青衫在槐蔭下交錯,坊牆外飄著新科進士題詩的紙鳶,護城河倒映著十裏牡丹燈山。那樣的盛景,當真天下唯一。”
楊炯鄭重頷首:“這些盛況,我在典籍中讀過,也聽長安百姓講過。”
葉九齡幽幽一歎,神色中交織著追憶與悵惘:“後來前梁皇帝推行新政,致使天下大亂,不過數年便國破身死。我這輩子,隻盼著能再現長安昔日榮光。不知有生之年,可還有這等機緣?”
楊炯聞言心頭劇震,沉默良久,方試探著問道:“師兄……可是不讚同石師兄的新政?”
葉九齡搖了搖頭,咬了一口餛飩便擱下竹箸,神色凝重道:“恩師要殺人了!”
楊炯望著師兄眉間緊鎖的愁雲,輕聲勸道:“曆朝曆代革新,本就是破而後立,重新分配利益。若無流血,新政如何推行?”
他自是明白葉九齡的憂慮。長安是其故土,少時目睹過盛世風華,如今剛盼來太平,即便不施新政,按舊製休養生息,十年也可重現往昔盛景。
可石介推行的新政雖見短期成效,阻力卻愈發沉重。前梁因改革而亡的教訓猶在眼前,老爺子此番決心以鐵腕開路,勢必掀起軒然大波。葉九齡憂心忡忡,亦是情理之中。
王府內的師兄弟們,對此本就各執己見。
葉九齡出身世家大族,行事穩重,主張循序漸進的溫和變革,寧可耗時久些,也要將動蕩壓至最低;而石介出身寒門,骨子裏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勁,即便曆經多年磨練,那份銳意革新的決心也從未動搖。
這兩種主張,原無對錯之分,不過是時機是否相宜。
葉九齡聞言,長歎一聲,執壺為楊炯斟酒:“長安城裏百年老店雖有七家,可傳承至今,滋味、成色皆不複往昔。這新政推行易,守成卻難啊!”
他眉頭微蹙,眼中滿是憂慮,“新黨起,則舊黨立,中立者觀望,如此黨爭之禍,恐重蹈前朝覆轍。如今江南一帶,新政已現亂象。吏部以青苗法攤派多寡論政績,兩浙路官吏已有微詞,其他州路隻怕更甚。”
說罷,他放下酒壺,神色凝重:“就在剛才,禦史中丞丁凜上《新政弊病十書》,字字如刀,痛陳新政十大弊端。石師弟在吏部與之激辯,二人爭得麵紅耳赤,險些動起手來。
我細讀那奏疏,雖言辭激烈,可用人失當、百姓負擔加重、考核失察等弊病,卻句句屬實。”
楊炯對丁凜早有耳聞。此人清廉嚴苛,剛任禦史中丞,便將禦史台同僚參了個遍,脾氣又臭又硬;而石介更是出了名的執拗,這兩人狹路相逢,簡直是火石相撞,焉有不迸火星之理?
思及此,楊炯輕笑一聲,回敬葉九齡一杯酒,悠悠問道:“師兄可聽過‘開窗理論’?”
“哦?” 葉九齡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師弟總能想出新奇論調,這我倒要聽聽!”
楊炯執杯輕晃,琥珀色酒液在粗陶杯中泛起漣漪:“譬如這小小餛飩攤,眾人擠坐其間,有人嫌悶熱欲開窗通風,卻遭大半人阻攔。依師兄之見,該如何破局?”
葉九齡沉吟片刻,緩緩道:“當尋得眾人反對之由,解其心結,求同存異。待共識漸成,開窗之事,自可水到渠成。”
楊炯聞言,忽而狡黠一笑,眼中閃著光亮:“師兄何不試試掀開屋頂?”
“掀開屋頂?” 葉九齡挑眉,眼中滿是疑惑。
“正是!” 楊炯將酒杯輕輕一擱,神色從容,“先鬧出掀屋頂的大動靜,引得眾人驚慌,此時再提開窗之事,豈不比尋常時候容易?父親與石師兄行事激進,倒也未必全是壞事。至少能震懾住那些冥頑不靈的守舊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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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灼灼,續道,“而師兄最擅調和矛盾、穩住局麵,這大概便是父親執意送你入中樞的緣故。如此一來,咱們摸著石頭過河,進三步退兩步,總能尋得兩全之策。”
葉九齡聽了,先是一愣,隨即笑著點了點他的額頭,罵道:“好你個滑頭!新政裏多少主意是你與石介搗鼓出來的?如今倒躲在背後,半句罵名也不肯擔!”
“石師兄天天往我家蹭飯,母親疼他比我這親生兒子還甚!” 楊炯攤開手,故作無奈,“這罵名,自然該他替我扛著。”
“你這小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葉九齡大笑,“虧得你還叫我去家裏吃飯,原是沒安好心!”
二人笑作一團,楊炯忽而斂了笑意,正色問道:“師兄,可願再等五年?”
葉九齡端起酒杯,目光堅定的回應:“隻要這柳葉餛飩的滋味不變,便是十年二十年,我也等得!”
楊炯眼中閃過笑意,玩笑道:“那就說定了!日後萱兒、李瀠的孩子,還指著你這位先生教導呢。到時候小娃娃們若往你硯台裏撒尿,可別氣得幹瞪眼!”
“哈哈哈!如此趣事,我求之不得!” 葉九齡仰頭大笑,燭火映得他眉眼舒展,方才的憂慮都化作了這滿室笑語。
此後話鋒忽轉,雖碗中餛飩早化作腹中暖意,兩人卻談興不減,從塞北駝鈴說到江南煙雨,將天下奇聞軼事娓娓道來。
酒過數巡,興致愈發高昂,直喝得醺醺然、醉意朦朧,方互相攙扶著起身,腳步踉蹌地各自歸家。
葉九齡素來善飲,未嚐有失。
是夜,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歸來後猶自囈語,忽振臂呼曰:“快哉!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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