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種櫻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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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被二女鬧得頭疼,索性棄了馬車,拽著這對冤家沿西園街向北疾走。
王修左手被他攥著,整個人卻往後墜著,半躲在楊炯身後朝耶律拔芹擠眉弄眼。那眼神裏藏著三分挑釁、七分怨懟,本是郎君特意為她臨別準備的獨處時光,偏生殺出個契丹蠻女,攪了這難得的溫柔局。
耶律拔芹哪肯示弱?她繃著身子死勁往後掙,要不是礙於街市人多,早拔出腰間短刀與這小倭女拚個高下。
想起楊炯先前許諾的宅院,她胸中便騰起無名火:金絲雀尚有個金籠子,我巴巴等了這些日子,他倒好,一得空就陪著旁的人風花雪月!
二女隔著楊炯暗較勁,這邊繡鞋悄踩裙裾,那邊指尖勾住發帶,活脫脫兩隻炸毛的貓兒。忽聽 “嗤” 地兩聲冷哼,四目相撞時,眼底俱是刀光劍影。
“都給我消停點!大街上你們可是王府的臉麵。” 楊炯察覺身後動靜,沉了嗓音。
這話如冷水潑頭,二女同時收手,互瞪一眼,一言不發。
說來也怪,這對冤家雖針尖對麥芒,卻都聰明絕頂。皆知府裏吵得翻天覆地,那也是關起門的家事;可一旦出了王府,便是梁王府的臉麵,絕不能給家裏丟臉。
當下王修挽住楊炯左臂,耶律拔芹勾住右肘,瞬間換上笑靨如花,朝著街邊駐足的百姓頷首致意。
楊炯見慣了這般變臉戲碼,心底暗自歎息。
這二人看似水火不容,實則同是天涯淪落人,一個離了倭國故土,一個別了草原營帳,都將這梁王府當作棲身之所。
想到此處,他滿腔責備化作無聲喟歎,隻能借府中顏麵壓一壓這對小冤家的性子。
行過廊橋,王修忽而壓低聲音:“夫君,怎的周遭人看咱們的眼神都透著古怪?”
她睫毛輕顫,望著街邊交頭接耳的百姓,指尖無意識揪著楊炯袖角。
耶律拔芹勾唇冷笑,鬢邊青絲隨著動作輕晃,接話道:“還能為何?定是有人拿屠稔稔的事大做文章。權貴與公主聯手,將未婚妻送入詔獄。這般好戲,長安城的百姓豈會不嚼舌根?”
說罷,絲毫不在意周圍的目光,反倒將身子倚得更緊,粉麵含春,倒比那春日裏最嬌豔的星芹都要美上三分。
楊炯瞥了眼臂彎裏的二人,心中暗歎。這些紅顏知己,哪一個是省油的燈?
耶律拔芹今晨那番胡鬧,分明是故意尋個由頭與他同行。她這般姿容,偏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他親昵,豈會不知這舉動在世人眼中意味著什麽?
在大華禮法裏,唯有侍妾才會這般大膽。可她偏要坐實這 “輕浮” 名聲,為的便是讓滿城百姓知曉:梁王世子若要納側室,也當是她這般國色,又怎會瞧得上區區一個戲子?
市井流言如三月飛絮,看似漫天亂舞,實則皆在她算計之中。耶律拔芹從不問此舉能消弭幾分非議,隻知這是她能為楊炯做的唯一的事。
楊炯瞧著耶律拔芹刻意張揚的親昵,心底最柔軟處似被春燕啄了一下,顫抖不已,當下反手握住那隻微涼的手,十指交纏相扣。
耶律拔芹渾身一僵,杏眼圓睜,待對上他眼底流轉的溫柔,便知這番心思沒白費。
耶律拔芹強撐著揚起下巴,嗔怪地剜他一眼,嘴角卻不受控地勾起,似要將滿園春色都含在唇角。
正此時,兩個紮著衝天辮的孩童追逐著跑過,拍手唱著新學的童謠,脆生生的嗓音清晰飄來:
金絲雀兒困玉籠,畫眉偏占鳳凰宮。
春櫻落盡冬梅綻,朱門酒肉臭春風。
琉璃瓦上霜三重,舊年婚書化紙蟲。
紅綢未係新人腕,白綾先纏故人瞳。
梁木雕梁燕繞東,井底冤魂叩簾櫳。
戲子不識權貴事,黃泉唱罷胭脂紅。
童謠聲未落,王修已如一陣風似的掠過去,素手攥住那紮羊角辮的孩童,柳眉倒豎:“是誰教你們唱這曲子的?”
孩童被她眼底寒意驚得瑟瑟發抖,粉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隻拿濕漉漉的眼睛望著她。
“快說!” 王修指尖收緊,驚得孩童眼眶泛起淚花。
楊炯見狀輕笑,伸手將王修攬到身旁,溫聲道:“莫嚇著孩子。”
這般說著,絲毫不在意的拉著兩人繼續漫步,唇角勾起一抹嘲諷:“顏夫子這老酸儒,編歌謠還不忘掉書袋,也不嫌拗口。”
耶律拔芹掩袖嬌笑:“可不是!市井歌謠講究順口,他偏要拽文嚼字,難怪傳不長遠。倒不如編些俚俗話兒,保準三日就能傳遍九城。”
楊炯腳步不停,目光掃過街邊酒旗,淡聲道:“這便是學閥的短處了。昔年天下大亂,他們躲在名山修書立說;待到太平盛世,天子為顯尊儒重道,又將這些‘隱士’請出山。”
他忽地駐足,折下一枝垂楊在掌心把玩,“整日浸在聖賢書裏,早忘了人間疾苦。若換作經曆過改天換地的人,怕此刻長安街頭,早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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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拔芹指尖繞著青絲打轉,眉眼彎彎似春水漾波:“你這話倒也未必全對。顏夫子這歌謠,原是唱給長安的平頭百姓與寒門學子聽的。若真依市井俚俗編排,隻怕連他自己都收不住尾。他圖的不過是壞你與王府的名聲,讓那公主婚約有名無實。萬一鬧得太凶,激得咱們掀了棋盤,他這老狐狸可要失了算計。”
王修急得直跺腳,大喊道:“都火燒眉毛了,你們還有心思論長短!那老匹夫敢騎到咱們頭上放肆,難道就由著他撒野?”
楊炯但笑不語,行至皇宮東角樓下,忽而抬手指向宣德門前:“看到了,這便是惹了咱們家的下場。
王修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隻見宣德門前人頭攢動如沸,書生與百姓擠作一團。朱漆大門 “吱呀” 洞開,紅衣傳政使魚貫而出,手中銅鑼敲得震天響,齊聲高呼:
中書門下令
樞府敕:今頒條製於中外,鹹使恪遵。
一、青苗新法事
江南諸路奉行新法有方,廩庾充實,成效昭著。
著以蔡、唐、均、金、慶五州並京西南北路次第推廣,考課之法依元降條貫施行。自今文武臣僚除授京職,須曆州縣親民、邊鎮戍守、新政推行三事,方許注擬。
二、考課司分事
特置新政考課提舉司,以皇城司勾當官、金花衛都虞候、吏部考功郎中、禦史中丞、三司度支副使領銜。
專司新政稽核,許民實封投狀。
今勘得轉運使以下二百一十員,或陰沮詔令,或怠慢職事,已盡數貶黜。其故地闕員,特許今科進士中取明習時務者權攝。
三、彈壓亂民事
蔡州光山等十三縣、唐州桐柏等七村,頑民嘯聚抗法。已敕定國公領虎賁軍三千人彈壓,首惡者軍前梟令,脅從者編管遠惡州軍。
四、科舉改製事
今歲禮部試增置新政實務科,試以青苗、免役、助商諸法策論。進士及第者,優等先授新法推行路分差遣,次等循常例注授。
牒至奉行,仍令尚書省頒行諸路監司,禦史台嚴加督察。
楊炯望著宣德門前沸反盈天的書生,唇角噙著一抹莫測笑意,拉著神色懵懂的王修繼續北行。
“夫君,這到底唱的哪出?” 王修忍不住拽了拽他衣袖,繡鞋在青石板上輕點,“這般大張旗鼓的,莫不是要生出事端?”
楊炯反手握住她柔荑,指腹摩挲著她腕間瑩潤的玉鐲,溫聲道:“你可知,為何我一歸京,滿朝勢力都忙著試探梁王府的態度?”
“為何?” 王修歪著頭,發間步搖隨著動作輕晃。
楊炯目光望向遠處宮牆,語氣漸沉:“隻因他們都在猜,咱們是要掀翻棋盤、刀劍相向,還是借新政徐徐圖之。若貿然起兵,他們便可舉著大義的旗號,糾集天下兵馬圍剿,大不了將大華攪個天翻地覆。可若借新政鋪路,不出五年,至多十載,天下官吏皆為我所用。到那時,才是真正的水到渠成。”
話音未落,一陣風卷著喧鬧聲撲麵而來,遠處宣德門前的銅鑼聲愈發急促。
耶律拔芹唇角勾起一抹深諳世事的淺笑,接話道:“若咱們動武,縱使梁王府勝券在握,他們也要拚著魚死網破。可新政推行,表麵上是定下規矩大家博弈,實則給了他們喘息之機,輸了也能留幾分體麵,族中子弟還能另尋出路。說到底,朝堂爭鬥,本就是妥協的學問。”
王修蹙著眉,杏眼滿是困惑:“可我還是不明白,以夫君的謀略、梁王府的勢力,何苦繞這般大圈子?” 她攥緊楊炯衣袖,繡鞋無意識地碾著地上碎石,“方才那文書中,分明說二百一十名官員落馬。既然頒下這詔令,必是師兄們早有周全布置,叫朝廷無從轉圜。依我看,那些倒黴的八成都是顏夫子的心腹。”
她忽地抬眼,眸光灼灼:“如今淮河以南大都被咱家掌握,就算最壞的結果,劃江而治又何妨?何苦還要受這些醃臢氣?”
耶律拔芹聞言,柳眉微蹙,語氣裏帶著三分恨鐵不成鋼:“你當改朝換代是兒戲?縱使梁王府兵強馬壯,師出無名便舉事,不過是給天下人做靶子。後方若趁機作亂,周邊敵國再趁火打劫,腹背受敵之下,即便僥幸勝了,大華也隻剩殘垣斷壁。”
她頓了頓,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楊炯的腰帶,“今日你滅了顏家,明日張家、王家又揭竿而起,難不成要永無止境地平叛?”
她忽地放緩聲調,望著遠處宮牆,眼中閃過一絲幽光:“如今最穩妥的法子,是借新政慢慢剝去李氏皇朝的根基。讓百姓曉得,是誰給他們分了田地、免了賦稅。待到第三代皇嗣為爭皇位鬥得兩敗俱傷。那時候,才是天命輪轉的時機。”
王修撇著嘴,發間珍珠步搖晃出細碎聲響:“對對對,就你曉得得多!”
楊炯見狀,笑著一手握住一人柔荑,溫聲道:“你二人莫要再爭。這其中門道,原也難怪娘子看不透,老爺子這手段,當真是老辣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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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說著,他目光望向遠處宮闕,悠悠解釋道:“寒門子弟看似鐵板一塊,實則各懷心思。此番特設新政實務科,看似為取士之道,實則是將心懷天下的寒門學子,盡數收歸為國牧民的大旗之下。如此一來,寒門陣營自內而外分崩離析,豈不妙哉?”
他輕輕捏了捏二女的手,繼續說道:“還有那新定的官吏考核之法,看似是為官之道,實則是逼著天下官員研習新政。不習新政者,升遷無望,如此一來,便是將新政的種子,播撒在每一處官衙之中。”
說到此處,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更妙的是,此次試點州府皆選在淮河以北。那可是李淑與顏夫子的權力中心之所在。想必不久之後,那裏便要上演一場龍爭虎鬥了。”
楊炯見二人若有所思,索性講得更直白一些:“你們且看,老爺子不過四招而已:鏟除江南反對勢力,分化寒門陣營,將爭鬥引向敵營腹地,再成立新政考科提舉司,將皇城司、三司等衙門都拉到咱們這邊。如此一來,戶部與中樞的權力被大大削弱,李漟、李淑、顏夫子這幾人,怕是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明明是自己手中的絕對權力核心,怎麽就莫名其妙的流失了?”
他長歎一聲,眼中滿是欽佩:“這便是新政的精妙之處,於無聲處轉移權力,在規則之中定下勝負。放眼當今朝堂,若陳群、李乾元尚在,或許還能與老爺子過上幾招。至於顏夫子,終究是差了些火候。”
經過楊炯一番剖析如抽絲剝繭,王修杏眼圓睜,隻覺往日所見不過市井繁華的浮光掠影,此刻方窺得朝堂爭鬥的冰山一角。
她下意識攥緊裙裾,喃喃道:“原以為不過是調幾個人、頒幾道令,卻不想內裏藏著這般乾坤。”
反觀耶律拔芹,指尖繞著鬢邊發絲,神色波瀾不驚。
遼國的權謀傾軋,她自小便在她耳中聽出了繭子,此刻不過輕輕頷首:“這般手段,倒與我契丹老可汗分化部落的法子有異曲同工之妙。” 話雖如此,眼底卻難掩對梁王籌謀的讚賞。
正說著,三人已行至枸桔巷口。
話說這枸桔巷的淵源,還得往前梁永安年間說起。
此巷坐落於長安東北龍首原餘脈,地勢比皇城足足高出七丈有餘。雖說能將大半個長安城盡收眼底,卻也因坡道陡峭、漕運艱難,生生被繁華撂在了後頭,倒像是被遺落在珠玉堆裏的頑石。
巷尾有一方寒潭,方圓百畝,據前朝《京城雜記》所書,每至隆冬,潭麵凝霜結凇,恍若玉樹瓊枝,故而喚作 “落凇潭”。
潭邊遍植枸桔,春末白花勝雪,秋來金果懸枝,偏偏枝幹上倒刺橫生,倒成了天然屏障。
前梁戶部郎中薛衡曾作《枸桔賦》,笑稱此樹 “護貧守拙”,倒也應了這巷子百年來不慕繁華的脾性。自周末便是流民棲身之所,到了前梁,反倒成了清流官員避世的清靜去處。
此刻日頭正好,楊炯立在青石牌坊下,望著眼前煥然一新的巷陌,唇角勾起一抹誌得意滿的笑。
原來這巷子經他一番整治,早沒了往昔寒酸模樣。
一年前,他命人引潭水入暗渠,九曲清流環宅繞院,叮咚水聲不絕於耳。那些虯曲的枸桔老樹,半數得以保留,又移栽了櫻花點綴其間。
正是暮春時節,粉白二色交相輝映,櫻花如雲似霞,枸桔素潔如雪,青石板路上光影斑駁,倒像是把天上的雲錦裁碎了鋪在人間。這般景致,直叫人恍惚以為誤入了蓬萊仙境。
楊炯抬手遙指巷中宅院,笑歎道:“昔日漏雨的土坯房,如今也換了筋骨。”
耶律拔芹與王修順著他指尖望去,但見青磚黛瓦層層疊疊,看似素淨無華,簷角飛翹處卻嵌著琉璃漏窗,在日光下折射出細碎金光,倒像是粗布衣裳上綴著的明珠,低調裏藏著奢華。
十七棟宅邸依山勢錯落排布,每戶後園必有三株枸桔蒼勁挺立,前庭則栽滿野櫻海棠,粉白嫣紅交相輝映。
最妙的是引水之法,落凇潭的活水經陶管蜿蜒入戶,在庭院中化作尺許寬的 “硯溪”。溪水潺潺流過,既合了文人墨客曲水流觴的雅興,又能滋養滿園名花異草。
轉過九孔聽雨橋,一座 “棲雲居” 半懸潭上,原生枸桔林如天然屏障環繞四周,虯枝間垂落竹簾鬆幕,微風拂過時,臨水美人靠若隱若現,倒像是藏在深閨的佳人,隻敢露出半張芙蓉麵。
“當初執意要‘野趣中見匠心’,可苦了那些匠人。” 楊炯撫過廊柱,眼中滿是追憶。
這般說著,引著二人走向觀雲亭,憑欄可見整條巷陌化作青翠畫卷:灰牆似宣紙,枸桔作皴筆,櫻雲暈染,活水題跋。
更遠處,新栽的野櫻沿著龍首原蔓延成霞帶,與皇城的朱甍碧瓦遙相對峙,倒像把整個長安的富貴氣象都浸在了水墨裏。
“當初那些老頑固還說‘枸桔巷改不成雅築’。”楊炯摘下一朵野櫻簪在王修鬢邊,轉頭對耶律拔芹笑道:“卻不知世間風雅,原該在粗糲處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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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望著亭台水榭、花木扶疏的庭院,不禁輕蹙蛾眉:“這般大的園子,怕快趕上半個王府了。我又不常居長安,豈不是空落了繁華?”
耶律拔芹卻爽利地一笑,琥珀耳墜隨著動作輕晃:“說什麽傻話?難不成往後過年都不回來了?等有了子嗣,王府裏人多嘴雜,哪有這般清淨地兒?”
她仰頭打量著臨水而建的棲雲居,眼中滿是滿意,“我瞧這處甚好,省得再尋宅子,咱倆作伴住下便是。”
“誰要與你作伴!” 王修嘟囔著扭過頭去,發間珍珠步搖跟著簌簌作響。
耶律拔芹見狀挑眉,撣了撣衣襟上的花瓣:“你且聽我一句,往後府裏指不定還要添多少姊妹。你若不在長安,我守著這園子,便是塊響當當的招牌。往後誰要拿捏咱們,也得掂量掂量。”
“胡說些什麽!” 楊炯佯作嗔怒,“自家姊妹,豈會這般行事?”
“這可說不準!” 耶律拔芹雙手抱臂,杏眼圓睜,“往後若受了委屈,我便帶著孩兒來這裏躲清淨。這園子離王府雖在同一條街,到底隔著南北,眼不見心不煩!”
楊炯聞言,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不過一南一北的距離,縱馬片刻便至。難不成你還能插上翅膀飛了去?”
話雖責備,語氣裏卻藏著三分寵溺,倒像是哄著兩個撒嬌的孩童。
王修聽了耶律拔芹這番言語,心下頓時了然。
二人一個久居登州,一個終要北返漠北,這偌大宅院自然不是為她們爭的。
原就是為日後血脈計,老爺子膝下孫輩定少不了,既有楊炯的青梅竹馬所出,又有世家聯姻之子,還有公主貴女所育,哪能一一照拂周全?
這宅子看似閑居之所,實則是為孩兒們爭個立足之地,既不爭王府嫡庶名分,又保下血脈前程,當真是妥帖的盤算。
正思忖間,王修瞥見滿園盛放的櫻花,粉白如雲似霞,不覺抿嘴笑道:“你既已種下這許多,可還有地兒容我那幾株?”
楊炯聞言朗笑,執起二女之手,踏著滿地花影穿廊過榭。
行至一處庭院門前,但見門楣上新刻倭國俳句,在春日暖陽下泛著溫潤光澤。
楊炯指尖輕撫過青石上的刻痕,轉頭望向王修時,眼中盛滿柔情:前日聽你念叨武藏的櫻吹雪今神奈川),特命人連夜請來倭國造園師,照著神奈川的景致打造。才剛收工,便帶你來瞧。”
話音未落,一陣風過,門內忽有萬千粉瓣紛飛而出,恍若雲霞傾瀉,倒比傳說中的櫻吹雪更添三分仙氣。
二人抬眸望去,隻見院中白沙如浪,蜿蜒鋪展,恍若將東海細浪凝於此處。十步開外,一尊青銅驚鹿立在竹垣之側,竹筒盛滿落凇潭的活水,忽而 “鐸” 地一聲輕響,驚起簷下宿鳥。
“此乃仿平安京東大寺的驚鹿。” 楊炯引著王修踏上三折木橋,橋下明溪潺潺,朱紅錦鯉穿梭其間,鱗片映著天光,恰似流動的霞彩,“聞說倭人最喜庭中水聲,我便命人將暗渠改作明溪。”
溪畔龜甲紋石燈籠錯落有致,燈罩竟是整塊海藍琉璃雕琢而成。王修指尖輕觸一盞,燈芯忽地騰起幽藍火焰,琉璃內壁上,金粉繪就的八岐大蛇栩栩如生,張牙舞爪間似要破壁而出。
“這是夜光砂混著鮫人脂,入夜後自會熠熠生輝。” 楊炯說著,變戲法般摸出一柄銀鋤頭,笑道,“你家鄉種櫻,講究‘銀器破土,玉甕承露’,我特讓將作監打了整套器具。”
言罷,他拉著怔在原地的王修,轉過那株紅楓掩映的茶寮。眼前景致驟然開闊,隻見百丈見方的庭院,竟將倭國皇宮的風華盡數複刻。
東南角三重鳥居朱漆如新,在粉白櫻雲中豔麗奪目;庭院中央,枯山水以昆侖玉碎堆砌,摹盡不盡山今富士山)的磅礴山勢;最妙是西牆之下,整片丹波山的紫雲英花開成海,淡紫色的花毯間,十二尊等身陶俑翩然起舞,皆作巫女祈神之態,恍若將倭國的春日盛景,都收進了這一方天地。
楊炯自螺鈿漆盒中取出一粒櫻種,唇角噙著溫柔笑意:“聽聞你們祭祀櫻花神有‘十二神樂’之儀,這些陶俑便是照著舞態所製。按貴國風俗,家中櫻花該由女主人親耕才是。”
王修眼眶瞬間發燙。她細細看去,陶俑所舞分明是伊勢神宮的禊祓之姿,牆根處南天竹與衛矛交相掩映。這兩種花木,在倭國唯有皇居方得栽種。
原來在楊炯心中,她從來不是尋常倭女,倒似將她當作親王貴胄般鄭重以待。
王修強忍酸澀,接過銀鋤破土,依著家鄉禮俗將第一捧土捧至楊炯掌心,聲音微顫:“在我們那,破土時要念‘此身如露,唯願長伴木花開’。”
“可是木花開耶姬命的典故?” 楊炯變戲法似的摸出鎏金神樂鈴,眼中帶著狡黠笑意,“我特意向倭國使節討教過櫻花祭儀軌,接下來該搖鈴淨庭了吧?”
王修忍俊不禁,一把搶過鈴鐺。這人雖用心,到底錯把驅邪的幣帛舞當作農事祈福,倒鬧出幾分可愛的謬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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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鈴音回蕩間,她望著庭院中的各處細節:刻意保留的原生坡度,暗合難波津的地脈走勢;自登州運來的海鹽,遵循著倭人以鹽驅邪的舊俗;就連銀鋤纏柄的絲帛,都繡著難波八十島的紋樣。
樁樁件件,皆是楊炯輾轉打聽、精心籌備的心意,竟比她這個倭國女子更懂得故鄉的講究。
王修將櫻苗輕放入土坑,隨手撒向櫻種,指尖不經意擦過楊炯手背,輕聲歎道:“其實不必如此,我七歲漂泊至大華,早記不清家鄉春祭的模樣了。”
楊炯反手握住她沾泥的手,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指尖,眼底盛滿溫柔:“自你進了這門,我便想著,定要為你造一座勝過難波京的櫻庭,好讓你在這大華真正安心住下。”
王修靜靜聽著他這情真意切的話,指尖撫過衣襟上的菊紋綴飾,母親昔日的話語突然響起:“若有人肯為你費心揣摩倭俗,便是真將你放在心尖上。”
她抬眼望去,隻見楊炯正仔細校準櫻樹栽種的角度,生怕違了倭人 “櫻枝不向西” 的忌諱。這般鄭重其事的模樣,倒比她這個土生土長的倭女更像恪守舊俗之人,這若都不算愛,什麽算呢?
楊炯瞥見她泛紅的眼眶,笑著取過祈願箋係在新栽的櫻枝上。
王修湊近一瞧,素箋上漢文蒼勁,寫就“願作難波津上筏,載得花開歸故崖”。
她喉頭驟然發緊,原來自己隨口吟唱的和歌,竟都被他一字不差地記在了心裏。
“該用你們的方式許願。” 楊炯遞來空白素箋,卻見王修蓮步輕移,徑直朝著青銅驚鹿走去。
春日的陽光落在王修單薄的身上,她按神前式拍手三下,用倭語輕誦:“天津神がみ 國つ神がみ 八百萬やおよろずの神がみ たまわくはこの桜の 千代に八千代に さきつづけむ。”
皇天神靈,國津神靈,八百萬眾神啊,願此櫻花,千秋萬代盛開不敗。)
楊炯雖不解她口中呢喃的倭語禱詞,卻見她轉身時睫毛上凝著細碎淚光,在春日暖陽裏泛著珍珠般的盈盈光澤。
他忙指著天邊緋色雲霞笑道:“這日頭怎的還不落?我聽說貴國月讀命月神)專在新月夜庇佑新栽的櫻樹,莫不是要留著這好光景?”
王修忽而踮腳拽住他衣襟,鬢邊發絲掃過他下頜,吐氣如蘭道:“按我家鄉規矩,栽櫻之人需在月讀命見證下共飲醴酒,夫君可備下了?”
“自然早有準備!” 楊炯朗笑,自繁櫻似錦的花樹下提起兩壇酒。
王修接過酒壇,指尖輕挑封絹,仰頭飲下一口後,突然踮腳吻上他唇,將口中瓊漿渡了過去。
霎時間,酒香、花香與女子的溫熱的氣息交織,驚起一樹粉白花瓣簌簌而落,倒像是月神撒下的星屑,見證著這繾綣一刻。
楊炯被她突如其來的熱情弄的一愣,恍惚間清風拂過,瞥見櫻枝上王修的祈願箋上下翻飛,正是:‘願わくは この木のもとに 子等の聲の 千代の春を’。
但願在這棵樹之下,能長久回蕩著子孫後代們的歡聲笑語,迎來千秋萬代的美好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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