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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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炯一路行來,心如亂麻。
前世,他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憑借所學,在這大華朝也闖出了一番天地,辦成不少旁人眼中的奇事。
然而,隨著往來之人漸多,種種見聞卻叫他不得不重新思量自己的世界觀。且不說林庚白掐指一算便知吉凶,就是李澈顯露出的非凡手段,樁樁件件皆非尋常理法可解。
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五雷轟頂”,若單從科學而論,倒也能勉強解釋:大雨將至,氣壓低而霧氣濃,濕滑地麵再加上街頭林立的金屬器物,形成靜電場引來雷劈,前世亦不乏此類情形。
可偏生虞芮臨行前那句 “小心天雷” 猶在耳畔,又想屠稔稔那天婚契,末句赫然寫著 “毀盟者當受五雷誅心之劫”。
這般巧合,直叫人背脊發涼,恍若冥冥之中早有定數,叫人不得不疑這世間果真有一雙看不見的手?果真有掌握雷霆之人?
楊炯越想越是心亂如麻。
回京已有七日,自己暗中籌謀的諸事即將在第十日正式鋪開,原是步步為營、井然有序,誰料這突如其來的 “五雷轟頂”,卻似一記重錘,敲得他滿心皆是失控感與無力感。
楊炯最討厭這般無法掌控的感覺,此刻心中除了惶惑,更隱隱泛起幾分恐懼。當務之急,必須要將此事探個水落石出,不然頭頂時刻懸著著位置的恐懼,著實令人不安。
這般想著,不覺已到詔獄門前。
雖說未持手令,但憑著宸公主駙馬、鎮南侯的身份,竟無一人敢阻攔。沿著內衛專用的秘道蜿蜒而下,七轉八折後,終於在一扇緊閉的地下石門前駐足。
守在門前的內衛弓著身子施禮:“侯爺,那女賊一直由兩個嬤嬤輪番審訊,每半個時辰換一班。隻是她嘴硬得很,任是用了刑也不肯鬆口,隻反複念叨著公主和駙馬……”
話到此處,似覺失言,忙不迭轉了話頭,“不過侯爺放心,她已被灌了足量的軟骨散,半點氣力也使不出,料想撐不了多久便會招供。”
楊炯擺了擺手,沉聲道:“本侯要單獨提審,爾等……”
“卑職明白!侯爺安心辦事,絕不會有人來擾!” 內衛哪裏肯聽他把話說完,滿臉堆笑地躬身退下,還順道將周遭守衛盡數遣走。
楊炯見狀,不禁苦笑。瞧這模樣,怕是將自己當成來殺人滅口的了。
不過他也懶得分辯,抬手推開石門,鐵門碾過青磚甬道,發出刺耳的 “吱呀” 聲響。
楊炯下意識眯起眼,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裹挾著黴腐之氣撲麵而來。牆角火把受氣流擾動,忽地竄起半尺高的火苗,昏黃光影搖曳間,將受刑架上的身影照得纖毫畢現。
屠稔稔跪坐在刑台中央,月白色中衣早被水浸透,緊貼著曼妙身姿,透出幾分難言的狼狽。散落的青絲間,半截雪白脖頸若隱若現,三道暗紅淤痕自鎖骨蜿蜒而下,消失在衣襟深處。
聽得響動,她猛然抬頭,潮濕發絲甩出細碎水光,原本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水珠順著鑄鐵鐐銬滴答墜落,在死寂的囚室裏格外清晰。
“嘩啦——” 鐵鏈突然繃直,發出清脆聲響。
屠稔稔掙紮著要撲過來,卻被鐵索狠狠拽住,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她蜷縮成一團,發出幼獸般的嗚咽,濕透的衣擺下,紅腫的腳踝觸目驚心,浸透冰水的牛皮繩反複勒磨,將皮肉磨得腫脹發紫。
楊炯踏著滿地刑具緩步上前,忽瞥見牆角木盒敞著蓋,猩紅藥粉在火把下泛著妖異光澤。再看屠稔稔四肢不時抽搐,指尖蜷曲如鉤,分明是中了西域奇癢粉。那萬蟻噬心、百爪撓肝的痛楚,便是鐵打的漢子也難熬半刻,偏生她竟還能硬撐,倒叫人不得不暗讚一聲烈性。
行到近前,楊炯伸手挑起她下頜,忽有濃烈的水沉香裹挾著血腥氣撲麵而來。
火光搖曳間,見屠稔稔唇角咬出的傷口殷紅如綻,當下沉聲道:“省些力氣罷!軟骨散混著合歡散入體,此刻莫說提氣,便是尋常女子的氣力也使不出。早早供出幕後主使,也好少受些罪。須知內衛的手段層出不窮,你受的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屠稔稔那雙杏眼蒙著水霧,卻淬著刺骨寒意,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譏諷:“駙馬爺這是要撕破麵皮?” 她聲音沙啞如碎玉相擊,卻帶著三分冷豔,“就這般著急要你未婚妻性命?”
楊炯眉峰微蹙,神色冷若冰霜:“我沒那麽無聊!今日不過有幾個疑問要問,你若如實相告,我便放你離開;倘若執迷不悟,這詔獄的滋味,怕要嚐上一輩子了。內衛手段層出不窮,便是熬個三五年,也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屠稔稔眼中燃起滔天恨意,嘶啞著嗓子嘶吼:“休要做夢!你們王府沒一個好東西!全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我便是做鬼,也要纏著你,詛咒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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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啪” 的一聲脆響,她臉頰上赫然浮現五道指痕。
“你……” 屠稔稔先是一怔,雙目瞬間赤紅如血,發瘋般撲將上來,鐵鏈撞得叮當亂響。
楊炯麵色不改,又是一記耳光重重落下,旋即掐住她脖頸,咬牙道:“被人當槍使還渾然不覺,當真愚不可及!”
屠稔稔漲紅了臉,喉間發出嗚咽,卻半句辯駁不得。
楊炯冷哼一聲甩開手,目光如刀:“我母親曾給過你機會,你卻含糊其辭,左顧言他。今日我再問一遍,這是你最後的生機,若再執迷不悟,可休怪我無情。”
屠稔稔癱軟如泥,跌坐在地,雖已氣若遊絲,那雙眼睛卻似淬了毒的匕首,死死剜著楊炯。
“我且問你!” 楊炯冷然踱步,靴底碾過青磚發出細碎聲響,“為何先往龍虎山討名分?又為何要害我?”
“名分?” 屠稔稔忽地冷笑,嘴角溢出的血沫染濕衣襟,“你們既視我如眼中釘,何不幹脆一刀斬了?偏要這般費盡心機的扣罪名,堂堂王府如此做派,倒比市井小人還醃臢!”
楊炯見她依舊不正麵回答自己問題,眉間戾氣更甚,僅剩的耐心轉瞬成灰。
他猛地轉身,大步跨出門扉,喚來守在廊下的內衛嬤嬤,聲線冷得似淬了冰:“仔細整治,我需要讓她能如常行走。”
“遵命!” 兩嬤嬤齊聲應下,眼底精光閃爍。
兩嬤嬤再度踏入牢房,鐵鏈嘩啦聲混著怒罵轟然炸開,聲浪撞在石壁上嗡嗡作響。
不過片刻,喧鬧漸歇,隻剩含糊不清的嗚咽在幽暗中回蕩。
少頃,白發嬤嬤獨自退出,躬身道:“已喂下絕脈丹,此刻她氣息紊亂如驚濤駭浪,同尋常女子無異,可保今日能勉強行走。”
楊炯微微頷首,未置一詞。
鐵門緩緩開啟,屠稔稔被另一嬤嬤架著步出,鬢角還掛著梳洗未幹的水珠。深青襦裙下,銀針強行撐起她僵直的脊背,石榴紅披帛妥帖地遮掩住脖頸處的青紫淤痕。
“侯爺您瞧,”老嬤嬤諂媚地掰過她麵龐,指尖重重擦去下顎殘留的藥漬,“這胭脂是用新鮮花露細細調和的,連指甲縫都拿鳳仙花汁染透了呢。”
楊炯抬眸望去,見她梳著雙環望仙髻,整個人恰似一尊精雕細琢的金絲瓷偶。唯有那雙眸子冷若寒潭,眼底迸射的寒光,恰似碎冰般鋒利。她每挪動一步,裙裾下的銀鈴便發出細碎聲響,本該是春日遊賞的雅致清音,此刻卻如同禁錮猛獸的鎖鏈,拖曳在青磚地上,說不出的森冷詭異。
“鬆開她。” 楊炯話音剛落,屠稔稔便踉蹌著撲向石壁。染著丹蔻的指尖在牆麵上抓出數道血痕,整個人如抽去脊骨的靈蛇,順著牆根緩緩滑坐下去。散開的裙擺間,纏著金縷的襪口滲出暗紅血跡,顯然是舊傷崩裂。
老嬤嬤慌忙塞了枚藥丸進她口中,屠稔稔喉頭劇烈滾動,渙散的瞳孔漸漸凝聚。她扶著牆緩緩起身,那模樣如同一隻垂死的困獸,目光如刃,死死盯著楊炯,周身再無半分初見時的鮮活氣息。
楊炯恍若未見,伸手攙過她的胳膊,舉止親昵得如同恩愛夫妻,就這樣攜手步出了牢房。
屠稔稔心中恨意翻湧,直欲將眼前人千刀萬剮。
數月前老班主故去,她才驚覺自己並非無名無姓的 “二妞”,而是喚作屠稔稔,表字觀禾。這名字如同一束光,曾讓她歡喜許久,卻不想自此墜入更深的深淵。
屠稔稔自小在戲班摸爬滾打,她早明白美貌既是利器,亦是禍端。寒來暑往,她總在練功房裏熬到月上中天,任班主的藤條抽在脊背,也要將水袖舞得翩若驚鴻。待到出落得亭亭玉立,覬覦她美貌的登徒子蜂擁而至,幸而她靠著一身武藝與積攢的名聲,在蘇州城掙得一方容身之地。
可當得知自己身世後,她隻有迷茫和不知所措。
楊炯身為鎮南侯,梁王府更是大華第一豪門,而七月初七他與宸公主大婚的消息早已傳遍天下。她一個戲子,又怎敢生出非分之想?
可世事無常,老班主一走,地痞流氓輪番上門滋事,往日客客氣氣的衙役也換了嘴臉,變著法子刁難戲班。
起初她隻道是求財,後來才驚覺,他們竟想掏空戲班多年積蓄。待發現暗處多了許多陌生高手監視,她才明白,有人動了殺心。
屠稔稔雖未讀過多少聖賢書,可戲文裏的忠奸善惡卻記得分明。思來想去,唯有梁王府最有動機如此做。畢竟留個戲子未婚妻,於這鍾鳴鼎食之家,豈不是天大的醜聞?
為求一線生機,她隻得奔赴龍虎山。
一路上暗殺不斷,幸而那些刺客武藝平平,倒也讓她有驚無險地到了山門。
龍虎山的天師們聽聞她的遭遇,對她疼愛有加,更助她入了青蓮道統。
有了道統撐腰,她才敢進京討個說法。
進京前,她早做好被羞辱的準備,可心底仍存著一絲幻想。民間皆傳梁王府明事理,柳師師一介花魁尚能被納為妾室,她又差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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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實如同一記重錘。楊炯剛一回京,便在冰雪城設下毒計;如今更將她囚於詔獄,百般折磨。
至此她才明白,戲文裏的情義不過是鏡花水月,這世道終究容不得她一介戲子妄想攀龍附鳳。
待出得皇宮,暮色已籠罩全城。
楊炯扶著屠稔稔行至朱雀大街,正逢東市夜集初開。
千萬盞燈籠次第亮起,恍若銀河傾瀉人間,將整條長街染得流光溢彩。
屠稔稔腳步虛浮,不經意間踩過青石板上的糖漬,那黏膩的琥珀色痕跡,原是白日裏孩童嬉戲時灑落的飴糖,倒也透出幾分長安市井的煙火氣。
“鬆子糖嘞 ——”
“新到的揚州胭脂 ——”
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屠稔稔忽覺手腕一緊,已被楊炯拽至糖畫攤前。
隻見老翁手持銅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隻栩栩如生的金鳳凰,糖汁流淌間,似有光華流轉。
“來京多久了?” 楊炯忽的開口,語調平淡如尋常閑話。
屠稔稔神色漠然,冷冷回道:“尚不足半月。”
楊炯頷首,取過那隻糖鳳凰遞到她麵前,糖翅在燈籠映照下折射出細碎金光:“嚐嚐?”
這糖畫卻似一根刺,猛地紮進屠稔稔心間。她恍惚想起地牢中,嬤嬤們將蜜糖灌進她指甲縫,引得蟻群啃噬的酷刑,頓時一陣反胃。她揮袖將糖畫打翻在地,琉璃般的糖片轟然碎裂,在青石板上濺起點點碎金。
賣糖老翁見狀大驚,慌忙賠罪。
楊炯卻神色自若,隨手擲出一塊碎銀:“再畫朵晚香玉。”
屠稔稔冷笑出聲,眼中滿是譏諷:“侯爺倒是好心!莫不是想讓我死前再領略領略長安繁華?”
楊炯恍若未聞她的譏諷,接過新製的晚香玉糖畫,抬手指向遠處:“瞧那磨鏡的老漢,每日申時擺攤,酉時收攤,五載寒暑未曾間斷。”
銅鏡映著暮色,將屠稔稔淩亂的鬢發暈染成朦朧的影,“長安城裏三萬六千戶人家,大多不知朝堂風波,隻求明日還能支起自家營生。”
“你繞這些彎子作甚?” 屠稔稔滿心不耐,瞧著他故弄玄虛的模樣隻覺厭煩。
楊炯並不作答,徑自帶她穿行於街巷之間。
轉過街角時,忽聞綢緞莊前喧嘩震天,隻見掌櫃揪住個布衣婦人,怒喝道:“偷了雲錦還想溜?走!去京兆府!”
那婦人懷中繈褓裏的嬰兒哭得撕心裂肺,聲音刺破暮色。
屠稔稔本能地要上前相助,卻被楊炯扣住命門穴位,頓時渾身酥軟,跌在他臂彎裏。
“這是城西的趙寡婦,” 楊炯指尖微微用力,“她丈夫歿於二公叛亂。”
正說著,巡街衙役已匆匆趕來。
那婦人突然抽出剪刀抵住咽喉,淒厲哭喊:“我兒高熱三日不退,救命錢啊!”
楊炯眉頭微蹙,闊步上前奪過剪刀擲於地,沉聲道:“動不動便以死相逼,成何體統!”
趙寡婦認出是楊炯,哭得愈發悲切:“侯爺救命呀!夫君的撫恤金已停發兩月有餘,不是說羽林衛護國有功嗎?我家那口子,分明是為朝廷盡忠的呀!怎的說停就停呀!”
楊炯心下暗歎,這其中關節豈是三言兩語能道清的?羽林衛又怎比得麟嘉衛?能拖到今日仍有撫恤,全賴老爺子從中周旋。
二公之亂本是內亂,單給羽林衛發錢,卻對其他軍衛不聞不問,早惹得眾人怨聲載道。朝堂上顏夫子等老臣豈會坐視?停發撫恤金,實則是各方勢力博弈的結果,又豈是簡單的賞罰之事?
當下斂了神色,溫言道:“先顧著孩子要緊!速去仁善堂瞧病,藥費記在王府賬上。待孩子痊愈,便去東市王府綢緞莊謀個織工的營生。至於撫恤金,顏夫子早已下了停發令,往後莫要再提了。”
那婦人聽了,一時怔在當場,待回過神來便要跪地謝恩,卻被楊炯伸手攙住:“快些去罷!我也起於行伍,豈會不知你們的難處?”
待婦人抱著孩子匆匆離去,人群中忽有老嫗顫巍巍走出:“侯爺,我家孫子也在羽林衛當差,這撫恤金怎的說沒就沒了?”
話音未落,又有漢子高聲接話:“是呀!麟嘉衛的撫恤從未間斷,我鄰家小子戰死於西夏,每月銀子都準時送到家,怎的羽林衛就聽了?不都是為國盡忠嗎?”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滿是不平之色,喧鬧聲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楊炯見四圍人潮越聚越攏,抬手虛壓示意安靜,朗聲道:“列位聽真!按樞密院舊例,禁衛軍戰歿僅發三月軍餉為撫恤,羽林衛多領的那三月,實是家父三番五次力爭而來。至於麟嘉衛撫恤不斷,隻因那銀子都是出自我自己,於朝廷無關!”
人群中立刻炸開了鍋,有人高聲質問:“既都是為國盡忠,為何顏夫子厚此薄彼?”
楊炯苦笑著搖頭:“這等事,該去問顏夫子才是。”
言罷再不做停留,轉身便走。
身後頓時喧嚷大作,隻聽有人議論:“聽說顏夫子正籌辦大學,專收寒門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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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情如此!讀書人最瞧不上咱們武夫!”
“走!找那顏老兒問個明白!”
眾人激憤,呼啦啦便要往顏府去。
屠稔稔望著人群遠去的背影,忽而冷笑出聲:“侯爺這‘愛民如子’的名聲,倒是賺得巧妙。” 她咬著 “愛民如子” 四字,字字帶刺,“那孩子呼吸綿長平穩,哪有半分高熱之態?”
楊炯身形微滯,燈籠紅光映在臉上,倒像是染了層血色。他緩緩轉頭,目光如刃:“這麽說,果真是那老匹夫在背後搗鬼?”
“你還有完沒完!” 屠稔稔怒目圓睜,聲音幾近嘶吼,“我早說過,無人指使!無人指使!”
楊炯見她仍是嘴硬,當即再不費唇舌,徑自拖著她繼續前行。
夜色裏,胡姬酒肆的鼓樂聲漸漸清晰,西域商人操著蹩腳官話叫賣夜光杯,菩薩蠻舞姬腕間銀鈴叮當,紅帕翻飛間嬌聲招攬看客,好一派喧闐熱鬧。
“你聽。” 楊炯忽的駐足,聲音混著市井喧囂,倒像是從人潮裏浮上來的碎玉。
屠稔稔順著他目光望去,隻見茶樓中的說書人正講得眉飛色舞,驚堂木 “啪” 地拍響,滿堂喝彩聲如浪翻湧,連帶著賣花娘竹籃裏沾露的桃花,都似被這聲浪托著顫了幾顫。
屠稔稔擰緊柳眉,滿心不耐:“你到底要耍什麽把戲?莫不是以為我見了繁華,便舍不得死了?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屠稔稔本是戲子出身,十九載風霜,就沒享受過一天富貴?”
楊炯恍若未聞,抬手指向西方,夜色裏他的輪廓被燈火暈成墨色:“西市煙火該起了。”
話音未落,天際轟然炸開萬千金絲,銀花火樹般的璀璨,將二人的影子都映得忽明忽暗。
煙火炸響如雷,屠稔稔隻見楊炯唇齒開合,恍惚聽他說:“你且瞧這些仰頭觀火的人,哪有半分愁容?”
墜落的火星映得屠稔稔眼眶發燙,戲台上長大的她最懂這等繁華的來之不易,班主常言 “戲要做給人看”,此刻方知,看客眼裏的歡欣,原與戲文真假無幹。
賣糖老翁數著銅板,磨鏡人收拾挑子,綢緞莊新掛的蜀錦在風裏輕搖,這才是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
“為何帶我看這些?” 屠稔稔聲音沙啞得質問。
楊炯伸手欲接飄落的火星,語氣沉沉:“讓你瞧瞧,你險些毀了什麽。”
“我能毀什麽?” 屠稔稔冷笑,鬢邊碎發被夜風掀得淩亂,“侯爺也太抬舉我這戲子了!若真有這通天本事,何至於任你磋磨?”
楊炯挑眉,眼底映著明滅的火光:“當真不知?你攪和我與宸公主的婚事,可曾想過後果?”
“不過一死罷了!橫豎是條賤命,死了倒幹淨!”屠稔稔無所謂的聳肩。
“你蠢,你背後之人更蠢!” 楊炯忽而逼近,眸中似有寒星,“李淑的婚事是她的逆鱗,若被你們毀了,她能掀翻整個大華!”
屠稔稔仰頭大笑,淚水混著煙火灰燼滑落:“好個冠冕堂皇!說到底不過嫌我出身低賤!依侯爺這道理,該去殺了李淑才是,何苦來拿捏我這弱女子?果然是個欺軟怕硬的偽君子!”
楊炯聽她胡攪蠻纏,隻覺對牛彈琴,當下冷笑一聲,眼底寒芒驟現,再無半分交談興致。
世人皆道宸公主李淑狠辣果決,以為掐住子嗣一事便能限製李淑,便能保住自己的權力根基。
卻不知在楊炯看來,李淑最恨的便是受製於人。這性子倒與鄭秋有幾分相似,偏生她更添三分孤絕,行事全無顧忌。
鄭秋縱有雷霆手段,至多針對個人或特定勢力,李淑若發起狠來,哪裏管什麽無辜與否?
楊炯心底明白,若真觸了李淑的逆鱗,這位公主殿下怕是不惜拉著整個大華王朝同歸於盡。
這場婚約於李淑而言,恰似係在王府與寒門脖頸的金絲軟繩。有此名聲在,既能以情分約束王府動作,為自己謀得周旋之機;又能高懸利刃於寒門頭頂,令其不敢輕舉妄動。
如今有人妄圖毀婚,在李淑眼中,無異於斬斷王府枷鎖、縱容寒門反水。她豈會坐視不理?
一旦事成,李淑就再無顧忌,或聯合寒門與李漟兵戎相見,或孤身鏟除異己。失了後路的她,除了魚死網破,再無他途。
屆時戰火重燃,長安繁華恐成泡影,錦繡山河亦將滿目瘡痍。
念及此,楊炯再不遲疑,攥著屠稔稔的手腕,徑直往顏夫子府邸走去。
行至巷口,忽見一老嫗推著木車緩緩而來,竹架上掛滿彩繪木偶,在夜風中輕輕搖晃。
屠稔稔不經意間瞥去,目光驟然凝在中央那尊傀儡上,青色襦裙,雙環望仙髻,竟與自己此刻的裝束分毫不差。
老嫗缺牙的嘴咧出詭異笑容:“小娘子,可要細看?這是老身新製的‘赴黃泉’。”
楊炯麵色瞬間陰沉如鐵,一枚銀錠 “啪” 地砸在攤位上:“滾蛋!”
“駙馬爺息怒!” 老嫗滿臉堆笑,褶皺裏似藏著說不出的詭譎。
“休得多言!” 楊炯厲喝一聲,驚得木架上的傀儡都跟著顫了顫。
老嫗見狀,無奈隻得推著小車匆匆隱入夜色,隻留下空蕩蕩的街巷,回響著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
屠稔稔忽而仰頭大笑,笑聲裏帶著幾分悲涼與了然。她怎會不知,這老嫗是李淑派來取自己性命之人。
望著楊炯冷峻的側臉,她忽而輕聲道:“侯爺可曉得?在蘇州城,我們常給將死之人唱《驚夢》,隻為讓他們臨終前,再看一眼人間春色。”
楊炯凝視著遠處顏府方向,沉聲道:“顏夫子府中,海棠開得正盛。”
話音剛落,夜色仿佛都暗了三分。
楊炯正要拽著屠稔稔拐進東三巷,忽聽得天際傳來一陣清越鈴鐸之音。
剛才還喧鬧如沸的長街,霎時間寂靜得瘮人,唯有簷角銅馬隨風輕晃,漏出幾縷嗚咽風聲。
“楊少卿!” 一聲厲喝劃破死寂,伴著破空銳響傳來。
林庚白自暗巷疾掠而出,杏黃旗角還沾著未幹的暗紅血漬。他發冠歪斜,腰間銅錢劍竟斷作三截,左手死死攥著半塊龜甲,那龜甲上的裂紋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仿佛下一刻就崩碎一般。
“快退!” 林庚白聲嘶力竭地嘶吼,奮力擲出龜甲。
話未說完,整條長街的燈籠突然齊齊熄滅,陰詭之氣驟起,砭人肌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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