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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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立夏!願君長伴清夏景,心似榴花照眼明。>
廊下晨露凝珠,文竹立在青磚地上,繡鞋尖早沾了點點苔痕。她反複絞著裙裾,將柔軟的青裙擰成月牙形狀,又輕輕鬆開,任其垂落如流雲。
青磚縫裏新抽的草芽,已被她數了七遍,每數一次,裙邊的流蘇穗子便跟著輕輕晃動。
不經意間,裙帶勾住雕花門檻,她踮起腳尖去解,簷角銅鈴 “叮” 地輕響。她慌忙抬頭,卻見是隻麻雀誤撞鈴索,撲棱棱飛去。
文竹臉頰一紅,複又垂首,將石青裙帶繞在指尖,一圈又一圈,似要把滿心的期待都纏進這綿軟的裙裏。
“一、二、三……” 她數著青磚上斑駁的日影,數到興起時,掌心忽覺微癢,不知何時,竟將裙擺提起了一角。
文竹嗔怪地甩開裙角,抬頭望向天際,隻見第八片雲悠悠掠過飛簷。她終是耐不住性子,挨著門框緩緩蹲下,指尖無意識地在地上畫圈,畫了又抹,抹了又畫。
遠處忽傳來橐橐腳步聲,她慌忙扶著門環起身,裙裾掃過青磚發出細碎聲響。待看清是送水雜役經過,她倏地背過身去,佯裝細看門環上的椒圖獸首,耳尖卻因失望泛起薄紅。
待腳步聲漸漸遠去,她悄悄用繡鞋尖蹭去地上那個歪歪扭扭的 “壞” 字,那字跡未幹,被蹭得模糊一片,比她此刻的心緒還要亂。
簷角銅鈴又響過三遭,文竹第十次數完磚縫裏的螞蟻。忽有一滴晨露自廊簷墜落,正巧打在發間簡狄降龍篦上,冰涼觸感驚得她微微一顫。
抬眼望向天邊漸散的雲霞,她忽地揪住胸前青絲,像幼時蹲在池邊數金魚吐泡般,輕聲喃喃:“若數到百下還不見人,我便……”
尾音消散在晨風裏,指尖無意識繞著發尾,在空中虛畫個若隱若現的圓。
忽聞熟悉的腳步聲自月洞門傳來,文竹慌忙將揉皺的裙裾藏於身後,卻忘了鬢邊還沾著片半蔫的海棠。
待要抬手去拂,楊炯的月白衣角已轉過九曲回廊。
她索性垂眸淺笑,兩頰梨渦輕旋,裙裾掃過青磚帶起淡淡花香,迎著人款步上前:“長公主可哄好了?”
楊炯見狀輕笑,伸手握住她微涼的指尖,語氣帶著三分調侃:“好著呢!天不亮便來談生意,倒比那賬房先生還勤快,能有什麽大礙?”
說罷目光掃過她鬢邊殘花,抬手替她輕輕取下,指腹不經意擦過耳畔,惹得文竹耳尖泛起一抹胭脂色。
楊炯瞥了眼日頭,足尖輕點翻身上馬,長臂一攬將文竹拉至身前。那駿馬得了鞭梢催趕,噠噠聲響,馱著兩人直往城外翠華山飛馳而去。
“說起來…… 長公主也是無奈。” 文竹倚在他懷中,細聲慢語道,“身後有宗室壓著,又擔著第三代的重任,還得時時防著大公主。她能托付的,怕也隻有你了。”
楊炯聞言挑眉,似笑非笑道:“你幾時與她這般熟稔了?倒學會幫人說話了。”
文竹抿著唇,耳根泛紅,嘟囔道:“她……她壞了我的日出,說要賠中央銀行三百萬國債券呢。”
楊炯又好氣又好笑,指尖輕點她鼻尖,“往日怎不見你這般精於盤算?”
文竹忽地轉頭,杏眼亮晶:“我可不傻!她這哪裏是賠我,分明是做給你看的。她心高氣傲,偏又身不由己,隻能拿銀錢來服軟。既是如此,我為何不收?這一筆銀子,夠我攢好些年呢!”
楊炯騎在馬上,任由晨風拂過衣襟,心底卻翻湧著千層浪。
李漟此人,論聰慧無人能出其右,偏生事事都想周全,反倒落得個進退維穀的境地。她與李淑,一個似藏鋒的玉刃,一個如出鞘的利劍,皆在旁敲側擊試探他的心意。
李漟身負宗族大業,肩頭壓著重擔,再不複往日灑脫肆意。她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既要權衡利弊,又要顧全大局,那些對皇後、幼弟及宗室的情分,皆化作枷鎖縛在身上,情愛於她而言,不過是漫漫征途中的零星點綴。
反觀李淑,因著皇帝遺詔與母仇,才卷入這權力紛爭。她的同盟多是因利而聚,各懷鬼胎。也正因如此,她行事從不管不顧,隻求快意從心。在她心中,愛情雖非全部,卻占了大半天地,這大概是唯一能滋養其心的東西了。
這兩個女子,一個求他襄助,一個百般阻撓,怕是早已瞧出他心底那點不臣之意。
憶起李淑那夜決絕的模樣,揚言報完仇便生死看淡;再看李漟近日種種,急切的想要判斷出自己還有多少轉圜的餘地,隻為輔佐第三代站穩腳跟。
這般下去,兩人怕是很快就要撕破臉皮,火拚一場。
想到此處,楊炯不禁幽幽一歎,握緊韁繩的手微微發力。前路漫漫,這一場波譎雲詭的紛爭,又該如何收場?
不知不覺間,馬蹄已至翠華山南麓。
楊炯不及多言,執起文竹的手便往山間行去,衣袂掃過帶露的草葉,濺起一片細碎水珠。
這翠華山果是鍾靈毓秀之地,層巒疊嶂如青鋒列陣,直插雲霄;嶙峋怪石似蛟龍騰躍,盤踞山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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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時,萬壑鬆濤翻湧,碧浪接天,雲瀑自峰巒間傾瀉而下,恍若仙人抖落的素練,飄飄渺渺漫過千岩萬壑。
自周室以來,此地便是長安墨客文人觀雲抒懷的絕佳去處。登至絕頂,手可摘雲,俯瞰穀底,則見流嵐如煙,輕籠層林,“翠華雲眼” 之名,果然不虛。
行至山腰,但見清涼寺朱甍碧瓦,半隱於雲海之中。
七重飛簷懸著鎏金驚鳥鈴,晨風拂過,叮咚之聲與寺內誦經聲相和,悠悠蕩蕩傳向遠方。
香客們沿著青石階拾級而上,歲月早已將石階磨得溫潤如玉,泛起柔和的光澤。斑駁的寺牆上,先帝禦筆親題的 “雲扃霞牖” 四個狂草大字蒼勁有力,前朝梁皇所書 “空翠濕人衣” 五字工楷娟秀雅致,字跡雖已曆經風雨,卻仍透露出往昔的繁華盛景。
雖誤了觀日吉時,楊炯仍攜著文竹往流雲深處行去。
文竹提著青色紗裙相隨,時而如蝶逐流雲,時而俯身輕掬霧靄,仰頭時又任鬆間露滴沾濕鬢角。腳下雲海翻湧,恰似萬頃雪浪鋪展,忽而一陣山風掠過,千峰竟如扁舟浮沉於銀濤之中。
行至山坳處,文竹忽的駐足,指著雲隙間露出的金頂輕呼:“公子快看!” 她鬢邊青絲隨風輕揚,襯得眉眼愈發靈動。
楊炯順著望去,但見佛光金頂半隱於雲霧,恍惚間竟真似蓬萊仙山一般。
二人不再停留,沿著背山小徑蜿蜒而上。避開熙攘香客,尋得一處幽僻之地,果然見那熱氣球早已備好。
此時雲海翻湧正盛,楊炯深知時辰緊迫,待日頭高懸,這雲濤勝景怕便要消散。
當下緊忙著手準備,展開氣囊,調試竹製吊籃,檢查好噴油罐後,隻待氣囊鼓起時,便可直上九霄。
文竹雙目燦若星辰,全然不覺錯過日出之憾,見楊炯正鼓弄球囊,蓮步輕移上前,玉指與他共理繩索。
楊炯唇角噙著笑意,細細叮囑起飛事宜,待她頷首記牢,才輕扶著將人引入吊籃。
火焰吞吐間,綢布獵獵作響,熱氣球在晨風中緩緩升騰。
文竹攥著竹籃的指尖泛白,直至雲絮漫過繡鞋才敢探頭張望。楊炯將火油閥輕旋三格,刹那間氣流翻湧,托著吊籃直撞入雲海深處。
“抓緊了!” 楊炯長臂環過她盈盈一握的細腰,眼見文竹鬢邊青絲被疾風卷得淩亂,眼眸中滿是寵溺之色。
腳下雲濤忽的裂開縫隙,萬千琉璃色在初陽下流轉,半透明的雲絮如揉碎的月光鋪陳開來。遠處奇峰刺破雲幕,恰似仙人遺落的玉簪,在銀濤中若隱若現。
文竹忽然鬆開欄杆,赤足踩上吊籃邊緣。褪去繡鞋的玉足懸於萬丈虛空,雪色羅襪被晨露浸透,薄如蟬翼,恰似兩片凝霜的竹葉。
她指著雲隙間乍現的七彩光暈,雙頰緋紅,蓮足輕晃:“瞧這光景,可不像是女媧補天時墜落的彩石?”
楊炯將火繩繞在腕間,湊近時聞得她發間降龍篦散出的木香。
見文竹耳後細絨沾著雲氣,隨呼吸輕輕顫動,便故意將溫熱氣息嗬在她頸側:“且數數看,這雲海裏究竟藏著多少座奇峰怪石?”
話猶未了,東天驀地裂出金芒,原本雪白雲海刹那間熔作流金,翻湧的雲浪在吊籃下蜿蜒出萬千光紋。
文竹的耳垂被染成琥珀金色,裙裾上銀線飛繡竹葉仿佛活過來般,隨著雲影明滅舒展擺動。
楊炯望著這瑰麗景致,忽而輕歎:“可惜錯過了日出。”
文竹卻驀地轉身,將掌心貼在他心口,足尖靈巧勾起繡鞋。
雲霰凝在她纖長睫羽上,化作細碎水晶,隨著眨眼紛紛落在緋紅麵頰:“看什麽日出日落都好,隻要你在身旁就行。”
說罷踮起腳尖,貝齒輕輕咬住他衣襟,含糊的尾音混著火油燃燒的劈啪聲,“倒是公子,總愛在要緊處說些煞風景的渾話。”
楊炯喉間一緊,長臂攬過她便抵在竹架上。
文竹足弓撞在籃沿,疼得蜷起腳趾,卻被他牢牢攥進掌心。“冷~~!”
她嘴硬著逞強,足尖卻偷偷往他袖中鑽去,“手比雲還涼!”
“有嗎?” 楊炯忽然俯身,溫熱呼吸掃過耳畔,指尖順著足背青脈遊走,“那這處怎燙得像剛煨過炭火?”
拇指重重碾過圓潤趾肚,如願聽到一聲嚶嚀。
文竹又羞又惱,抬手去掰他手腕,發間簡狄降龍篦卻勾住了楊炯的白玉冠。
刹那間青絲如墨瀑傾瀉,恰在此時,吊籃劇烈搖晃。
遠處奇峰刺破雲海,嶙峋山石張牙舞爪,正以駭人的速度逼來。
“快抱緊我!” 楊炯瞳孔驟縮,長臂一攬將她護在懷中。
火油閥擰至極限的爆鳴聲中,熱氣球擦著岩壁堪堪掠過。
文竹的羅襪被山風卷走,赤足慌亂踩在他膝頭,才勉強穩住身形。兩人糾纏的發絲間還沾著雲海的濕潤,在萬丈高空搖搖欲墜。
楊炯全力操控著吊籃,幾經輾轉,終於卡進古鬆虯曲的枝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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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竹鬢發散亂,唇上的胭脂早已蹭得楊炯頸側一片緋紅。
她喘著粗氣扶正歪斜的篦子,指尖輕點他衣襟上的狼藉,忽而噗嗤笑道:“這胭脂可貴著呢,足足三貫錢!”
楊炯低頭含住那根作亂的手指,瞥見晨光穿過鬆針,溫柔地籠住她赤裸的足踝。被揉撚過的肌膚泛著桃花般的色澤,足背上還留著清晰的指痕。
“明日賠你十盒又如何,” 他貼著文竹泛紅的耳垂低語,溫熱的氣息拂過耳畔,“隻是你得先賠我......”
話音未落,山風呼嘯灌進衣袖,將未盡的話語吹散在帶著鬆脂清香的晨曦裏。
文竹的驚呼被楊炯盡數封在唇間,唯有腰間禁步在斑駁樹影中叮咚作響,驚起幾隻林間雀鳥,撲棱棱飛向雲深處。
兩人正沉醉間,文竹忽地秀眉微蹙,耳尖輕顫,猛地推開楊炯。
她玉頰緋紅未褪,氣息卻已凝作寒霜,附在他耳畔輕聲道:“有腳步聲,像是高手。”
楊炯心頭一凜,指尖如電熄滅火油罐。抬眼望去,四周古鬆如蓋,虯枝交錯間將熱氣球遮得嚴嚴實實。
他與文竹對視一眼,默契如舊。文竹輕提羅裙隱入籃側陰影,楊炯則半蜷身子貼緊竹架,二人屏氣斂息,連衣袂拂動之聲都化作無聲。
鬆濤陣陣中,唯有細若遊絲的足音,正踏著雲氣,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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