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曲江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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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淑斜睨了眼神色不善的李漟,輕輕推開楊炯,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裙擺,口中卻道:“壞人興致的事少幹,徒遭人恨!”
    “興致?” 李漟冷笑一聲,眼中滿是怒意,“當著駙馬的麵彈《鳳求凰》,這算哪門子的興致?莫不是把這皇宮當勾欄瓦舍了!”
    李淑聞言,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嘴角勾起一抹戲謔的笑:“我的駙馬,我愛如何便如何。他就愛寵著我,旁人能奈我何?難不成你看著眼紅?”
    說罷,一把將楊炯拽到身邊,先前掙紮的嬌嗔模樣瞬間換成了小鳥依人的姿態,倒真像是個被丈夫寵愛的小娘子。
    李漟眼神一凜,轉而看向楊炯,沉聲道:“我在西華門足足等了你一個時辰!”
    楊炯還未及開口,李淑已搶在前麵,挑眉冷笑道:“若真心想尋,豈會不知他從宣德門入宮?鎮南侯哪能與尋常學子一道走西華門?你這般大費周章,不過是想讓他見見你相中的學子罷了,何必遮遮掩掩?”
    李漟麵色不改,反唇相譏:“倒說得好聽!你引他來此,又安的什麽心?難不成你麾下的人就無需引薦?說到底,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李淑冷笑一聲,語帶鋒芒:“我可不是你!我要什麽就直說,總好過學你母親那套,拿情分當幌子,明明覬覦得緊,偏要裝出副清高模樣,倒教人作嘔!這般虛與委蛇,累不累啊?”
    這話如刀似箭,直直戳向李漟心窩。
    李漟臉色瞬間陰沉如墨,眼底翻湧道道冷芒。她何嚐不想活得肆意灑脫?可她身後背負著宗族興衰、親人性命,還有對母親、弟弟的承諾。這些沉甸甸的擔子壓在肩頭,容不得她有半分任性,逼得她步步為營,事事算計,哪裏能像李淑一樣無所顧忌。
    李漟不願在這話題上糾纏,反手一揮,示意遠處等候的學子上前。
    李淑見狀,眸光微閃,不著痕跡地鬆開楊炯胳膊,卻仍緊貼著他身側,後退半步,擺出副當家主婦模樣,安靜端莊。
    李漟將這小動作盡收眼底,唇角勾起抹冷笑,朝階下學子朗聲道:“諸位,這位便是本宮幼時同窗,大華鎮南侯!今日你們來得正巧,他可是許久未展露詩才了!”
    眾學子聞言,紛紛整衣肅容,拱手行禮:“見過鎮南侯!”
    楊炯亦回以長揖,溫聲道:“大家無需多禮。他日同朝為官,還望諸位多念及黎民百姓,方不負所學。”
    眾人聽了,忙不迭稱是,一時賓主間倒也顯出幾分和睦氣象。
    李漟見氣氛融洽,抬手示意,笑言介紹:“這位是今科學子賀新懷,隆州人士,詩才斐然。如今在戶部協助文書,卻整日心心念念要往那北地邊關去,倒真是個有膽識的!”
    賀新懷哪能不知長公主舉薦美意?他心裏清楚,在大華,楊炯雖隻執掌金花、麟嘉兩衛,然其赫赫戰功無人能及,背後更有梁王撐腰。若能入得侯爺青眼,日後前程似錦,天下何處去不得?
    念及此,他強壓心頭狂喜,再度躬身行禮:“晚生才疏學淺,讓侯爺見笑了。”
    楊炯微微頷首,瞧著賀新懷眼中那股子桀驁與傲氣,便知是個典型的文人脾性。這等人物,或有詩賦才情,但若真放到地方任官,能否有所建樹,倒未可知。
    礙著李漟的麵子,楊炯隻得耐著性子問道:“世人求官,多盼留京任職,或是前往富庶的江淮之地。你卻獨獨想去北地邊關,這是為何?”
    賀新懷眸光如炬,朗聲道:“回侯爺的話!學生愚見,五年之內,北地雖無大戰,然細小衝突、邊境爭鬥必不會少。學生寒窗苦讀,所求不過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所謂‘馬上安邦,下馬定國’,正是學生畢生之誌!若能親赴邊關,為朝廷守土,便是學生之幸!”
    楊炯聞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口氣倒是不小!且說來聽聽,你對這局勢有何見解?”
    賀新懷挺直脊背,聲音裏難掩激動的顫意:“侯爺,雖說您率大軍攻破遼國、金國皇城,可這兩國根基尚存。金國如今內亂頻仍,各方勢力割據紛爭,局勢詭譎難測。偏偏遼國又將東北鹹州拱手讓出,如此一來,金國南下侵擾我大華的通路暢通無阻,真定府更是暴露無遺。”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銳利光芒:“學生遍閱我大華與金國交戰的舊例,料定金國野心不死,定會尋機劫掠真定諸府。那遼國視我大華如眼中釘,日夜操練兵馬,難保不會與金國狼狽為奸,在邊境尋釁滋事。依學生之見,不出五年,我大華必有一場惡戰!”
    楊炯眸光微凜,倒沒想到這賀新懷竟有這般見地,當下挑眉問道:“既知有戰,那你可有應對之策?”
    賀新懷深知今日所言關乎前程,能否遂了那青史留名的宏願,便在此一舉。當下屏息凝神,將腹中籌謀多日的方略細細理過,方鄭重開口:“學生鬥膽進言!眼下我大華相較周邊諸國,元氣損傷最小。與其被動抵禦敵寇南侵,不如先發製人,將戰線直推金遼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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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雙目灼灼,語氣激昂:“我大華坐擁登州、江華兩處海港之便,正可趁勢奇襲鹹州,既截斷金國南下要道,又鎖死遼國出海之路。以此為根基,徐徐圖取來州、錦州、辰州一線,拓出百裏緩衝之地。
    如此一來,縱使金遼興兵犯境,戰火亦燃在彼國疆土!真定府既不再是北疆首道屏障,便可向後層層設險,構築縱深防線。假以五年時日,學生願立軍令狀,定能築就銅牆鐵壁,教敵寇難越雷池半步!”
    楊炯聽畢,暗自思忖:到底是書生之見,雖有膽魄,卻不免過於偏重守勢,少了些開疆拓土的氣魄。然能有這般見地,在年輕學子中也算難得。
    念及此,他微微頷首,輕聲沉吟道:“
    欲畫江山筆未齊,勸君且拓馬蹄西。
    駝鈴碾碎眉間雪,烽火烹紅袖底泥。
    數盡星辰三百夜,歸來方解九章題。
    春風若過陽關道,先綠征衣再綠堤。”
    眾人聽了楊炯所吟之詩,俱是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詩中意味,初讀隻道是嫌賀新懷見解稚嫩,言語間似有將其發往西域曆練之意。那西域之地,黃沙漫漫、艱險重重,於仕途而言,不啻判了 “死刑”。
    可再細品末了兩句,卻又隱隱透著期許,仿佛暗喻賀新懷此番曆練歸來,必受重用。
    這般矛盾之語,倒叫眾人摸不著頭腦,皆麵麵相覷,神色複雜地望向賀新懷,不知這到底是官場虛與委蛇的客套話,還是楊炯當真未相中此人。
    賀新懷卻似被點燃的爆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他哪裏顧得上旁人揣測,隻覺心中熱血翻湧,當即撩起衣擺,深深一揖到地,聲音激昂如鍾磬:“
    請擲青雲向玉關,不犁瀚海莫言還。
    黃沙有路埋書卷,明月無台照鐵鞍。
    血淬刀光三萬裏,詩成雪嶺十九盤。
    此身願化昆侖石,築與蒼生共險艱。”
    楊炯拊掌大笑:“好!好個少年英氣!”
    說罷,隨手拎起一壇美酒,徑直遞與賀新懷。
    二人壇口相碰,仰頭共飲,酒水潑濺間,倒濺得衣襟盡濕。
    李淑見狀,唇角微揚,輕喚一聲:“胡澹!”
    話音未落,便見人群中步出一人。但見他整冠束帶,趨步向前,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晚生胡邦衡,見過鎮南侯!”
    楊炯挑眉打量,忽而輕笑:“我記得不錯的話,你可是刑部主事胡國荃的公子?”
    胡澹聞言,心頭猛地一跳,萬沒想到自己竟入了侯爺法眼,一時摸不清對方用意,隻得垂首應是,神色間難掩局促。
    楊炯目光轉向李淑,眸中滿是疑惑。
    刑部不比旁的衙門,學子中第後,或留京任職,或外放為按察使,無論哪條路,都得靠樁樁件件實打實的案子積累資曆。這其中講究個是非分明、證據確鑿,便是朝中權貴有意提攜,若無實績支撐,也難免遭人詬病。
    以李淑的精明,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那她此刻特意引薦胡澹,究竟存著什麽心思?
    李淑似是瞧破了他的疑慮,掩唇笑道:“邦衡雖出身法家,卻對我大華現行律法頗有見解,早想與你討教一二。今日恰逢盛會,不若就讓他說說?”
    楊炯心中微動,這話聽著蹊蹺,要論見解,尋常探討便是,怎生聽著倒像是要將此人送入中樞,參與國策製定?
    麵上卻不能拂了李淑的臉麵,頷首道:“有想法是好事!自古真理越辯越明,今日群賢畢至,正可暢所欲言。”
    胡澹微微頷首,指尖輕撫腰間玉帶,沉聲道:“學生愚見,我朝律法當以先賢為範,效《三朝刑統》‘五刑之疑有赦’之旨。
    開皇二年,天下死囚不過二十九人,足見寬仁治國之道。今戰火初熄,死囚竟達三百之數,實令人心驚!
    依學生看,正該秉持‘罪疑惟輕,功疑惟重’之理,以彰聖朝仁德。”
    話猶未了,人群中忽步出一人,眸中寒芒如霜,大步上前拱手道:“侯爺容稟,學生湯臣對此不敢苟同!”
    楊炯素來對論政持開放態度,且喜聽百家之言,當即抬手示意:“但說無妨!”
    湯臣躬身謝過,轉而看向胡澹,冷笑道:“胡兄莫非忘了《律書》有雲‘禁奸止過,莫若重刑’?前年江陵糧商囤積居奇、哄抬米價,若不施以腰斬之刑,何以儆戒天下?恐怕百姓早就屍橫遍野了!”
    胡澹眉頭微蹙,旋即正色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鹽鐵論》有言‘法者,緣人情而製,非設罪以陷人’。去年戶部清查貪腐,三司會審定案的十七名官員中,竟有十二人因田賦折銀核算失當獲罪。此等無心之失,豈能與蓄意謀逆者同罪論處?
    我要說的是,刑要明晰分辨,而不是籠統重法!”
    二人你來我往,在水榭間踱步激辯。階下百餘名學子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湯臣突然聲調拔高,聲若洪鍾,驚得殿角白鷺撲棱棱飛起:“好個‘緣情而製’!《內儲說》早有明訓,人見深澗方懼,治國亦需嚴刑立威!如今外患初平,南詔歸附未穩,若不施以重典,何以安民心、定社稷?五年前柳州私鹽之亂,不正是從輕發落,才導致得鹽稅反叛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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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澹聞言,皂靴重重踏在漢白玉階上,震得廊下銅鈴輕響:“荒謬!《華史?刑法誌》白紙黑字載著,大華嘉定年間,歲歲處決不過五十人。反觀去年,刑部勾決死囚竟達兩百七十二,單私鑄銅錢者便占了二百有餘!
    學生上月巡查錢監,見工匠終日辛勞,日入不過三十文,而私鑄之徒卻日賺百錢。若將此等罪徒改判流刑,令其戴罪立功,修造軍械充實軍備,豈不比血染刑場更合聖人之道?”
    楊炯靜靜聽著,心中暗歎。從古至今,律法寬嚴之爭向來是治國要津。秉持不同理念者,日後主政一方,施政手段天差地別,於黎民百姓而言,便是關乎生死的大事。
    這般緊要關頭,他也不便輕易表態,隻負手而立,由著二人唇槍舌劍,倒要看這場激辯能生出幾分真知灼見。
    胡澹見眾人不言,聲音提高了幾分,繼續道:“《周禮?秋官》早有‘三赦之法’,耄耋幼弱皆可寬宥。學生曾查閱嘉定三年案牘,長安西市縱火一案,主犯以銅贖罪,所得錢財盡皆用於重建市坊。如今戶部空虛,若將部分死刑改為贖銅之刑……”
    “簡直荒謬!” 湯臣怒目圓睜,拍案而起,“《法禁》有雲:‘法律政令者,吏民規矩繩墨也’。若錢財可抵人命,豈不是縱令富者肆意妄為,陷貧者於絕境?長此以往,綱常崩壞,成何體統!”
    李漟鳳目微轉,忽而輕笑:“以財贖命之說倒是新奇。隻是若有人出萬金買凶,再擲十萬贖罪,這刑部大堂,怕不是要淪為買賣人命的市井了?”
    胡澹不慌不忙躬身行禮:“殿下容稟。學生所言贖刑,僅限原判死刑且符合三要件者:非故意傷人、未致人命、初犯之罪。正如嘉定年間‘納米贖罪例’,專用於限定雜犯死罪。”
    楊炯抬手止住二人爭辯,沉聲道:“二位可記得《刑法誌》所言?周景帝廢肉刑,天下稱仁;宣帝設廷尉平,獄訟得清。”
    他按住欲言又止的李淑,目光掃過滿堂學子,緩緩道:“今日之爭,不在寬嚴,而在時宜。刑法一字之改,關乎百人性命,豈可不慎?你二人且將今日所論整理成策論,本侯要在《論政》月刊設‘刑律專議’專欄,於四月中旬刊發。屆時科考已畢,正好讓天下學子一同參詳。”
    眾學子見侯爺已有決斷,縱使心有百言,也隻得斂衽躬身,齊聲稱是。一時廊下環佩相撞,叮當之聲清越,倒襯得周遭愈發靜謐。
    楊炯見曲江宴諸事俱備,便抬手笑道:“今日原是為諸位才子設的宴席,此時天光正好,不如邊飲美酒邊敘雅事!”
    話音未落,忽聽得一聲蒼老冷喝破空而來:“鎮南侯好派頭!這開考宴本是學子麵聖的盛典,如今卻都聚在此處高談闊論,當真是聞所未聞!”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廊下陰影處轉出一人,須眉皆白,袍上金鳳在日光下泛著冷光,威壓十足。
    水榭寂然,唯曲江風掠殘英,簌簌墜階,萬籟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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