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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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輕拂,浪濤聲聲入耳。
葉枝隻覺渾身如墜冰窟,四肢僵冷,偏生小腹內似有團烈火在灼烤,腦海中轟然作響,猛然睜眼,右手下意識按上小腹。
待要細查,忽覺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幹嘔襲來,她忙弓身抓住礁石,左手摳入石縫,直吐得肝腸寸斷。
好容易緩過氣來,指甲已摳進濕潤的青苔裏,右手指腹碾過小腹褶皺的肌膚,心下猛地一沉:“不會的……斷不會如此!”
她眼睫劇烈顫動,眸中盡是惶懼,屏息凝神去探小腹動靜。此前奔跑時分明還能感受到胎動,此刻卻如死水般沉寂。
葉枝顫抖著掀開裙裾,見雙腿間並無血跡,可小腹內的燥熱卻灼得她心慌。
她雙手在腹上亂摸,越摸越急,指尖幾乎要掐進肉裏:“攸同!我的兒!你別嚇娘……”
她死死按住小腹,連聲呼喊愛子之名,可那處卻始終毫無動靜,唯有海風卷著浪聲,嘲弄著她內心的驚惶與無助。
葉枝緩緩闔目,海風掠過,濕潤的裙擺翻卷,露出腰間褪色的紅繩。半隻繡著金魚眼睛的虎頭鞋自腰間滑落,鞋麵上“攸”字針腳歪斜,恰被她額頭抵住。
她喉間溢出幼獸般的嗚咽,整個人撲在浸透海水的礁石上,淚水大顆大顆砸在鞋麵上,忽然解了腰帶,對著平坦小腹又掐又按,指尖陷進皮肉裏,竟似要將那消匿的心跳剜出來一般,眼中滿是癲狂。
忽有巨浪轟然拍來,如泰山壓頂般將她卷入水中,直直衝出數丈遠,方才停在沙灘上。
海浪衝刷著她的雙足,她卻似被釘在刑架上的囚徒,雙目無神,任海水漫過嘴角。窒息間突然抽搐著弓起脊背,雙腿間湧出的鮮血將裙擺染作深褐。
她掙紮著翻過身,濕發黏在臉上,伸出食指蘸了血,在沙灘上劃出歪扭的“攸同”二字。
浪頭卷來,血字化作粉白泡沫,鹹澀海水灌入口鼻,葉枝終是鬆了力道。
她絕望的看著霧蒙蒙的日頭如將熄炭塊,右手仍虛虛護著空茫的小腹。漲潮時海水將其推至淺灘,她蜷縮如未出世的胎兒,繡鞋虎頭抵著凹陷的臍窩,金魚眼睛的繡線被血水浸得發亮。
葉枝指節無意識地摳挖砂礫,刨出拳頭大的坑,將繡鞋埋了又挖,反複數次後終是把沾沙的鞋麵貼在心口。
良久,她搖晃著起身,裙角滴下的水珠在沙灘拖出斷續虛線。繡鞋紅繩拖在身後,在濕沙上犁出蜿蜒痕跡,恰似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痕。
待行至岸邊開滿白花的灌木叢,她忽的扯下大把花瓣塞入口中,汁液順著下頜流進衣領,手指卻仍機械地摩挲著繡鞋內襯用金線繡著的未完整的 “同” 字。
路過一道溪流,她忽地跪地清洗鞋上海鹽,搓至第三遍時紅繩驟斷,飄入溪水。
葉枝絕望大哭,整個人栽進刺骨水流,撈起紅繩的刹那,望著水中浮腫的倒影,忽的發出尖利笑聲,將紅繩咬在唇間,濕鹹混著血腥的味道在舌尖蔓延,教她痛楚地醒覺:自己竟還活著。
暮色漫過草坡時,葉枝仰臥在開滿野花的地頭,將繡鞋覆在眼上。風過草葉沙沙作響,恍若萬千嬰兒啼哭,她解了衣帶露出小腹,用繡鞋虎頭輕壓其上,似是還不死心,試圖喚醒那本就不存在的胎心。
待最後一縷天光沉入海平線,她掙紮著起身,用力扯斷紅繩,將繡鞋係在頸間,鞋尖垂於鎖骨凹處,隨踉蹌步伐一下下拍打著心口。
也不知行過多少路,途經一座神社,她赤足踩在粗糲石階上,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刃,痛意叫人清醒,卻又比麻木更蝕骨。腰間繩索早被冷汗浸透,勒進皮肉裏刻下紅痕,卻抵不過心中萬分之一的痛。
堪堪到得石階頂端,忽有濃烈酒氣混著腐魚腥味撲麵而來。
隻見陰影裏晃出個佝僂倭人,頭戴破笠,漁夫打扮的和服上沾滿魚鱗海草,油膩頭發糾結成團,幾縷搭在滿是酒漬胡茬的臉上。
他醉眼乜斜,目光如豺狼般在葉枝身上梭巡,嘴裏嘰裏咕嚕說著混混沌沌的倭語,間或發出幾聲怪笑,在這寂夜裏直似鬼嚎。
葉枝本能地後退一步,目中盡是警惕嫌惡。她不欲與這男子糾纏,隻想尋個清靜角落舔舐傷口,豈料那倭人錯把退避當怯懦,竟步步進逼,口中汙言穢語不斷,伸手便來抓她手腕。
霎時間,葉枝心中怒火騰起,萬千絕望痛楚俱化作恨意,不及多想便抽了腰間楊炯所贈匕首。
寒光閃過,鋒利刀刃已劃開倭人手掌,那人慘呼一聲,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石階一片。
這倭人左手捂著傷口,目中凶光畢露,如被激怒的野獸般咆哮著撲來,雙手死死掐住葉枝脖頸。
葉枝被掐得眼冒金星,喉間咯咯作響,眼底忽的燃起瘋魔般的狠意,拚盡全身氣力將匕首刺入他肩膀。
倭人吃痛鬆手,葉枝卻不肯罷休,刀鋒又接連刺入其腹、胸、頸、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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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已失了神智,隻似機械般一刀刀捅刺,直至那倭人癱軟在地,再無動靜,鮮血將周遭石階浸得通紅一片。
葉枝立在血泊中劇烈喘息,匕首上的血珠砸在青石板上,綻開一朵朵暗紅小花。她眼神空茫而癲狂,恰似魂魄已隨那未出世的孩兒散入晚風。
也不知怔了多久,她才拖著鉛似的身子,一步一蹭往神社內走去。
才進得正門,便見一華服公子從回廊轉出,瞧那打扮,頭戴累絲嵌寶帽,腰間懸著羊脂玉佩,麵皮白淨,唇紅齒白,約莫三十來歲,舉手投足皆是儒雅之氣,偏生眼底閃過一絲淫邪,直教人作嘔。
“姑娘這是怎的了?這般可憐見的。” 那公子假意關切,聲線溫軟如春日暖陽,“看你渾身是傷,不如隨在下尋個清淨處歇腳,再請郎中來診治一二。”
說著便要伸手攙扶。
葉枝本能地往後縮了縮,雖已身心俱疲,可多年江湖閱曆卻叫她不敢卸了防備,隻拿匕首虛虛往旁一擋,眼神裏盡是警覺。
葉枝此時早已力竭,隻得強作驚恐茫然之態,恍若聽不懂那公子言語,隻一味搖頭,喉間發出 “嗚嗚” 之聲,作聾啞狀示弱。
那公子見狀先是一怔,隨即眼底浮起瀅瀅笑意,瞧著她花容月貌,心下更起淫念:“姑娘莫怕,在下絕非歹人。”
口中溫言軟語,目光卻如餓鷹般在她身上亂轉,“你一個弱女子在外頭多危險,不若隨我回去,必當好好照料。”
葉枝雖不解倭語,卻將他眼底偽善瞧得清楚,心念電轉間已有計較,遂輕輕頷首。
公子見她應了,目中閃過得意,伸手便要牽她,卻被葉枝巧妙避開,隻垂首作怯懦狀。
這公子一愣,雖心頭火起,卻自恃美人已入彀中,生怕逼急了生變,隻堆起溫和笑意,擺手示意她隨行。
葉枝低眉順眼地隨那公子行至僻處,待其腳步稍緩,忽而目露冷光,趁其不備抽出腰間匕首,運力便往他後心刺去。
那公子何曾想過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會驟然發難,隻聽得一聲慘呼,便踉蹌著往前撲去,鮮血瞬間浸透了錦袍。
葉枝此刻哪有半分怯懦之態,手中匕首如疾風驟雨般又連刺數下,直至那公子癱軟在地,沒了聲息,方肯停手。
解決了這登徒子,葉枝隻覺渾身氣力盡散,靠著牆根大口喘息。她抬眼望向四周陌生景致,方知自己竟漂流至倭國地界,心下暗忖此地不可久留,須得速速離去。
可當她剛要舉步,卻見陰影裏轉出個灰袍僧侶來。
那人生得膀大腰圓,麵容猙獰,眼角至下頜一道疤痕格外醒目,眼中滿是淫邪貪婪之意。
僧侶瞥了眼地上的屍首,又掃過葉枝染血的衣襟,非但未見驚恐,反而咧嘴一笑:“小娘子倒是有幾分狠辣手段。”
說罷便一步步逼近,獰笑道:“不過你既殺了人,便隨貧僧去吧,貧僧自會替你料理這攤子事。”
說著,他便伸出粗糙大手,直往葉枝臂上抓來。
葉枝望著那猙獰麵容,心中滿是絕望。早知倭人卑劣,卻不想剛至此地便入虎口,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她握緊匕首抵在頸間,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隻覺前塵盡毀:失了孩兒,又筋疲力竭,這般暗無天日的絕境,縱是再堅強之人此刻也再無生念。
眼見僧侶指尖就要觸到她衣袖,葉枝心一橫,闔目待死。
卻在此時,一道紅影如鬼魅般自暗處飄來,隻見一位紅衣老嫗拄著黑杖立在跟前,身形佝僂,白發蓬鬆,滿臉溝壑裏盡是陰鷙之氣,眼神如刀似劍,直教人心生寒意。
“老不死的,少管閑事!” 僧侶見狀心頭劇震,色厲內荏地嘶吼。
那老婆婆冷哼一聲,聲線卻似少女般清冽空靈:“老賊禿!往日裏吃我用我便也罷了,今日竟敢在我望月神社行這醃臢事?老娘最恨這般豬狗行徑!”
話音未落,不待那僧侶分辯,口中便念念有詞,揮杖之間,一道黑煙自杖頭中騰起,直撲那人麵門。
僧侶不及反應,已被煙霧裹住,登時發出陣陣慘嚎,滿地打滾掙紮,未幾便僵直在地,沒了聲息。
葉枝見狀目瞪口呆,手中匕首 “當啷” 墜地,隻覺渾身發寒。
老婆婆緩緩轉頭,上下打量葉枝良久,那目光直似審視一件藝術品般滿是讚許,轉瞬卻又恢複冷肅,淡聲道:“我救了你,便須替我做工一年。”
說罷便攥住葉枝胳膊,拖著她往神社深處走去。
葉枝想要掙紮,卻覺四肢酸軟如抽了筋骨,隻得任其拖拽,耳畔隻聽得老婆婆拐杖敲擊石板的 “篤篤” 聲,在寂靜夜裏直敲人心。
一路上,老婆婆嘴裏罵罵咧咧:“好個惹禍精!平白無故招這許多麻煩!”
話雖罵得凶,可那手卻攥得死緊,行至崎嶇處,還下意識將葉枝往身邊帶,似乎是怕她一個踉蹌跌了去。
行到一間破舊偏房,老婆婆將她一把推進門,冷聲警告:“休要動逃跑的念頭!若叫我抓著,定叫你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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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轉身出去,不多時便將外頭三具屍首料理,又取來一套幹淨衣裳並些糕餅,丟在榻上,冷冷道:“換了衣裳,吃飽了好歇著,明日一早去挑水!”
葉枝望著這行徑古怪的老婆婆,心中滿是狐疑。既聽不懂她言語,又不知其為何相救,隻攥緊了匕首垂頭不語。
那老婆婆見狀,目光如刀般掃過她周身,忽的落在她頸間繡鞋並衣飾上,微怔道:“你可是大華人?”
葉枝聞言一愣,雖聽出那生澀的大華語,卻仍抿唇不答。
“你是個啞巴?” 老婆婆語氣驟冷,轉身時紅衣翻飛,帶起一縷奇異香風,直教屋中浮塵都似沾了顏色。
那老婆婆眯著眼打量葉枝,忽用拐杖頂端抵住她下頜迫其抬頭,渾濁眼珠上下打轉,冷笑道:“大華人總愛裝聾作啞,當年那些被賣去花街的丫頭們也這般行徑。”
葉枝垂眸避開目光,指甲掐進掌心,不動聲色將繡鞋往衣襟裏藏了藏,雙腿暗暗繃緊,握匕首的手微微發顫。
她早注意到這老婆婆袖口露出的青色刺青,竟是朵半開的罌粟花,花瓣蜷曲如瀕死者的指尖,瞧著就叫人不寒而栗,暗道這老人絕不是善茬。
“你這繡鞋倒有些古怪。” 老婆婆話音未落,拐杖已戳向她藏鞋處,葉枝本能後退半步,卻被對方更快地用鞋尖碾住鞋頭,“虎頭鞋須得成對才吉利,你這單隻……” 她拖長了尾音,忽然用拐杖挑起紅繩舉到眼前,“針腳未齊,可是做給夭折的胎兒?”
葉枝喉間動了動,掌心被指甲刺破卻渾然不覺,眼底殺意一閃而過,口中隻作“嗚嗚”聲,背後的匕首卻已出鞘半寸。
那老婆婆見狀忽的鬆了手,繡鞋“啪嗒”墜地,瞥了眼她背後小動作,冷聲罵道:“再裝聾作啞!老娘立刻便叫你真成了啞巴!”
說著便彎腰抓起繡鞋,指尖狠命揉搓內襯棉布,一雙眼直勾勾盯著葉枝,譏誚道:“這金色絲線,分明是大華江南的蘇繡手法。你腰間紅繩係的平安扣,刻著‘長命’二字,當我猜不到你的身份?老娘在平安京混飯時,你怕還在娘胎裏呢!”
葉枝猛地抬頭,撞進老婆婆似笑非笑的目光裏。那雙眼睛藏在滿臉皺紋中,銳利如淬毒匕首,卻在掃過她攥緊的拳頭時,閃過一絲極淺的波動。
隻見這老婆婆將繡鞋狠狠塞進她懷裏,轉身時拐杖重重叩地:“隨我來。”
葉枝身處異鄉,摸不透這老婆婆深淺,隻得強撐著起身,將匕首藏進袖中,踉蹌著跟上。
老婆婆一路慢行,卻總與她保持著丈許距離,每當葉枝快走幾步,她便也加快腳步,少女般的嗓音裏溢出聲聲嘲笑,直教葉枝恨得牙癢。
未幾,二人行至一間昏暗房室,才一踏入,便有艾草混著檀香的氣息撲麵而來。
老婆婆伸手掀開牆上褪色古畫,露出暗格裏一隻陳舊漆盒。葉枝瞥見盒內整齊碼著各色草藥,最底層竟壓著半幅泛黃的大華山水畫卷。
她在遼國做過數月太子妃,看得珍寶多了,雖說於金石書畫並無深究,卻也瞧得出這畫絕非俗物,心下更覺這老婆婆來曆蹊蹺,究竟是何等背景,才會拿這等珍貴古畫墊在藥箱底下?
正思忖間,老婆婆忽然抓起她手腕按在斑駁木桌上,三根枯指搭上脈搏的刹那,葉枝隻覺那指尖傳來奇異的溫熱,竟比自己冰涼的肌膚還要暖些。
“經血黑如墨,脈息虛如絮。” 老婆婆猛地鬆手,從漆盒裏捏起一撮深褐色粉末撒進銅盆,“不過是氣血大虧的虛症,擺這副死人麵孔給誰看?難不成你以為自己小產了?蠢貨!你根本就沒懷上!”
銅盆中騰起五彩煙霧,葉枝吸入肺中,隻覺胃脘翻湧如江海倒灌,喉間腥甜難抑。
她驚惶抬眼,忍不住辯道:“我確實有孕……是他說的!”
“他?你那夫君?” 老婆婆突然發出尖厲大笑,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而落。
她抓起銅盆往地上一傾,褐色藥粉蜿蜒如蛇,在燭火下泛著幽光,“男人的話也信得?當年我那死鬼男人還說要帶我回大華呢,結果如何?”
話音未落,她猛然逼近葉枝,鼻尖幾乎觸到她顫抖的睫毛,嘴角勾起詭譎笑意:“你且摸摸小腹,可曾有結塊?再聞聞這藥粉,此乃我配的疏脈散,專治氣滯血瘀。你根本無喜脈,談何有孕?”
葉枝猛地推開她,踉蹌著撞翻身後木櫃。陶瓷藥罐紛然墜地,在腳邊碎成鋒利瓷片。
她顫抖著掀開衣襟,指尖劃過平坦的小腹,那裏隻有被海水泡出的淡紅印記,哪有半分腫脹?連今日那灼人的燥熱,也消散得幹幹淨淨。
葉枝怔怔望著滿臉譏諷的老婆婆,良久才喃喃道:“你胡說……我明明聽見了胎動!”
“你這般瘋魔的女子我見得多了!” 老婆婆冷笑,“莫不是隻偶爾聽了幾次,並非每日都有?”
“你……你怎麽知……”
老婆婆尖聲大笑,截斷她的話,語氣愈發戲謔:“這叫妄想症,蠢貨!那些求子不得的女子,十有八九會生這種幻症!在倭國,咱們都管你們這類人叫‘瘋兔子’,隻有兔子才會空想自己有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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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枝如遭雷擊,刹那間往事翻湧如潮,楊炯昔日言辭表情、種種行徑,竟一一在眼前清晰起來,心下不由信了三分,喃喃自語:“騙子……”
目中盡是空洞,盛滿委屈與不甘。
“氣血虧空至此,這輩子能不能有子嗣都是個難關。” 老婆婆轉身撥弄燭台,火焰在她滿臉皺紋裏明明滅滅,“當年我在平安京救過不少藝伎,個個都似你這般傻,偏信那大華船商的甜言蜜語,到最後哪個不是瘋瘋癲癲?”
她忽的住了口,從櫃中扯出件巫女服擲來:“換上!明日去後山腳挑水。若敢逃……” 她轉頭盯著葉枝,眼神似淬了冰,“便把你做成燈籠,掛在鳥居上示眾。”
葉枝盯著那巫女服的針腳,忽見竟是大華傳統的“百衲”技法,每塊碎布邊緣皆細細鎖了邊,紅布如焰,白布似雪,相互拚貼成紅白相間的紋樣。雖為神社巫女常見打扮,針腳與布料卻比尋常的精致許多。
老婆婆行至門口忽又折返,拐杖尖勾起她散落的長發:“頭發太長耗氣血,明日剪了,省得再添亂!”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門框外,唯有拐杖敲擊石板的 “篤篤” 聲漸漸遠去。
深夜神社裏,潮水拍擊礁石之聲隱約可聞。
葉枝蜷縮在散發黴味的被褥間,將繡鞋緊緊貼在心口,心中死寂一片,她現在非常想見到楊炯,質問他為什麽要騙自己。可這個答案她又清楚非常,如今事已至此,葉枝除了絕望,再無其他。
窗外月光流轉,在牆上投下老婆婆晾曬的衣物影子,仔細觀瞧,竟是件孩童尺寸的紅色肚兜,兜麵上用金線繡著半朵未完成的青蓮,針腳間似有舊年血跡,在月光下泛著點點暗紅。
葉枝摸向枕頭下的匕首,指尖剛觸到刀柄上刻著的“楊”字,忽然喉間一甜,霎時間,委屈、憤懣如潮水般將她淹沒,嘔出一口黑血,眼前一黑,竟直直暈死過去。
房門“吱呀”輕響,老婆婆端著藥碗進來,先探了探葉枝額頭,又用袖口拭去她頰上血漬,隨手將一枚黑色丹藥納入她口中。
待灌完湯藥,她盯著葉枝麵容良久,忽的長歎一聲,扶著拐杖緩緩起身。
“這般容貌倒是少見的俊俏,比當年那些丫頭片子強多了。”
話音未落,房門再次“吱呀”閉合,歎息聲裏裹著些微哽咽,“可憐見的,七歲就沒了。若活到如今,怕也是這般標誌模樣吧!”
腳步聲漸遠,唯有簷下的風鈴在夜風中輕晃,銅質地的鈴舌碰撞出清泠之音,混著海潮,散入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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