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蒲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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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蒲宅。
月色如水,將那泉州蒲寨高聳的院牆、繁密的屋脊鍍上一層清冷幽輝,偶有浮雲掠過,天地間便倏忽暗沉,旋即又複歸澄澈,四下裏蟲鳴唧唧,更襯得這子夜時分萬籟俱寂。
偏是這極靜之中,東北角牆根下,兩個纖細身影緊貼著冰冷的磚石,屏息凝神,活似兩隻受驚的狸貓。
那為首的少女,正是蒲家三小姐蒲徽渚,一身利落的墨綠勁裝,烏發緊束,隻簪一枚不起眼的銀簪,一張小臉在月華下瑩白如玉,此刻卻繃得緊緊的,一雙點漆般的眸子滴溜溜亂轉,既緊張又難掩興奮,不時還因腳下石子硌了繡鞋而輕輕跺腳,顯出幾分嬌憨。
她身後半步,緊跟著的是貼身大丫鬟雲岫,同樣利落打扮,年紀略長些,眉目清秀,神色卻沉穩得多,一手虛扶在小姐腰間,一手提著個不大不小的包袱,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周遭動靜,連牆頭簷角幾處護衛慣常藏匿的暗哨位置都了然於心。
“雲岫!”蒲徽渚壓著嗓子,氣息有些不勻,聲音裏帶著抑製不住的雀躍,“你瞧那牆頭,可……可沒人吧?我方才運起‘踏月尋芳步’,貼著牆根溜過來,半點聲息也無,定是瞞過那些瞌睡蟲了!”
她說著,臉上便浮起一層得意的小小紅暈,仿佛自己真成了話本裏飛簷走壁的女俠。
雲岫聞言,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心道小姐這“踏月尋芳步”方才險些踢翻牆根下養著睡蓮的瓦缸,若非自己眼疾手快扶住,那“哐啷”一聲早該把闔府護衛都招來了。
可嘴上卻隻溫聲應道:“小姐輕功是極好的,隻是這牆頭高險,又兼濕滑,不如讓奴婢先上去探個究竟?”
蒲徽渚一聽,小嘴一撇,頓覺被小瞧了,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立刻湧了上來,急道:“這有何難?爹爹教的‘攀雲梯’我可練得純熟了!你且看我手段!”
言罷,也不待雲岫阻攔,深吸一口氣,雙足在地麵輕輕一點,踩著突起的樹枝,身形便如一片被風托起的柳葉,借著力道幾個騰挪,飄飄然向上縱去,姿態倒也輕盈曼妙,頗有幾分俠女風範。
蒲徽渚剛上牆來,心頭正自得意,暗忖此番逃家一切順遂,真是天助我也。
誰知腳下那曆經風霜雨雪的青苔著實滑溜得緊,她腳尖剛一沾瓦,便覺一股無可抗拒的溜滑之力傳來,登時身形一歪,口中“哎呀”一聲驚呼險些脫口而出,整個人便失了平衡,手舞足蹈地朝牆外栽去。
這一下變故陡生,嚇得她魂飛魄散,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精妙招式全忘到了九霄雲外,隻本能地閉緊了眼睛。
說時遲那時快,牆下的雲岫早將小姐那點“純熟”的斤兩看得分明,早有防備。
她低喝一聲“小姐莫慌!”,身形如電般疾射而起,並非直衝牆頭,而是精準預判了蒲徽渚下墜的方位,使了個“移星換鬥”的身法,瞬間搶至下方。
眼見小姐就要摔個結實,雲岫雙臂一展,使出“巧燕銜泥”的功夫,並非硬接,而是雙掌柔勁一托一引,如同承接一片飄落的羽毛,將蒲徽渚下墜的巨力巧妙卸去大半,再順勢攬住她的腰肢,兩人在半空中旋了小半圈,這才借著回旋之力,穩穩地、悄無聲息地落在牆外鬆軟的草地上,連草葉都未驚動幾根。
蒲徽渚驚魂未定,腳踩實了地麵才敢睜開眼,發現自己竟好端端站著,除了心跳如擂鼓,竟連發髻都未曾散亂半分。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繼而看向雲岫,臉上那點驚嚇迅速被一種“果然如此”的得意取代,拍著胸口小聲道:“瞧見沒?我就說沒事!方才那一下……那一下是我故意試試你的反應!嗯,不錯不錯,雲岫,你這‘巧燕銜泥’使得越發好了!”
她煞有介事地點評著,努力維持著主子的威嚴,隻是那微微發顫的尾音和紅透了的耳根子,卻將她的心虛暴露無遺。
雲岫心中暗笑,麵上卻絲毫不顯,隻垂首恭謹道:“小姐神機妙算,奴婢這點微末功夫,全賴小姐平日指點。隻是……”
她抬眼飛快掃了下牆頭,“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動靜雖小,難保不驚動耳聰目明之人。”
蒲徽渚一聽,立刻想起正事,那點小尷尬瞬間拋到九霄雲外,忙不迭點頭:“對對對,快走快走!莫要功虧一簣!”
說著便欲拔腿開溜。
“小姐且慢!”雲岫眼疾手快拉住她,“牆雖翻出,包袱還在裏頭呢!”
原來方才情急之下,雲岫為了接住小姐,那裝著細軟銀錢和幾件緊要替換衣裳的包袱,被她順勢拋回了牆內草叢裏。
蒲徽渚“哎呀”一聲,懊惱地跺了跺腳:“這可如何是好?沒了盤纏,我們難道去喝西北風麽?”
她小臉皺成一團,滿是愁容。
雲岫卻鎮定道:“姑娘在此稍候,莫要出聲,奴婢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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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她身形一晃,已如一道青煙般貼著牆根遊走,尋到包袱落點附近。
隻見她並不直接翻牆,而是深吸一口氣,足尖在牆磚縫隙處連點數下,使出壁虎遊牆的功夫,整個人緊貼牆麵,竟似全無重量般悄無聲息地向上“滑”去,動作迅捷而隱蔽,比方才蒲徽渚那花架子般的“攀雲梯”不知高明了多少。
須臾便至牆頭,她屏息凝神,伏在陰影裏觀察片刻,確認安全,才如靈貓般探手一撈,精準地將草叢裏的包袱勾起,隨即又如落葉般輕盈飄落牆外,整個過程兔起鶻落,幹淨利落,未驚起一絲塵埃。
包袱失而複得,蒲徽渚喜笑顏開,拉著雲岫的手連連誇讚:“好雲岫,真有你的!回頭……回頭我定請你吃大餐!”
雲岫將包袱重新係好,低聲道:“小姐的賞奴婢心領了,眼下還是快些離開這是非之地要緊。咱們需得盡快離開主街,出了城門,上了官道,咱們便算真個兒‘海闊憑魚躍’了。”
蒲徽渚一聽“海闊憑魚躍”,眼中頓時放出光來,仿佛已看見外麵世界的精彩紛呈,方才那點驚險早忘得一幹二淨,雀躍道:“正是正是!走!”
說著便拉著雲岫就要往巷子尾奔去。
豈料剛邁出一步,忽覺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低頭一看,卻是一截凸起的樹根。
她“啊喲”一聲,重心頓失,整個人向前撲倒。幸得雲岫一直留意著她,再次出手如電,一把拽住她的後衣領,才沒讓她摔個五體投地。
饒是如此,蒲徽渚也已是狼狽不堪,發間那枚唯一的銀簪“叮”的一聲被甩落在地。
“我的簪子!”蒲徽渚心疼地低呼,這可是她娘親留下的舊物。
她顧不得許多,俯身就要去撿。
雲岫卻比她更快一步,彎腰拾起,迅速插回她略顯淩亂的發髻中,低促道:“姑娘,簪子事小,若驚動了巡夜的家丁,咱們可就真走不脫了!你看那邊!”
她朝寨門方向一指。
蒲徽渚順著望去,隻見遠處似有幾點燈籠火把的光影晃動,隱隱還有說話聲傳來,顯然是巡夜隊伍換班或是發現了什麽異常開始加強巡視。
這一嚇非同小可,蒲徽渚那點玩鬧之心瞬間飛到九霄雲外,小臉煞白,緊緊抓住雲岫的手臂,聲音都帶了哭腔:“雲……雲岫,他們……他們是不是發現我們了?我不想嫁給什麽王爺!快跑快跑!”
當下也顧不上什麽小姐儀態、武功身法了,隻憑著本能,拉著雲岫深一腳淺一腳地就往巷子深處跑,活像兩隻受驚後慌不擇路的小鹿。
沒走多遠,一紅衣婦人自巷子尾走出,手持火把,麵色陰冷如霜。
蒲徽渚見到此人,嚇得一蹦老高,拉著雲岫掉頭就跑。
“跑!我看你能跑去哪裏!我已經讓你姐夫將泉州城門都關了,沒有他的手令,我看你怎麽出城。”紅衣女子冷喝出聲。
蒲徽渚被那紅衣婦人一聲冷喝,直驚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拉著雲岫便要向巷子尾處沒命也似的鑽去,腳下踉踉蹌蹌,哪裏還有半分方才牆頭“俠女”的瀟灑?
那“踏月尋芳步”、“攀雲梯”的微末本事,早被大姐蒲徽嵐這尊煞神驚得丟到了腦後。
雲岫被她拽著,一麵極力穩住二人身形,一麵焦急低喚:“小姐!小姐莫慌!小心腳下!”
“你還跑!” 蒲徽嵐的聲音如淬了冰的針,冷聲怒喝,“蒲徽渚!你眼裏可還有我這個長姐,還有這個家!”
那“家”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蒲徽渚心頭。
她猛地刹住腳步,仿佛全身力氣被瞬間抽空,小臉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慢慢轉過身來。
月光露出雲層,斑駁地灑在蒲徽嵐身上。
隻見她身著石榴紅緙金絲深衣,下係玄色百褶裙,鬢發梳得一絲不苟,插著赤金點翠鳳頭步搖,火光映照下,麵容端肅,眉峰緊蹙,那雙鳳眸裏,盛滿了失望、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心。
蒲徽渚身後,幾個健壯仆婦手持燈籠火把,垂首侍立,將這片小天地照得通明,也堵死了所有去路。
蒲徽渚心下一沉,下意識地往雲岫身後縮了縮,眼珠兒慌亂地轉了轉,強自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來,聲音發顫,帶著十二分的討好與心虛:“阿……阿姐?您……您怎麽在這兒?這大半夜的,我同雲岫睡不著,出來……出來賞月!對,賞月!您瞧今晚月色多好!”
她說著,還煞有介事地抬頭望了望天,隻是那眼神閃爍不定,比受驚的小鹿還要驚慌。
“賞月?”蒲徽嵐冷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巷子裏顯得格外刺耳,“好一個賞月!賞月賞到要翻過三丈高的院牆?賞月賞到要帶上包袱細軟?賞月賞得慌慌張張,連娘留下的簪子都險些摔了?”
蒲徽渚嵐目光如電,掃過蒲徽渚淩亂的發髻和雲岫臂彎裏那個顯眼的包袱,最後定格在妹妹那張強作鎮定的臉上,語氣陡然轉厲:“蒲徽渚!你當我是三歲孩童,還是當這滿府的護衛都是瞎子聾子?收起你這套裝傻充愣的把戲!我蒲家怎養出你這等不知輕重、不顧大局的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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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混賬”,如同鞭子抽在蒲徽渚心上。
她臉上那點強裝的笑容瞬間垮塌,委屈、不甘、還有長久積壓的恐懼猛地湧了上來。
蒲徽渚猛地從雲岫身後站出來,小胸脯起伏著,聲音也拔高了,帶著哭腔:“我不知輕重?我不顧大局?阿姐!你心裏隻有大局!隻有父親的官位!隻有蒲家的富貴!你可曾問過我一句願不願意?
那魏王李澤是什麽人?我連麵都未曾見過!憑什麽就要我去給他做小?憑什麽就要把我送去那長安城當個金絲雀兒,當你們攀附權貴的墊腳石?我不是物件!我是個人啊,阿姐!”
這般說著,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順著她瑩白的麵頰滾滾而落。
“你放肆!”蒲徽嵐鳳眉倒豎,厲聲嗬斥,手中火把的光焰都因她的怒氣而搖曳不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皆然!何況這是關乎我蒲家滿門榮辱興衰的大事!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可以任性妄為、不知世事艱難的小丫頭嗎?你可知父親這泉州市舶使的位置坐得有多難?”
蒲徽嵐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穿透力,字字敲打在蒲徽渚心上。
“難?我們家富甲泉州,還有什麽難的?”蒲徽渚抽噎著反駁,帶著孩子氣的執拗。
“富甲泉州?”蒲徽嵐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正是這‘富甲泉州’四個字,才招來無數的豺狼虎豹!你以為這市舶使的肥缺,為何偏偏落在一個並非福建路提舉常平使的父親頭上?
那是東南三個臨海州府,各方勢力角力妥協的結果!父親無門無派,無根無基,每日皆是如履薄冰!
如今福建路那位提舉常平使張大人,早就視父親為眼中釘肉中刺!處處掣肘,時時刁難!近半年更是變本加厲,尋釁滋事,羅織罪名,隻待一個把柄,便要奏上一本,將父親徹底扳倒!
到那時,抄家流放都是輕的!我蒲家幾代基業,頃刻間便會化為烏有!你我的性命,也不過是人家砧板上的魚肉!”
蒲徽嵐向前逼近一步,火光映著她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眼眶,聲音低沉卻字字泣血:“你隻知道哭鬧不願嫁,你可知道,若父親倒了,我們蒲家女兒會落得何等下場?你道那魏王側妃的位置辱沒了你?
徽渚啊徽渚,這已是姐姐我,是你姐夫,在泉州知府這個位置上,能為你、為蒲家爭來的最好一條生路!一條能保父親官位、保蒲家不倒、甚至……甚至能讓我們家更進一步的生路!
魏王殿下是聖上唯一子嗣,攀上這門親,那張提舉還敢動父親分毫?父親非但能坐穩市舶使,將來福建路提舉常平使的位置,也未必不能爭上一爭!這哪裏是讓你去做犧牲品?這是讓你去做蒲家的救星,是去享福的啊!”
蒲徽嵐連珠炮般的話語,帶著殘酷的現實,狠狠撕碎了蒲徽渚心中僅存的那點幻想和任性。
她呆呆地站著,淚水無聲地流淌,阿姐描繪的家族傾頹、姐妹飄零的可怕景象,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
原來,自己眼中安穩富貴的家,早已是風浪中的孤舟。原來,阿姐平日的嚴厲管束,深夜的憂思難寐,都是為了撐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蒲徽渚想起父親鬢角日漸增多的白發,想起姐夫知府衙門裏深夜不熄的燈火,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愧疚感攫住了她。
“可是……阿姐……”蒲徽渚的聲音弱了下去,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悲涼,“我不想……不想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長安那麽遠,我隻有阿姐了!娘親走得早,爹又總是忙……”
話說了一半,蒲徽渚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望著蒲徽嵐,眼神裏充滿了無助和依賴,像一隻被遺棄在風雨中的幼獸:“阿姐!我……我沒娘了!我隻有你了,你別逼我好不好!”
這句話,蒲徽渚說得極輕,極軟,卻像一把最鈍的刀子,狠狠戳進了蒲徽嵐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蒲徽嵐渾身一震,看著妹妹那張酷似亡母、此刻卻布滿淚痕的稚嫩臉龐,聽著那句“我沒娘了”,積攢的怒火和強硬如同被針紮破的氣球,瞬間泄了大半。
嚴厲的線條在她臉上柔和下來,那深藏的痛惜與不忍再也無法掩飾。她鼻尖一酸,強忍的淚水也幾乎要奪眶而出。
長姐如母,是她一手將繈褓中的蒲徽渚帶大,教她識字,哄她入睡,為她擋去風雨。眼前的妹妹,再任性,再不懂事,終究是她血脈相連、疼入骨髓的小妹。
蒲徽嵐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的哽咽,聲音放緩了許多,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與溫柔,走上前,掏出自己的絹帕,輕輕為蒲徽渚拭去臉上的淚痕:“傻丫頭!阿姐……阿姐何嚐舍得逼你?何嚐舍得讓你遠嫁長安?阿姐的心,也是肉長的啊!”
蒲徽嵐的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動作卻異常輕柔,歎道:“可這世道,女子生來便比男子艱難百倍。我們生在這樣的人家,享了富貴尊榮,便也要擔起相應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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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責任,逃不掉,躲不開。
阿姐當年,不也是這般嫁給你姐夫的嗎?那時,我也怕,也怨,可為了爹,為了這個家,我隻能咬著牙往前走。”
說著,蒲徽嵐捧起蒲徽渚冰涼的小臉,迫使她看著自己的眼睛,目光裏充滿了懇切與無奈:“徽渚,你聽阿姐說。魏王殿下風評尚佳,並非那等荒淫暴虐之徒。你年輕貌美,性情活潑,入了王府,未必不能得一份安穩尊榮。
有魏王這棵大樹在,父親在泉州才能挺直腰杆,蒲家才能安穩。這不僅是為你,更是為了父親能安享晚年,為了我們蒲家上下百餘口人的性命前程!
你忍心看著父親被人構陷,鋃鐺入獄?忍心看著阿姐和你姐夫也受牽連?忍心看著蒲家數十年基業毀於一旦?”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絕望般的祈求,“就當……就當阿姐求你,為了這個家,委屈一次,好不好?”
蒲徽嵐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句“求”字中,滾落下來。
這滴淚,比千言萬語更有力量。
蒲徽渚看著姐姐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哀傷和從未有過的脆弱,最後一絲反抗的力氣也消失了。
所有的委屈、不甘、恐懼,最終都被那沉甸甸的“責任”二字壓垮。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涼,仿佛靈魂都被抽離了身體,隻剩下一個空空的軀殼。
是啊,她能跑到哪裏去?天下之大,何處是她蒲三小姐的容身之所?就算跑了,父親怎麽辦?阿姐怎麽辦?蒲家怎麽辦?
蒲徽渚緩緩地、沉重地點了點頭,淚水再次洶湧而出,卻不再有激烈的情緒,隻剩下認命般的悲涼。
那是一種花朵尚未盛放便被強行折下的枯萎感。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聲音輕得像一縷歎息,帶著濃濃的鼻音和無法言說的疲憊與妥協:“阿姐!你別哭,我跟你回去,我去長安便是了。”
蒲徽嵐聞言,心頭大石落地,卻又湧起更深的酸楚。她緊緊將妹妹擁入懷中,感受著她單薄身軀的微微顫抖,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驅散她心中的寒意。
“好妹妹!我的好徽渚,委屈你了!阿姐對不住你!” 蒲徽嵐哽咽著,輕拍著妹妹的背。
過了半晌,蒲徽渚才從姐姐懷裏抬起頭。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將那滿麵的淚痕擦得有些狼藉。
蒲徽渚努力想扯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僵硬地彎著,比哭還難看。那雙點漆般的眸子,失去了往日靈動的神采,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深處是化不開的悲傷和無助。
她甚至不敢再抬頭看那高牆外的夜空,仿佛多看一眼,那點好不容易壓下去的逃跑念頭又會死灰複燃。隻是那緊攥著衣角、指節都微微發白的小手,暴露了她內心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掙紮。
然而,下一刻,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努力挺直了小小的腰板,臉上強擠出幾分故作輕鬆的神氣,甚至帶上了點她慣有的、試圖活躍氣氛的嬌憨,隻是那眼底的憂傷揮之不去。
蒲徽渚輕輕拽了拽蒲徽嵐的衣袖,聲音刻意放得輕快,卻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阿姐!你看我,哭得跟小花貓似的,快別難過了!咱們回家吧?夜深露重,小心著了涼。”
她頓了頓,仿佛在給自己打氣,又像是在轉移話題,眼神飄忽了一下,忽然亮起一絲刻意為之的興致:“對了!阿姐,你說,我去長安,該帶些什麽好?咱們蒲家的女兒,可不能讓人小瞧了去!衣裳首飾自然要最好的,嗯……我記得庫裏還有幾匹上用的雲錦和蘇繡,那顏色鮮亮!
還有還有,泉州的海貨幹貨,京裏那些貴人怕是稀罕著呢,多帶些去,打點起來也體麵!哦,還有咱們家的茶,安溪的鐵觀音,帶幾些頂好的!不能讓人說咱們小門小戶!”
蒲徽渚絮絮叨叨地說著,仿佛真的在認真籌劃遠行,隻是那聲音越說越快,帶著一種近乎慌亂的急促,眼神卻始終不敢與姐姐對視,隻盯著地上搖曳的燈影發愣。
蒲徽嵐看著妹妹強顏歡笑、笨拙地試圖安慰自己、轉移悲傷的模樣,心如刀絞。
她豈能不知妹妹的心思?這故作堅強的姿態,比嚎啕大哭更讓她心疼萬分。她強忍著幾乎要再次決堤的淚水,順著妹妹的話頭,臉上也努力擠出一個寬慰的微笑,盡管那笑容也浸滿了苦澀。
蒲徽嵐抬手,用指尖溫柔地拂開妹妹鬢邊被淚水粘住的幾縷碎發,聲音放得極柔:“好!都依你。阿姐親自給你打點。定讓我們徽渚風風光光地去長安,不讓人看輕了半分。
衣裳首飾,庫裏的好料子隨你挑,前兒個新得了幾顆上好的南珠,正好給你鑲副新頭麵。海貨幹貨,讓你姐夫去辦,挑最新鮮體麵的。茶葉……嗯,父親珍藏的那罐‘老種’也帶上,魏王殿下想必也懂品茗。”
姐妹倆就這樣,一個強打精神絮絮叨叨地“籌劃”,一個忍著心痛柔聲細語地“應和”,說著那些關於長安、關於行裝、關於如何“不丟臉麵”的瑣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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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吹過街巷,遠處更夫的梆子聲隱約傳來,已是三更天。
燈籠火把的光暈在她們周圍晃動,將相攜而立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在這刻意營造的、帶著濃濃哀傷底色的“輕鬆”氛圍裏,兩人仿佛都暫時忘卻了那令人窒息的離別與無法抗拒的命運,隻剩下眼前這片刻的、互相依偎取暖的虛幻寧靜。
雲岫默默跟在後麵,撿起方才慌亂中掉落的簪子,小心收好,看著前麵小姐那故作歡快卻背影蕭索的樣子,心中亦是酸楚難言。
終於,一行人回到了那高聳威嚴的蒲宅後門。
仆婦上前,無聲地推開半扇門,露出門內熟悉卻又仿佛隔了千山萬水的庭院景致。
蒲徽渚的腳步在門檻前微微一頓。她下意識地回頭,最後望了一門外那幽深的街道,那是她曾走過無數次的道路,本以為是通往自由的街巷,如今卻是如此的遙不可及。
蒲徽渚眼神裏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有不甘,有留戀,有恐懼,最終都化為一片沉寂的死水。
月光清冷地灑在門前的石階上,也灑在她蒼白的小臉上,鍍上一層淒清的銀輝。
旋即,蒲徽渚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轉回頭,臉上再次用力堆起一個燦爛得過分的笑容,甚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緊緊挽住了蒲徽嵐的手臂,聲音清脆得有些刻意:“阿姐!走啦走啦!外頭冷死了!快進去!我餓了,讓廚房給我下碗銀絲麵吧?要臥兩個溏心蛋!”
蒲徽渚拉著姐姐,腳步故作輕快地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蒲徽嵐被她拉著,感受著手臂上傳來的那份依賴和那份強撐的力氣,心頭百味雜陳。
她配合著妹妹的“興致”,臉上也掛著溫婉的笑,柔聲道:“好,好,都依你。雲岫,去吩咐小廚房,給三小姐做碗熱騰騰的銀絲麵,多臥個蛋。”
“是,大小姐。” 雲岫低聲應道,快步先行進去安排。
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她們身後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吱呀”聲,最終“哢噠”一聲,落下了門閂。
那聲響不大,卻像是一把無形的鎖,徹底隔絕了門外的世界,也鎖定了門內少女未知的命運。
門內燈火通明,暖意融融,丫鬟婆子們垂手侍立,一切都恢複了蒲宅夜晚應有的秩序與安寧。
蒲徽渚挽著姐姐的手,嘰嘰喳喳地說著麵要放多少香油,溏心蛋要幾分熟,清脆的笑語聲在庭院裏回蕩,似乎驅散了方才的陰霾。
蒲徽嵐含笑聽著,不時點頭應和,眼神滿是溫柔。
隻有緊緊跟在後麵的幾個心腹仆婦借著燈籠昏黃光影,隱約見得三小姐被廣袖遮掩的指尖,正緊緊攥著裙角,微微發顫。
蒲徽渚強作歡顏,眼尾彎如新月,眼底卻凝著未幹的淚光,恰似春潭覆雪,看似明媚,實則寒涼徹骨。
昔日裏那嘰嘰喳喳、笑靨如花的三小姐,如今眼底盡是化不開的哀愁,竟似被秋霜染透的棠梨,縱有三分顏色,也透著說不出的淒清。
夜風穿過回廊,帶著深夜的涼意,卷起幾片海棠花,打著旋兒,無聲地落在她們腳下光潔的青石板上。
府邸深處,更漏聲悠長,一聲,又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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