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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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國望月神社。
晨光初綻時,葉枝已如往常般晨起梳洗,挽好了發,提著木桶往後山去。
她來此已逾數日,漸次摸清了周遭情形。
此處地處倭國北部陸奧,與金國隔海相望,故她才得漂流至此。周圍五座小漁村環伺,望月神社是方圓數十裏唯一供奉月讀神的所在,村民、僧侶、客商往來不絕,倒也略有些香火。
隻是神社宮主望月婆婆甚是古怪,問起名諱,隻說叫 “望月”,再問過往來曆,便如鐵嘴銅牙般撬不開了。
這幾日相處,葉枝越覺這婆婆似有心病。白天對她動輒叱罵,到了晚間卻又親自教她梳妝,說好的 “剪發修容” 也成了虛話,反倒是變著法兒給她編些稀奇發型,直把她當作布偶般擺弄。
除此之外,更將她藏於神社後山,每日命她挑水、掃灑、理藥、炊飯,儼然是個苦力的行徑。
不過,葉枝倒也看得開。她如今心下亂得緊,天下雖大,卻無她容身之處,更不願去見楊炯。
望月婆婆雖嘴毒,卻也無惡意。每日親自煎藥不說,那藥竟真有奇效,讓她本就虛弱的身子漸漸有了起色。
初時葉枝連水桶都提不動,如今雖仍艱難,卻也能趕在正午前將水缸挑滿,可見是一天天好了。
葉枝聰慧過人,早從種種跡象裏瞧出這婆婆絕非尋常人物。比完顏菖蒲更精妙的醫術姑且不論,單是禁止她去前宮、口稱 “褻瀆神明” ,卻實為護她容貌惹禍這一節,便知是個外冷內熱的善者。
這般想著,已到了後山泉邊。
潺潺溪水聲裏,她望著水麵倒影,見自己雖仍帶三分病容,卻比初時多了些血色。如今的日子倒也充實,每日隻消想著挑滿水、掃淨庭院,便可倒頭睡去,不必費神去想什麽事業、登對、子嗣……
在這裏,除了與望月鬥嘴,竟無甚可煩憂的事,有時她竟覺得,在此了卻殘生,倒也不錯。
正胡思亂想間,一陣清風掠過,卷起她紅白相間的巫女服,發絲飛揚,恍若謫落凡塵的神使,說不出的出塵遺世。
葉枝定了定神,挑起水桶,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走。
山路蜿蜒,晨光透過密林,在濕滑的山徑上灑下斑駁光影。
路旁野花正盛:杜鵑似火,灼灼燃於青崖;野百合舒展如裙,在風裏輕輕顫動;更有那不知名的藍紫色小花,星星點點綴在草叢中,像碎了一地的星子,野趣十足。
葉枝心中一動,神社庭院雖潔淨,卻少了些活氣,何不帶幾枝花回去?
當下放下水桶,蹲身細細采擷,指尖沾了清露與花香,心頭的愁緒竟也被這山野清氣拂去了幾分。
葉枝將花束攏在桶沿,花枝斜倚水麵,倒影與真身交相輝映,竟似幻境一般。
再挑起水桶時,腳步也輕盈了許多。
回到神社,葉枝將清水傾入簷下青石水缸,叮咚水聲裏,清冽之氣漫過庭院。
她挽起紅白巫女服的寬袖,露出藕似的小臂,提了木桶與麻布,在廊下雙膝著地,細細擦拭木質地板。
木紋經水浸潤,顯出歲月沉澱的深沉年輪,她一遍遍地拭,直到木板光可鑒人,映出她額頭的細汗與眸中專注,這才停下。
簷角懸著幾隻素白晴天娃娃,圓臉憨態可掬,隨微風輕輕轉動,那空洞的眼窩瞧著倒像是在俯瞰這方庭院,靜謐又安詳。
待灑掃完畢,葉枝靠著朱紅廊柱坐下,晨陽溫煦,直熨得人四肢百骸都酥軟了。
她望著一塵不染的石燈籠,見幾隻山雀在青苔石階上跳躍啄食,遠處海風挾著微鹹氣息拂麵而來,心中竟澄明如鏡。
什麽楊炯,什麽前程,什麽般配不般配的煩憂,都似薄霧遇著朝陽,散得幹幹淨淨,隻餘下慵懶安然。
“哼!我道是哪個懶蟲,日頭都曬著屁股了,還在這兒挺屍!水缸可曾挑滿?這廊下的落葉,難不成要等我老婆子親自動手?” 一聲沙啞叱吒刺破寧靜。
葉枝不用回頭,便知是望月婆婆,隻斜斜睨她一眼,懶懶道:“婆婆這火氣,莫不是今早月讀神托夢責備了?水缸滿得要溢出來,落葉麽,早被風卷去給你的藥爐當引子了。”
望月婆婆拄著藤杖,身著洗得發白卻齊整的深藍和服,身形雖佝僂,腳步卻極快,幾步便到近前。
她目光如鉤,先掃過光潔的地板,又落在葉枝腳邊的野花上,嘴角撇得更狠:“好個閑情逸致!學那些輕浮女子采花弄草,招蜂引蝶的,成何體統!簡直褻瀆神明!”
話音未落,藤杖重重頓在地上,震得簷角晴天娃娃打了個旋兒,又罵道:“還不快去收拾藥圃!若驚了那幾株老參,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葉枝慢悠悠起身,拍了拍衣襟,順手撿起野花:“你這虛火太旺,該敗敗火了!今日煎藥,我多添把黃連如何?省得你見人就噴火,比那八岐大蛇還厲害。”
“呸!” 望月婆婆啐了一聲,滿臉皺紋裏卻無真怒,渾濁的眼尾反倒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伶牙俐齒的死丫頭!再敢頂嘴,老婆子今日就換副方子,保準你三刻鍾內口不能言、眼不能眨,乖乖做個啞巴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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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敢情好,” 葉枝已蹲在藥圃邊除草,頭也不抬道,“省得你每日費神給我梳頭,我也省得聽你‘念經’。你若真煉出啞藥,我第一個試!”
望月婆婆被噎得說不出話,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好……好個刁鑽丫頭!真該把你扔回海裏喂魚!”
她嘴上罵著,卻已轉身往廚下走,聲音裏帶著不耐:“日頭都中天了,還不進來淘米!想餓死我這把老骨頭?”
葉枝抿嘴偷笑,將雜草歸攏整齊,這才起身淨手,跟著進了廚間。
晨光穿過窗欞,在兩人身上織出交錯的光影,簷角的晴天娃娃仍在微風裏打轉,倒像是在偷偷瞧著這對 “冤家”,把這滿院的吵嚷,都釀成了蜜裏調油的煙火溫情。
望月婆婆已盤腿坐在爐前小蒲團上,麵前擺著個陳舊卻光潤的紫砂藥罐,正將幾味幹枯草藥投入罐中。她枯瘦手指撚動藥材,神情專注,眼眸精光灼灼,與方才罵街時的凶悍判若兩人。
葉枝舀米淘洗,清冽山泉衝刷著白米。
她瞥向婆婆挑揀的藥材,挑眉道:“你真要毒死我呀?這不是烏頭麽!”
望月白她一眼,輕哼:“小丫頭懂什麽!老娘玩毒時,你怕還在玩泥巴呢!”
葉枝撇嘴,這藥她已喝了數日,雖見其中不乏毒藥,卻並無不妥。本想套問望月底細,偏這老婆婆三緘其口,再問便要炸毛。
望月搖搖頭,取出幾條醃蘿卜幹、一小塊風幹鮭魚、幾枚山菇與味噌,輕歎:“望月,你們倭國吃食也太素淡!整日醃蘿卜、鹹魚幹,米飯泡湯便算一頓,連油星子都少見,嘴裏簡直淡出鳥來了。”
藥罐在爐上咕嘟作響,水汽嫋嫋。
望月眼皮未抬,隻執小蒲扇輕扇爐火:“黃毛丫頭懂什麽!醃蘿卜養胃,鹹魚提神,味噌湯暖身!粗茶淡飯方能滌淨髒腑,哪像你們膏粱厚味,糟踐身子!你先前半死不活漂到岸上,怕就是被大魚大肉塞壞了心竅!”
“喲,” 葉枝將淘好的米下鍋,取刀削那硬邦邦的鮭魚幹,“照你這說法,我今日該多撒幾把鹽,給您老‘提提神’?就怕您牙口啃不動這倭國‘清氣’!”
望月猛地轉頭瞪她,蒲扇忘了扇動,藥罐噗地冒出白氣:“作死的丫頭!這鮭魚幹是前村上野家新送的!你敢糟蹋,老婆子今晚就剪了你的頭發做草人,釘在神樹底下招雷劈!”
葉枝手下不停,將削下的薄魚片碼入盤中,對著陽光晃了晃,故意咂舌:“你省省吧,你那剪子鈍得連草繩都鉸不斷。再說,我若被劈死,誰掃神宮?誰給你挑水煮這‘清氣’飯?”
這般說著,她將魚片淋上清醬,動作麻利熟練。
望月被噎得說不出話,重重哼了一聲,轉頭更用力地扇爐火,可那扇動的節奏,竟漸漸與身後葉枝切菜的篤篤聲應和,多出幾分煙火熱鬧。
陽光透過素紙木窗,將兩人身影投在潔淨木板上,一個佝僂著守藥爐,一個挺拔著操鍋鏟,雖時不時鬥嘴,卻各有一番樂在其中的滋味。
不多時,飯菜齊備。
葉枝將雪白米飯、鹹鮮魚片、味噌湯與醃蘿卜擺上地板,那邊望月的藥也煎成,濾出來後,緩步來到廊下。
兩人俱無聲息,在廊下尋了塊被陽光烘得暖融融的地板,相對盤膝而坐。
葉枝將晨間采回的野花插在盛了清水的粗陶瓶裏,隨手擱在兩人中間。
杜鵑的豔紅如燃,百合的素白似雪,更兼那星星點點的藍紫小花,在陽光下舒展生姿,為這粗茶淡飯的餐食添了幾分山野意趣。
望月婆婆捧起藥碗,先吹了吹浮在表麵的熱氣,又仔細端詳片刻湯色,這才遞與葉枝,笑罵道:“快喝!治好了病,繼續氣我!”
葉枝接過碗,皺著眉頭一飲而盡,隨後長籲一口氣,忙舀了清水衝淡口中苦澀。
待苦味稍減,她便夾起一片薄如蟬翼的鮭魚,輕輕放進婆婆碗中,隨口道:“明日我去抓些鮮魚來,給您燉碗魚湯換換口味。”
望月婆婆手一抖,抬眼罵道:“少給我出去招搖!若惹來些不三不四的人,老婆子可不管!”
“我夜裏過了子時再去,斷不會有人瞧見。” 葉枝小聲嘟囔。
婆婆往嘴裏送了口飯,似是漫不經心地道:“夜裏我自會跟漁村來的漁民買幾尾,你消停些!”
葉枝淺笑著應了,不再多言。
望月婆婆瞥了眼陶瓶中的野花,語氣仍是硬邦邦的:“吃飯便吃飯,弄這些花哨做什麽!”
話雖如此,那渾濁的目光掠過搖曳的花瓣時,卻微微一頓,眼底似有一絲暖意閃過,轉瞬便被皺紋裏的褶皺藏了去。
葉枝隻作未見,又夾起一塊醃蘿卜,咬得咯吱作響,眯著眼笑道:“望月,你這醃蘿卜的手藝,倒比罵人的功夫強上三分。雖鹹得齁人,配著這寡淡的飯食,倒真是絕配。”
“鹹死你才好!” 婆婆沒好氣地回嘴,枯瘦的手指卻也伸向碗中,夾了塊蘿卜用力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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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枝經過這許多,看人的心思可謂精準,每到晚間,婆婆為她梳頭時,葉枝總能從那目光裏瞧出些羨慕與惆悵。
她知這老婆婆定是見了自己,便想起青春不再,更藏著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愧疚。看婆婆如今雖蒼老,卻依稀可辨年輕時的秀麗眉目,想來也曾是個風華絕代的美人。
說起來,她與望月倒像是彼此的救贖。
葉枝從婆婆這裏得了久違的關懷,恰似慈母膝下的溫暖;婆婆則從她身上看見往昔的自己,填補了歲月空寂。
一個困於前路迷茫,一個苦於暮年孤寂,竟在這異國神社的晨昏裏,成了命中注定的解語人。
正午陽光傾灑廊下,藥碗的苦澀與飯碗的米香在暖光中纏繞升騰,最終散入簷角晴天娃娃的憨笑裏。
二人默默進食,唯有碗箸輕碰之聲。
葉枝望著陶瓶中倔強的野花,隻覺那抹山野清氣竟漫入了心脾;再看望月婆婆佝僂的背脊,在暖陽裏似是鬆快了些,連眉心深鎖的紋路,都被陽光熨得平展了幾分。
吃過午飯,二人如往常般並排躺在廊下搖椅上,任暖陽爬滿衣襟。
遠處海潮聲忽遠忽近地漫過來。廊下竹簾輕晃,篩碎的陽光在她們交疊的影子裏織就金斑,搖椅吱呀輕響,恍若時光的淺吟。
望月婆婆閉著眼,枯枝似的手指搭在椅把上,隨搖晃的節奏輕輕點動。葉枝望著老嫗頸間鬆弛的皮膚在陽光下半透明著,那些深深刻進肌理的皺紋,此刻都被暖意泡得鬆軟,不複往日的鋒利。
葉枝仰頭望著簷角的晴天娃娃,它永遠咧著的嘴忽然像極了婆婆生氣時故意繃住的嘴角。心間某處堅硬的東西,竟在這搖晃的午後,漸漸融成了一汪溫水。
原來所謂歲月靜好,就是這般簡單。
原來人間煙火、粗糲溫情,亦可作舟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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