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1章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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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炯一路踱出棲雲居,但見那玉盤也似的一輪明月,已自悄移中天,清輝匝地,霜雪般鋪滿了長安街巷的青石板路。
    夜風微涼,拂麵而來,吹得他心頭那點煩悶,越發五味雜陳起來。橫豎歸家無趣,他便索性負手踽踽,混入這子夜時分依舊喧囂未歇的都城洪流之中。
    長安城不愧為天下第一等繁華之地,雖則夜深,那朱雀大街兩旁,卻依舊是燈火通明,恍如白晝。
    朱門繡戶的豪奢府邸自是重門深鎖,隱在沉沉樹影之後,隻偶聞幾聲犬吠;然那尋常市井之處,卻另有一番熱鬧景象。
    酒樓茶肆,幌子高挑,絲竹管弦之聲夾雜著豪客的喧嘩、歌姬的婉轉,不絕於耳地從雕花窗欞間流淌出來。
    幾處勾欄瓦舍更是燈火輝煌,鶯聲燕語,脂粉香氣隔著半條街都能隱隱嗅到,門前車馬不絕,皆是些醉眼迷離的尋歡客。
    更有那沿街遊動的小販,肩挑手提,叫賣著熱騰騰的湯餅、甜絲絲的糖人、香噴噴的胡餅,抑或是些精巧的泥人竹馬、時新的花樣子,聲音洪亮,穿街過巷,為這夜色平添了許多生氣。
    楊炯信步閑遊,目光所及,皆是這煌煌盛世下的煙火人情。
    瞧那邊,一個衣衫不甚齊整的漢子,想是與人餞行多飲了幾杯,腳步踉蹌,正扶著一株老槐樹嘔吐,口中兀自含糊不清地念著“保重”、“再會”之語,旁邊自有相熟的朋友攙扶勸慰,那情狀雖狼狽,卻透著幾分市井男兒的真性情。
    又見不遠處一個賣胡餅的老嫗,攤子前圍著三兩個晚歸的苦力,正等著熱餅果腹。
    她身邊卻有個總角小兒,不過七八歲光景,穿著打補丁的舊襖,小臉凍得通紅,卻幫著老嫗高聲吆喝:“熱乎乎的胡餅!剛出爐的胡餅嘞!”
    聲音脆生生的,竟比老嫗還響亮幾分。
    不多時,那幾摞胡餅便賣了個精光,老嫗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笑顏,顫巍巍地摸出兩個銅板塞給那小兒,小兒歡天喜地接了,又幫著老嫗收拾了擔子,一老一小互相攙扶著,身影沒入旁邊一條幽暗的小巷,隻留下老嫗絮絮的誇讚和小兒清脆的笑聲在夜風中飄蕩。
    再往前,一個賣夜宵餛飩的挑子前,圍坐著幾個剛卸完貨的腳夫,捧著粗瓷大碗,吃得滿頭大汗,熱氣蒸騰間,彼此訴說著白日裏的辛苦與趣事,臉上雖帶倦容,那笑容卻是真真切切,毫無矯飾,仿佛一碗熱湯下肚,便能驅散世間所有寒涼與疲乏。
    楊炯駐足凝望此情此景,心頭那點家宅瑣事的煩憂,竟被這撲麵而來的、鮮活堅韌的市井生氣悄然衝淡了。他胸中油然升起一股暖流,繼而化為沉甸甸的磐石般堅定。
    這些為生計奔忙的身影,這些在深夜依舊能綻放真切笑容的麵孔,不正是他心中想要守護的萬家燈火麽?保得此方安寧,使黎庶各安其業,各得其樂,縱然自己身處漩渦,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這念頭一起,步履也愈發沉穩有力起來。
    正思忖間,一陣若有似無的、清冽中帶著幽芳的酒香,隨風飄入鼻端。
    楊炯下意識循香抬頭望去,隻見前方一座裝飾雅致的酒樓,二層臨街的一扇雕花木窗半開著。
    窗欞內,一抹素影斜倚,正自憑欄望月。
    那人雲鬟半鬆,隻用一支素玉簪子鬆鬆挽住,幾縷青絲被夜風拂起,輕柔地拂過她欺霜賽雪的側臉。
    她身著月白色素錦長衫,外罩一件同色薄紗比甲,在月光燈影下,通身流溢著一種近乎透明的清冷光暈。手中執一素白玉杯,指若削蔥根,映著月色,更顯瑩然。
    雖隻一個側影,卻已占盡人間風流,正是那有著天下無雙的李淑。
    隻見她微微仰首,望著中天皓月,眼神空蒙迷離,仿佛盛滿了整個長安的月色,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與淡淡憂傷。
    那份美,不似牡丹的雍容,不似芍藥的清貴,更非桃李的豔俗,倒似那雪後初綻的白梅,清極,豔極,冷極,帶著孤標傲世的疏離,又蘊著暗香浮動的幽怨。
    尤其那一雙眸子,在月色下流轉,恍若寒潭映星,深邃得能將人魂魄吸了去,卻又在深處藏著一絲令人心碎的脆弱。
    楊炯心口沒來由地一窒,腳步已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那窗下,仰首笑道:“喲,我道是哪位月宮仙子思凡,在此對影獨酌,擾得這長安月色都添了幾分愁緒。原來是天下無雙的宸公主呀,在此高處不勝寒處,品鑒人間滋味?”
    語帶三分戲謔,七分熟稔。
    窗內人聞聲,緩緩側過臉來,那如白梅初綻的容顏完整地呈現在月光下,果然傾國傾城。
    她眼波流轉,落在楊炯身上,先是一怔,隨即那清冷的眉目間,竟漾開一絲極淡、極真的笑意,如同冰河乍裂,春水初融。
    她也不惱楊炯的調侃,隻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朱唇輕啟,聲音清越如碎玉投盤:“我道是哪裏來的夜遊神擾人清靜。原來是名震天下的鎮南侯被逐出溫柔鄉,流落街頭,無處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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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語氣,帶著一種隻有彼此才懂的親昵與揶揄,全無半分公主的架子,倒像是相識多年的老友重逢。
    楊炯聞言也不尷尬,反而哈哈一笑:“公主此言差矣。這長安夜色,市井百態,人情冷暖,皆是美景,豈不比那閨閣瑣事有趣百倍?流落街頭,倒是得了份自在逍遙。”
    李淑輕笑一聲,那笑聲也如風過梅枝,清泠悅耳。
    她目光在楊炯臉上流轉片刻,又投向遠處依舊喧囂的長街燈火,忽地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將手中玉杯往窗內小幾上一放,道:“這般好的月色,枯坐樓頭,豈非辜負?鎮南侯既覺自在逍遙,可敢隨本宮去那瀾湖之上,泛舟一遊?”
    話音未落,不待楊炯回答,她已轉身,隻聽得噔噔噔一陣急促卻依舊不失韻律的踏階之聲,不多時,那素白的身影便已出現在酒樓門口。
    隻見她手中竟提了兩隻小巧精致的青瓷酒壇,步履輕盈地走到楊炯麵前,二話不說,便將其中一壇塞入他懷中。
    那酒壇入手微沉,觸手冰涼,壇身猶帶著水汽,顯是剛從冰鑒中取出。
    李淑也不看他反應,隻道一聲:“隨我來!”便提著另一壇酒,轉身引路,徑直朝著瀾湖的方向行去。
    裙裾飄飄,行動間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利落與坦然。
    楊炯懷抱酒壇,望著她清瘦而挺拔的背影,搖頭失笑,隻得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穿行於午夜的長安街巷。
    夜風更涼了些,吹得兩旁店鋪簷下的燈籠輕輕搖曳,光影在地上拉長又縮短。
    李淑今夜似乎興致頗高,步履輕快,竟比平日活潑許多。
    她率先打破沉默,聲音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清晰:“聽說,你明日便要啟程,遠赴那倭國?”
    楊炯聞言,腳步微頓,側頭看她,夜色中隻見她輪廓優美的側臉,月光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銀邊。
    他故意翻了個白眼,語氣帶著慣常的揶揄:“你這耳目,當真是遍及朝野,無孔不入啊。連我這等微末行程都一清二楚,怕是連我幾時從棲雲居出來,都掐著時辰呢吧?”
    李淑聽了,隻是唇角微彎,勾勒出一個極淺的弧度,卻並未接他這茬,仿佛沒聽見他的調侃。
    她目光投向遠處依舊人聲鼎沸的夜市一角,那裏燈火輝煌,人影憧憧,賣藝的、雜耍的、叫賣小食的,熱鬧非凡。
    李淑看了片刻,才輕輕籲了口氣,聲音裏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感慨,自言自語般低聲道:“真好。”
    這聲“真好”,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街巷,卻又沉甸甸的,蘊著對眼前這人間煙火的無限眷戀與珍視。
    楊炯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著那熱鬧的景象,想著方才所見所聞,那些辛苦卻真切的笑容,那些為生活奔波卻依舊堅韌的身影,心中也是一片溫軟,由衷附和道:“是啊,真好。百姓安樂,市井繁榮,方是盛世氣象。”
    李淑腳步未停,提著酒壇的手指卻微微收緊了些。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詞句,目光依舊流連在街道兩旁雖至深夜卻依舊未歇的攤販和行人身上,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胸懷天下,誌向高遠。依你之見,這大華江山,這億萬黎民,究竟該如何治理,方能長治久安,成就真正的煌煌盛世?
    譬如那貪墨橫行,吏治不清,又如那民生多艱,外患未平,可有良策?”
    李淑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將話題悄然引向了治國安邦的宏大命題。
    楊炯此刻心境開闊,又兼李淑問得誠懇,加之幾口冰涼醇厚的佳釀入喉,談興正濃,便也不疑有他,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你這話算是問對人了!
    治國之本,首在安民。
    我大華百姓,實乃天底下最是勤勞堅韌、淳樸善良之民!他們所求者何?不過‘溫飽’二字,不過一方安寧,不受外族鐵蹄踐踏罷了。
    我所求者,便是讓這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有衣穿,幼有所養,老有所依。更要使我大華雄踞東方,威加海內,令四夷賓服,萬國來朝,奉我天朝為尊!”
    楊炯越說越激昂,眼中閃爍著理想的光芒,仿佛已看到那盛世畫卷在眼前展開。
    “至於貪墨,”楊炯頓了頓,語氣轉為沉穩務實,“此乃千古痼疾,非一時一日可根除。貪念生於人心,製度稍有不密,便如野草滋蔓。
    然則,此非不可治也!
    眼下最緊要者,乃是夯實根基,提升國力,豐盈倉廩。
    譬如在西夏故地興辦之大型紡織工坊,推廣新式織機,可使布帛產量倍增,價廉而物美,百姓得惠;又如那自占城國尋回的占城稻種,已在江南膏腴之地試種成功,此稻耐旱早熟,若大力推廣,必能歲增糧穀百萬石。
    此乃富民強國之基。根基穩了,再輔以良法,徐徐圖之。”
    楊炯飲了一口酒,繼續道:“貪腐之治,重在製度。
    其一,當推行養廉之製,然非徒增俸祿。現在的新政之一便是逐步完善推行‘五險一金’之製,將官員部分俸祿,強製存入中央銀行專設之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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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銀非死錢,由銀行審慎放貸生息,使其逐年增值。官員在位時,可享其利,一旦致仕或身故,此本金連同曆年利錢,或由朝廷收回,或依律發放其家人。
    此乃‘高薪養廉’與‘長遠約束’並行,使其貪墨所得,遠不及這長遠之利,亦令其心有顧忌,不敢輕易自毀前程。
    其二,完善監察審核之製。
    戶部掌錢糧收支,度支司精算核驗,中央銀行審計司獨立核查賬目錢款流向,此三方各司其職,互相製衡。
    更可效法古之‘巡按’之製,由禦史台牽頭,聯合戶部、度支司、審計司之精幹吏員,不定時、不預告地組成‘中央巡視組’,分赴各地明察暗訪,賦予其臨機專斷之權。
    遇貪墨大案,三方會審,禦史台彈劾,嚴刑峻法以儆效尤。
    如此層層設卡,步步緊逼,再輔以教化,假以時日,吏治自當澄清。
    此外,還需大開言路,廣設學堂,普及教化,使民智開啟,知法明理,亦能監督官吏……”
    楊炯將他心中構想的藍圖,結合大華已有的經濟基礎與社會形態,並融入自己超越時代的改革思路,一一鋪陳開來,描繪著一個物阜民豐、文教昌明、萬邦來朝的盛世大華景象,說得是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李淑一直靜靜地聽著,蓮步輕移,伴在他身側。
    月光如水,灑在她清絕的側臉上,微微側著頭,目光落在楊炯因激動而泛著光彩的臉龐上,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裏,映著燈火,也映著楊炯意氣風發的模樣。
    李淑始終未曾打斷,隻是唇角噙著一抹極淡、極溫婉的笑意,那笑意直達眼底,仿佛冰封的湖麵下湧動著暖流,帶著欣賞,帶著了然,更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
    她就那樣專注地看著他,聽他描繪著那個她或許永遠無法親眼見證的、他為之奮鬥的理想大華。
    待楊炯終於告一段落,因激動和酒意而氣息微促時,李淑才輕輕頷首,朱唇微啟,依舊是那兩個字,聲音卻比方才在酒樓窗下時更加柔和,帶著一種由衷的讚歎與深深的慰藉:“真好。”
    這第二聲“真好”,是為他的宏圖偉略,因他那顆赤誠滾燙的為民之心。
    月光下,李淑的笑容溫婉得令人心醉。
    楊炯正沉浸在暢想未來的豪情之中,乍聞此語,又見她臉上那溫婉得近乎虛幻的笑容,心頭莫名一跳,一種異樣的感覺掠過。
    他停下腳步,借著月光仔細端詳李淑的神情,那如畫的眉目間,似乎除了溫婉的笑意,還藏著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落寞與倦意。
    楊炯不由關切問道:“你今夜興致頗高,隻是我看你眉宇之間,似有不豫之色?可是心中有何不快之事?”
    楊炯深知李淑性格深處那難以捉摸的陰鷙,今夜這溫婉背後,總讓他覺得有些不同尋常。
    李淑聞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微微搖頭,眸光流轉,避開楊炯探究的視線,重新投向那雖然已近子夜,卻依舊人流不息、燈火闌珊的長安街市。
    遠處,夜市的熱鬧聲隱隱傳來;近處,打更人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巷陌間回蕩;更夫疲憊卻盡責的身影在燈影下一晃而過;幾個晚歸的工匠提著工具,低聲交談著走向歸家的路;還有那挑著擔子、趕著最後一波生意的夜宵小販,熱氣騰騰的爐火映著他們滿足的笑臉……
    這人間煙火,市井百態,在深沉的夜色裏,依舊散發著勃勃生機。
    李淑看著這一切,眼神漸漸變得悠遠而寧靜,仿佛要將這景象刻入心底。
    過了許久,她才輕輕開口,聲音飄渺如煙:“自然是開心的。隻是有些許遺憾罷了。”
    她頓了頓,目光依舊流連在那些平凡的身影上,聲音低得幾近呢喃,“隻怕……我是看不見你口中那萬國來朝、煌煌赫赫的盛世大華了。”
    楊炯心頭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眉頭緊鎖,語氣帶著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焦躁與關切,近乎嗬斥地脫口而出:“深更半夜,胡說什麽傻話!”
    他本能地排斥著李淑話語中那絲不祥的預兆。
    李淑卻並未如往常那般,或是俏皮地反駁,或是冷冷地刺他一句。她隻是極淡地、幾不可察地笑了笑,那笑容裏含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與了然,仿佛楊炯的嗬斥,不過是孩童無知的天真囈語。
    李淑緩緩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半壇清酒上。素白的手指輕輕撫過冰涼的青瓷壇身,指尖在壇口處流連片刻。
    然後,她舉起酒壇,伸向楊炯。
    楊炯下意識地也將自己手中的酒壇舉起。兩隻青瓷酒壇在長安城子夜的月光下,在依舊喧囂未歇的人間煙火氣息裏,輕輕地、發出一聲清脆而悠長的碰撞。
    “叮!”
    李淑沒有看他,目光越過相碰的酒壇,再次投向那燈火迷離、人影幢幢的繁華深處。她仰起頸子,就著壇口,大大地飲了一口。
    冰冷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陣刺激的灼燒感,隨即化作一股暖流,散遍全身。
    李淑放下酒壇,唇邊沾著一點晶瑩的酒漬,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她深深吸了一口這混雜著酒香、食物香氣、塵土味和夜露清寒的長安空氣,閉上眼,複又睜開,眼底深處,似有千般情緒翻湧,最終都歸於一片深不見底的、帶著極致眷戀的平靜。
    她望著眼前這屬於楊炯理想、卻可能不再屬於她的繁華人間,朱唇微啟,一聲歎息般的低語,如同夢囈,融入了長安的夜風裏: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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