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青州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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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龍驤衛鐵蹄踏碎官道浮塵,楊炯一騎當先,身後三千勁旅如一道紅色巨龍,裹挾著自遠方帶來的風雷之勢,直奔青州而去。
    軍情急迫,李飛所報“暴民同青州府衙衝突,死傷慘重”十二字,沉甸甸壓在心頭,迫使他將趕赴登州之事暫擱,全力撲向眼前這片驟然沸騰的泥潭。
    楊炯眉峰緊鎖,如刀刻斧鑿,深潭般的眸子裏寒光流轉,反複推演著青州城下可能遭遇的種種亂象。
    戰馬長嘶,催促著這支疲憊卻依然鋒銳的軍隊,再次強行提速,奔向那煙塵升騰之處。
    三裏路程,在龍驤衛全力衝刺之下,須臾便至。
    青州城那灰蒙蒙的輪廓撞入眼簾,隨之而來的,是城門前一片令人窒息的修羅場。
    但見城門內外,人潮洶湧,如沸鼎之水,喧囂哭嚎之聲直衝雲霄。哪裏還分得清何為衙役,何為百姓?
    皆已滾作一團,撕扯扭打,拳腳、棍棒、乃至鋤頭、鐮刀胡亂揮舞,寒光閃爍處,便有血花淒厲濺開。
    地上狼藉不堪,新收的春稅糧袋被撕開無數裂口,白花花、黃澄澄的米麥豆粟潑灑一地,又被無數慌亂的赤腳、麻鞋踐踏入泥淖,與暗紅的血汙混雜成一片汙穢泥濘。
    散碎的銀錠、成串的銅錢,如誘餌般滾落其間,引來更加瘋狂的撲搶。
    有人為奪一小塊銀角子,竟被後來者踩在腳下,發出瀕死的慘呼,旋即被更洶湧的人潮淹沒。
    婦人丟了孩子,哭喊聲撕心裂肺;老者被推搡倒地,呻吟聲微弱絕望。
    混亂如瘟疫蔓延,吞噬著每一寸空間,人人麵目扭曲,眼神裏隻剩下原始的貪婪、驚惶與暴戾。
    楊炯勒馬於不遠處高地,甲胄在午後斜陽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眼前這人間地獄般的景象,饒是他百戰餘生,心誌堅如磐石,此刻一股無名業火也直衝天靈。
    楊炯猛地一拽韁繩,胯下烏雲人立而起,長聲嘶鳴,壓過一片混亂嘈雜。
    他旋即轉身,聲如裂帛:“鳴槍示警!”
    令出如山。
    身後五名親兵早已默契成陣,聞令迅疾翻身下馬,動作整齊劃一,燧發槍斜指蒼茫天際。
    五管黝黑的槍口幾乎同時噴吐出橘紅火焰,五聲震耳欲聾的爆響驟然炸開。
    那聲音不似凡間雷霆,帶著金鐵特有的爆裂與尖銳,瞬間撕裂了城門前所有的哭喊、廝打、咒罵。仿佛有一隻無形的巨手驟然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扭打撕扯的人群驟然僵住,揮舞的拳頭停在半空,搶奪的手僵在贓物之上,一張張沾滿汗水泥汙、血跡斑斑的臉,帶著茫然與深入骨髓的恐懼,齊刷刷轉向槍聲來源的方向。
    那玄甲黑馬的將軍,身後是森然肅立、鐵甲泛寒光的千騎精銳。一股源於絕對力量與秩序的冰冷威壓,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席卷了整個混亂的戰場。
    楊炯目光如冰錐,緩緩掃過死寂一片的城門內外,最後定格在幾個正竭力從人群中掙紮起身的衙役身上。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石相擊,清晰地傳入每一個驚魂未定之人的耳中:“青州府尹、轉運使何在?”
    話音未落,城門洞內人影一閃,一人疾步而出。
    此人約莫四十上下,身著青色官袍,麵容方正,眉宇間自帶一股剛毅不屈之氣,雖身處如此狼藉之地,步履卻沉穩不亂,官袍下擺沾染了泥點,神色卻坦蕩無懼。
    他行至楊炯馬前,深施一禮:“下官青州府尹王衡,拜見侯爺!轉運使秦大人,適才已出城調集他處廂軍彈壓,即刻便回。”
    他語速平穩,不卑不亢,目光坦然迎向楊炯審視的視線。
    楊炯眉頭未展,視線掠過王衡,落在那滿地狼藉的稅糧稅銀上,又掃過周圍百姓襤褸的衣衫、菜色的麵容以及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悲憤與絕望。
    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湧,聲音愈發森寒:“王衡,這到底怎麽回事?!”
    王衡深吸一口氣,神色依舊坦然,朗聲回道:“回稟侯爺,此皆因推行朝廷新政,改稅賦征收之製。百姓不解其中深意,誤以為稅賦加重,不堪其負,故而聚眾阻撓稅吏,哄搶稅糧稅銀,最終釀成衝突。下官與轉運使秦大人雖竭力彈壓疏導,然民情洶洶……”
    他話語未盡,目光掃過地上的血汙,痛惜之色一閃而逝。
    王衡話音未落,一個清亮卻充滿火藥味的女聲驟然炸響,帶著江湖兒女特有的潑辣與決絕,瞬間點燃了剛剛被槍聲強行壓下的死寂:“新政盤剝!朝廷是要吸幹我們的骨髓!”
    人群如潮水般向兩旁分開,一道身影越眾而出。
    此女約莫雙十年華,一身粗布短打,洗得發白,卻掩不住那玲瓏矯健的身姿。烏發未盤髻,隻用一根褪色的紅布條高高束成馬尾,更襯得脖頸修長,英姿颯颯。
    一張瓜子臉,肌膚是常經風霜的小麥色,卻細膩光潔,雙眉修長如劍,斜飛入鬢,一雙丹鳳眼,此刻正燃燒著熊熊怒火,亮得驚人,直直瞪向高踞馬上的楊炯。
    她鼻梁挺直,唇瓣緊抿如刀鋒,整個人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寒光利劍,鋒芒畢露。
    “侯爺明鑒!民女楊妙妙有話要說!”此女見楊炯不說話,絲毫不怯場,仰著脖子繼續道,“朝廷新政,美其名曰‘方田均稅’,查隱田,減負擔。可到了青州地麵,卻簡直比之前的賦稅還要重!”
    她手指猛地指向王衡,又狠狠劃過地上散落的糧食和遠處隱約可見的深宅大院:“府衙胥吏丈量田地,一絲不苟,恨不得連田埂上的草都要算成畝產!可那些豪紳富戶呢?田連阡陌,卻用‘詭名子戶’、‘飛灑寄田’的手段,將田產分散掛靠,隱匿不報。更有甚者,賄賂胥吏,篡改土地圖冊!”
    說道此處,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泣血般的控訴:“該納糧的富戶逍遙法外,分毫不損!我們這些隻有薄田幾畝的小民,反倒成了新政的‘均稅’對象。田畝被高估,稅賦憑空多出三成,這還不算,往年交糧抵稅尚可周轉,今年新令一下,非要折成現銀繳納。
    糧賤銀貴,市麵上的銀錢都被富戶囤積操控,我們賣光口糧也湊不足那白花花的銀子。官府催逼甚急,稍有遲延,鎖鏈加身。
    侯爺,您說,這不是逼我們去死,是什麽?!”
    她的話語如同投石入水,瞬間激起千層浪。
    百姓們壓抑的悲憤被徹底點燃,人群中爆發出海嘯般的附和之聲:
    “三娘子說得對!”
    “就是盤剝我們窮苦人!”
    “富戶的田都藏起來了,稅都攤到我們頭上!”
    “還逼著交銀子,哪來的銀子啊!”
    “活不下去了!”
    ……
    王衡臉色鐵青,被楊妙妙當眾如此頂撞,又句句直指新政執行之弊,雖知其所言有據,但身為朝廷命官,威嚴掃地,更憂其煽動之禍。
    他須發皆張,怒指楊妙妙,厲聲咆哮:“住口!刁婦!在侯爺駕前,安敢如此狂悖汙蔑,煽惑人心!真當王法利刃是擺設不成?左右,將此刁婦拿下!”
    “且慢!”楊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壓過了王衡的怒吼。
    他抬了抬手,目光在激動憤慨的楊妙妙與臉色鐵青卻眼神坦蕩的王衡之間緩緩移動,心下思緒萬千。
    楊妙妙雖言辭激烈,卻條分縷析,將地方執行新政中的積弊,如胥吏刻板、豪紳詭寄、折銀害民揭露無遺。
    而王衡,其失職在於未能洞察此等情弊,未能調和其中矛盾,但其人剛直,執行上命確無故意盤剝之心。
    新政本意是好的,卻在地方這盤根錯節的泥潭裏走了樣。
    楊炯心中雪亮:此非一人之過,乃執行之弊,上下脫節之禍。
    然而此刻,若嚴懲王衡以平民憤,無異於向天下昭示:隻要聚眾鬧事,便能要挾官府。此風若長,國將不國。
    思慮電轉,楊炯心中已有定計。
    他目光掃過激憤的百姓,聲音沉穩有力,壓下所有喧囂:“朝廷新政,意在清查隱田,均平賦役,使豪強不得逃稅,貧者不致重負。此乃朝廷卿相體恤萬民、富國強兵之良策,絕非盤剝百姓!”
    他頓了頓,語氣轉厲,“然則,青州執行,確有偏差。胥吏刻板,豪猾詭詐,致爾等負擔加重,情有可憫,情有可原!”
    此言一出,如石投靜水,百姓臉上的激憤稍緩,竊竊私語聲嗡嗡而起。
    楊炯趁勢下令,聲如金鐵交鳴:“王衡聽令!”
    王衡渾身一震,躬身肅立:“下官在!”
    “新政推行,操之過急,未能洞察地方情弊,致生民亂,是為失職!”楊炯字字清晰,不容置疑,“然念你初衷為公,即日起,暫停青州新政,著你重新厘定田畝,徹查‘詭名子戶’、‘飛灑寄田’等奸猾手段。
    丈量務必精準,登記務必詳實。在清丈完成之前,今年春稅,各戶暫按去年數額繳納,不得加增分毫。”
    他目光如電,掃過地上散落的糧食銀錢,繼續道:“眼前哄搶的稅糧稅銀,即刻原地封存。由府衙會同本地耆老共同清點造冊。待清丈完畢,各戶稅額核定,多退少補,絕無欺瞞。”
    命令清晰,條理分明,更暫時免除了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折銀”重負。
    百姓們麵麵相覷,眼中憤怒漸消,代之以猶豫和期盼的微光,低低的議論聲充滿了動搖與希冀。
    “侯爺英明!”
    “按去年的交,那還能活……”
    “多退少補?真能退回來?”
    ……
    然而,就在這人心思定、局勢將穩的微妙關頭,楊妙妙那清越冷峭的聲音再次刺破短暫的寧靜:
    “慢!”她一步踏前,紅巾束起的馬尾隨動作猛地一甩,丹鳳眼中銳利的光芒直刺楊炯,嘴角噙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侯爺好漂亮的說辭。官字兩張口,上下都是理!今日我們放下糧銀,明日進了官府庫房,還能指望有回頭?
    清丈田畝?徹查詭寄?哈哈!”她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笑,“那些豪紳富戶,哪個不是手眼通天?哪個不與官老爺盤根錯節?今日封存,不過是糊弄我們這些草民的緩兵之計。待你大軍一走,王大人、秦大人,還不是與他們坐地分贓?官官相護,蛇鼠一窩。我們一個字兒、一粒米也休想再見。”
    她的話語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挑開了百姓心中那剛剛結痂的傷口撕下,徹底激化了百姓與官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剛剛被楊炯命令安撫下去的情緒,如同澆了滾油的烈火,轟然一下又被點燃,且燒得更旺。
    “三娘子說得對!”
    “不能信官府!”
    “還我血汗錢糧!”
    “現在就退!不然我們不走!”
    ……
    群情再次洶洶,矛頭直指楊炯,剛剛平息的亂象眼看又要複燃。
    王衡氣得渾身發抖,手指楊妙妙,卻因楊炯之前阻止,一時說不出話來。
    楊炯端坐馬上,神色未動分毫,他目光緩緩垂下,落在楊妙妙那張因激動而顫抖的臉上,嘴角竟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裏沒有絲毫暖意,隻有一種居高臨下、洞穿一切的漠然。
    旋即,楊炯冷笑質問:“哦?如此說來,你不信本侯?”
    楊妙妙被他目光所懾,心頭莫名一悸,但箭在弦上,豈能退縮?
    她昂起頭,挺直脊梁,將胸中那口硬氣提到極致,聲音清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對!不信!官府的話,一個字也不信!”
    “好!好一個‘不信’!”楊炯忽然朗聲一笑,那笑聲在肅殺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突兀而森冷。
    笑聲未落,他臉上最後一絲表情瞬間斂去,隻剩下鐵鑄般的冰冷威嚴。
    隻見其手臂倏然抬起,大吼:“李飛!”
    “末將在!”早已按捺多時的李飛如猛虎出柙,轟然應諾,聲震四野。
    “舉弩!”
    “喏!”李飛暴吼一聲,動作快如閃電,背上那張威力驚人的神臂弩已被他擎在手中,黝黑的弩臂在陽光下泛著死亡的光澤,沉重的三棱透甲箭鏃寒光閃閃,遙遙指向楊妙妙。
    緊接著,他身後一千龍驤衛精騎聞令而動,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個整體。
    刹那間,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機括之聲“哢嚓嚓”響成一片。上千張強弓硬弩同時舉起,密密麻麻的箭鏃在陽光下反射出森冷刺眼的白光,如同一片瞬間升起的死亡叢林,將城門前的空地完全籠罩。
    那純粹冰冷的肅殺之氣,如同實質的冰山轟然壓下,瞬間凍結了所有喧囂。
    方才還群情激憤的百姓,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雞鴨,所有聲音戛然而止。無數雙眼睛驚恐地瞪大,死死盯著那一片指向自己的、閃爍著寒光的箭鏃叢林,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冰冷地攫住了每一個人的心髒。
    恐懼,純粹的、壓倒一切的恐懼,瞬間擊潰了所有憤怒和勇氣。
    楊妙妙首當其衝,隻覺一股刺骨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方才那支撐著她的孤勇與憤懣,在這絕對力量的碾壓下,如同陽光下的薄冰,瞬間瓦解消融。
    她臉色霎時變得蒼白如紙,紅唇微微顫抖,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方才那灼灼逼人的眼神,此刻隻剩下驚駭與難以置信。
    她第一次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幾乎讓她窒息。
    楊炯冰冷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緊緊鎖住楊妙妙,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本侯給你們申訴之機,是體恤爾等苦衷,是法外施恩!不代表爾等可以藐視朝廷法度,可以聚眾要挾官府!更不代表,爾等可以追隨此女造反!”
    “造反”二字一出,如同驚雷炸響。那些被恐懼攫住的百姓,更是渾身劇顫,不少人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他們隻是想討個活路,何曾想過造反?那是誅九族的大罪!
    楊炯的目光死死釘在楊妙妙慘白的臉上,壓迫感如山嶽傾覆:“本侯再問你一次,這神臂弩,你信是不信?”
    楊妙妙隻覺得那目光重逾千鈞,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死亡的威脅近在咫尺,絕非虛言恫嚇。身後那些剛剛還同仇敵愾的鄉親,此刻已是麵無人色,瑟瑟發抖。
    她心中瞬間轉過千百個念頭:硬抗?頃刻間便是千箭穿身,血流成河。自己死不足惜,楊家村這些父老何辜?
    這般想著,她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她瞬間清醒,強行壓下心頭的屈辱與不甘。
    電光火石之間,楊妙妙猛地深吸一口氣,臉上硬生生擠出一個混合著敬畏與順從的表情,對著楊炯的方向,雙手抱拳,深深一揖,聲音不複方才的尖銳,反而刻意帶上了一種“恍然大悟”般的誠摯與洪亮:“侯爺息怒!小女子方才一時激憤,口不擇言,衝撞了侯爺虎威,萬死難辭其咎。還請侯爺大人大量,饒恕我等愚昧無知。”
    她直起身,迅速轉向身後驚恐萬狀的百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幡然悔悟”的感染力:
    “鄉親們!侯爺明察秋毫,已經洞悉我等冤屈。更已下令暫停新政,徹查弊案,還我等公道。侯爺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我等豈能再行糊塗,辜負侯爺一片仁心?”
    她目光掃過眾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領袖般的威嚴,“我等並非暴民!隻是一時情急,與官府起了爭執。侯爺深明大義,體恤民艱,定會為我等做主。還不快快放下手中之物,叩謝侯爺恩典,一切但憑侯爺裁斷。”
    這番話,轉圜之快,定性之巧,立場轉換之自然圓滑,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方才還是鼓動抗稅的領袖,轉眼間就成了安撫民心、為官府“正名”的代言人。將一場衝擊官府、哄搶稅銀稅糧的暴亂,輕飄飄地定性為“一時情急的爭執”。
    饒是楊炯心誌如鐵,見慣了戰場上的詭詐,此刻也不由得對眼前這女子刮目相看,眼中掠過一絲深沉的驚詫與凝重。
    此女不僅膽識過人,更有如此急智與控場之能,絕非尋常鄉野村婦。
    更奇的是,方才還群情洶洶、眼看就要玉石俱焚的百姓,在楊妙妙這一番“幡然醒悟”的疾呼下,竟如同被施了魔法,竟然真的放下了手中錢糧,動作雖慢,卻再無搶奪之意。
    在楊妙妙眼神的示意和幾個親近村民的帶頭下,人群開始緩緩地、沉默地後退,如同退潮的海水,雖仍帶著驚悸的漣漪,卻終究是朝著遠離城門的方向移動。
    楊炯端坐馬上,衣袍在漸起的風中紋絲不動。他並未言語,隻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冷冷地看著楊妙妙指揮若定,看著那些驚魂未定的百姓在她的引導下,留下搶來的錢糧,相互攙扶著,漸漸匯成一股沉默的人流,沿著官道,向著夕陽沉墜的楊家村方向蹣跚而去。
    直到最後幾個村民的背影消失在官道拐彎處揚起的薄暮煙塵裏,楊炯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麵無表情,一勒韁繩,烏雲邁開步子,沉穩地踏過城門下那一片狼藉之地。
    王衡連忙趨步跟上,額上不知何時已沁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王衡,”楊炯的聲音在空曠下來的城門洞內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方才那領頭的女子,是何來曆?竟然有這般威信?”
    王衡緊走兩步,與楊炯馬頭並行,微微躬身,語速極快地回道:“回稟侯爺,此女名喚楊妙妙,乃是城外十裏楊家村人。出身貧寒,父母早亡。奇就奇在,不知她早年有何奇遇,竟習得一身頗為不俗的武藝,尋常七八條漢子近不得身。
    她性情剛烈,極有主見。在楊家村中,私下糾集了一幫同村青壯,成立了個‘義勇互助團’,平日裏幫著村裏人解決些糾紛,對抗外來欺壓,在村民中威望極高,皆尊稱其一聲‘三娘子’。
    楊家村多是各地流民匯聚而成,並無強宗大族,此女所創之團,倒成了維係一村的主心骨。”
    楊炯靜靜聽著,策馬緩行於青石板鋪就的街道,馬蹄聲在暮色漸濃的城中顯得格外清晰。
    他微微頷首,心中了然。這所謂的“義勇互助團”,不過是無宗族庇護的流民聚落,為求自保而結成的一種類似宗族自衛的團體。
    楊炯沉默片刻,方才開口,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敲在王衡心頭:
    “新政立意,乃固國本,惠黎庶。然則,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非一味疾風驟雨可成。”
    他側目看了一眼王衡,目光深邃,“從豪紳巨賈口中奪食,從他們隱匿的田畝裏擠出稅賦,此乃虎口拔牙!你心太急,手段太直,隻知嚴令胥吏一絲不苟,卻不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你逼得越緊,那些積年的豪猾越會鑽營縫隙,將負擔轉嫁於小民。最終,新政反成苛政,良法化作惡法,激起民怨沸騰,今日之亂,便是明證。”
    王衡聽得悚然一驚,冷汗涔涔而下,回想自己到任後,隻知雷厲風行推行中樞條令,對地方豪紳的鬼蜮伎倆雖有耳聞,卻未深究其害民之烈。
    他慌忙拱手,聲音帶著後怕與感激:“侯爺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下官……下官愚鈍,行事操切,幾釀大禍!若非侯爺及時撥亂反正,下官萬死難贖!侯爺再造之恩,下官……”
    楊炯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感激之辭,語氣轉為一種更為深沉的告誡:“新政推行,如履薄冰,如涉深淵。各地情勢迥異,豈能一概而論?
    中樞條令是綱,然具體施行,需得因地製宜,徐圖緩進,步步為營。既要打擊豪強詭寄,更要嚴防傷及無辜小民。要懂得審時度勢,更要懂得與地方勢力周旋博弈,而非一味強壓硬推。”
    他目光再次投向王衡,帶著一絲期許,“你是有能之臣,上次本侯途經青州,見你整飭吏治、疏通漕運,頗有章法。此次失於急躁,情有可原。新政初行,中樞與地方皆在摸索,犯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清楚而不知悔改,遮掩過失,這才是大錯。”
    王衡聽聞此言,如醍醐灌頂,更感楊炯回護保全之意,心中激蕩,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侯爺教誨,字字珠璣,下官銘感五內。今日方知為政之難,更知侯爺用心良苦。下官在此立誓,定當謹遵侯爺訓示,痛改前非,因地製宜,穩紮穩打,窮盡心力推行新政,絕不再辜負侯爺信任。青州若再有差池,下官提頭來見。”
    “行了。”楊炯語氣略緩,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當務之急,是穩住局麵。
    本侯會即刻修書,稟明此間情由,奏請朝廷,派遣度支司和禦史台精幹官吏前來青州,重新核查豪族田產人口,務求水落石出,堵塞一切漏洞。你需全力配合,不得有絲毫掣肘隱瞞。”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另外,你即刻親筆,將青州推行新政以來,所有具體情狀、遭遇阻礙、執行偏差,以及此次民變根源、百姓切實困苦,據實詳細奏明。不得文過飾非,不得虛言遮掩。寫好之後,以六百裏加急,直送中樞。本侯會附上奏疏,為你陳情。”
    王衡心頭大石落地,知道這是楊炯在為他鋪設後路,感激涕零,連聲稱是:“下官遵命。定當據實詳陳,絕不敢有絲毫欺瞞!侯爺恩德,天高地厚。”
    楊炯點了點頭,目光掠過街道兩旁緊閉的門戶和門縫後隱約窺探的眼睛,沉聲道:“大軍奔襲數日,人困馬乏。就在青州休整一夜。糧秣補給,速速備辦安置。”
    “侯爺放心。下官即刻親自督辦!”王衡肅然應命,轉身便要喚人。
    楊炯點頭送他離開,隨後轉身,輕聲道:“李飛!”
    “末將在!”李飛打馬靠近。
    “你即刻帶一隊親兵,快馬出城,務必尋到轉運使秦三慶。這個人呀,性子火爆,轉運使任上沒少抄富商的家。我估摸著他這次又想借著這次暴亂將那些富商一網打淨。
    咱們現在不是亂世,除非特殊,不然絕不能越過法律。傳本侯將令,各處廂軍即刻歸營,不得再向青州城集結。民變已平,無需再動刀兵,激化矛盾。”
    “末將遵命!”李飛抱拳領命,點齊二十名剽悍親兵,用力鞭馬,蹄聲如驟雨般朝著城門方向疾馳而去,瞬間消失在漸濃的暮色之中。
    楊炯這才輕輕一夾馬腹,領著身後千騎龍驤衛,緩步進入青州城寬闊的主街。
    晚風乍起,楊炯立馬端坐,脊若青鬆,目注街衢盡頭,神色沉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