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3章 美人局

字數:8677   加入書籤

A+A-


    <特別鳴謝:tijin的大神認證,特此加更!>
    登州港,天海澄澈,萬裏無雲。
    時值正午,日頭潑金灑銀,照得那三千龍驤衛鎧甲寒芒躍動,似平地湧起一片銀濤雪浪。
    其軍容整肅,鴉雀無聲,唯聞海風浮動,卷動無數龍驤衛金龍旗,獵獵作響。
    楊炯一身錦袍,外罩烏沉沉的寒鐵鎖子軟甲,按刀卓立於帥船高聳的艦首樓台之上。
    海風拂過他鬢角,那年輕麵龐上飛揚的神采,竟比這中天的烈日還要奪目幾分。他目光掃過海港內如巨鯨蟄伏的龐大艦隊,又掠過甲板上刀槍如林、氣勢吞天的軍陣,唇角微揚,睥睨四海、揮斥方遒的銳氣盡顯。
    “起錨——!”楊炯聲音清朗,卻如金鐵交鳴,瞬間撕裂了港口的寂靜。
    令旗揮動,金鼓齊鳴。
    巨大的鐵錨被絞盤拖拽著,帶著海泥的濕腥,嘩啦啦離水而起。數不清的巨帆次第飽漲,兜滿了強勁的海風,發出沉悶雄渾的“嘭嘭”巨響。
    艦船仿佛沉睡的巨獸驟然蘇醒,緩緩破開碧藍的水麵,犁出道道雪白的浪痕。
    百舸爭流,旌旗蔽空,浩蕩船陣劈波斬浪,直指那煙波浩渺的倭國方向。
    楊炯負手而立,眺望著船頭劈開的滾滾浪濤,胸中豪氣激蕩,仿佛這萬裏海疆,盡在掌中翻覆。
    待船隊駛離港口,波濤漸大,船身隨之微微起伏。
    楊炯轉身步入主艙。
    艙內陳設雖因軍旅而簡樸,卻自有一番軒敞氣度。
    檀木長案,青瓷瓶插著數枝猶帶水汽的雪白海瓊花,壁上懸一柄鯊魚皮鞘的古劍,森然之氣隱隱透出。他剛坐定,艙門處光影便是一暗,摘星處浪淘沙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
    隻見其裹著一身寬大得近乎怪誕的靛藍布袍,袍上以極細密的銀線繡著層層疊疊、仿佛永無止境的回旋水紋,走動間,銀紋流轉,似有暗河在衣袍深處湧動不息。
    碩大的風帽壓得極低,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一雙深潭般毫無情緒的眼。腰間懸的並非刀劍,而是一長一短兩管黝黑發亮、非竹非木的奇形管狀物,更添詭異。
    浪淘沙的聲音平直無波,躬身行禮:“少爺,五公主殿下遣人至。”
    楊炯執杯的手微微一頓,抬眼:“人呢?”
    話音未落,艙門再度開啟。
    當先進來的是一位身形佝僂的老嫗,白發稀疏,拄著一根虯結如蛇的棗木拐,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蚊蠅,眼眸渾濁若死水一潭,毫無生氣。
    然而她一入艙,浪淘沙那仿佛永遠靜止如磐石的身軀,卻極其細微地向楊炯的方向挪移了寸許,寬大的袍袖無風自動,袍下似乎有某種緊繃的力量瞬間凝結,眼眸死死盯著老嫗身後之物。
    隻見此物,高近六尺,幾觸艙頂。
    其體覆深褐近黑古木甲,紋理盤結若千年古樹。關節處無榫卯之製,代以青銅機括,泛幽綠冷光,微動則發“哢噠”輕響,似枯枝遇風。
    麵如平鏡,以整塊青木雕作麵具,無目無口,唯兩點幽光隱於其中,冷冷掃視艙內。
    其臂粗壯,纏繞深青色藤蔓,垂至艙板。
    藤蔓看似幹枯,卻具金屬冷硬之質,末梢青銅錐刺淬幽藍寒芒,如毒蛇吐信,令人望而生畏。
    老嫗對浪淘沙那蓄勢待發的戒備恍若未見,顫巍巍躬身,聲音沙啞如破鑼:“老奴奉五公主殿下之命,特來拜見侯爺,呈上殿下親筆書信。”
    她枯瘦的手從懷中掏出一方素白錦帕包裹的信箋,雙手奉上。錦帕一角,以極細的銀線繡著一朵含苞的杏花,幽香隱隱。
    楊炯接過,拆開錦帕,展開那薛濤箋。
    字跡清麗柔婉,正是李淽閨中手筆:
    行章如晤:
    海天遙隔,萬裏雲濤。君提虎狼之師,蹈不測之溟海,劍指扶桑。妾身困守深宮,心隨片帆,晝夜懸懸,寢食難安。恨不能肋生雙翼,隨君踏浪,雖九死其猶未悔。
    然身非由己,唯以此心相寄。
    府中舊物‘青木’者,妾聊以護身,今遣其率五十‘殘兵’隨君遠征。
    此甲人非金非鐵,乃上古奇木所化,內蘊乙木生生之機。其藤名‘玄虯’,柔可繞指,剛能洞金,附骨之毒,中者如萬蟻噬髓,縱一等高手亦難擋其鋒銳。
    五十武士,皆百戰餘生之悍卒,肢體雖殘,忠勇未滅。妾以秘法接續其斷臂殘肢,代以‘鐵樺’機關。
    其機關腿堅逾精鋼,入地生根,列陣如林,萬夫莫開。其臂中空,暗藏‘暴雨青蓮子’,瞬息激發,可覆百步,摧城拔寨,或可為君破敵之一助。
    君之明睿,洞若觀火。
    妾之種種難言處,君必早已了然於胸。非妾不欲剖肝瀝膽,實乃此身陷淤泥,恐汙君之清名。
    幸君信重,未加詰問,寵溺寬容,妾銘感五內,涕零難表。
    惟願君知,此心皎皎,可對日月。
    君臨行之時,且贈以‘卿卿’小偶,還望君置於枕畔,視若妾身在側。天涯海角,碧落黃泉,生死相隨,永不相負。
    待君奏凱,重聚京華。盼紅燭高照,錦帳春暖,瓜瓞綿綿之期不遠矣。
    臨書依依,不盡欲言,惟望珍重萬千。
    卿卿書。
    楊炯閱罷,素來冷峻的唇角,如春冰乍破,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一道極柔和、極真實的弧度。
    眼底深處,似有暖流淌過,將那征戰殺伐的銳氣也融化了幾分。他將信箋仔細疊好,重新裹入那方繡著杏花的素帕,珍而重之地納入懷中貼身處。
    這才抬首,對那垂手侍立的老嫗及那沉默如山的青木甲人微微頷首:“一路辛苦,且去歇息!浪淘沙!”
    “屬下在。”浪淘沙應聲,身形依舊保持在楊炯側前方半步。
    “妥善安置隨行的五十機關武士,不可怠慢。”
    “是。”浪淘沙應下,引著老嫗與那高大的青木甲人無聲退去。
    艙門開合,那兩點令人不安的幽綠目光終於消失在門外。
    不多時,浪淘沙複入,艙內隻剩下他與楊炯二人。
    海風透過舷窗吹入,帶著鹹腥的氣息湧入,艙內立刻響起“嘩啦啦”的書頁翻動之聲。
    浪淘沙回身關上房門,聲音壓得更低:“少爺,楊家村民女楊妙妙,醫官已將其性命吊回。摘星處諸般手段用盡,此女口風甚緊,隻反複咬定是其一人欲行刺少爺,並無他人指使。”
    楊炯眸光微凝,指節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檀木案上輕輕叩擊:“哦?骨頭倒硬。我讓你們查的事可查明了?”
    浪淘沙點頭,沉聲道:“確如少爺所料,此女處處透著古怪。其身世已查清,八歲父母雙亡後,曾神秘失蹤十年,歸來時便身負驚人武藝。
    觀其僅有的幾次出手痕跡,所練當屬陰柔詭譎一路的內家功夫,然其行氣法門與顯露的手上功夫,卻格格不入,絕非同源。
    十公主殿下曾暗中觀察其殘留氣機,斷其功力勉強可躋身一等高手之列,然這內息與招式之割裂,顯是刻意為之,隻為掩蓋其真實師承來曆。”
    楊炯嘴角牽起一絲冷峭的弧度,哼道:“一個鄉野村姑,即便僥幸習得些武藝,何來潑天的膽子抗稅、衝擊府衙、甚至行刺本侯?
    此乃誅九族的大罪,若無人指使,她一個女子哪裏有這膽子?
    青州門前,她看似莽撞衝動,實則審時度勢,能屈能伸。那瞬間伏低做小、隱忍求存的功夫,絕非山野匹夫能有。”
    這般說著,楊炯指尖停住,點在案上,“青州那邊,可還探得什麽?”
    浪淘沙立刻接道:“回少爺,兄弟們在青州四鄉暗訪,確有蹊蹺。楊妙妙回楊家村後,便以‘義勇互助’之名組織村民,與鄰近村落爭奪河道水源,手段頗為強硬,卻從未與官府有過直接衝突。
    尤為關鍵者,在少爺大軍抵達青州之前,楊家村其實已向府衙繳納過一次春稅,隻是數目有所短缺。彼時府衙允其寬限數日籌措。
    而少爺行程,早已行文知會沿途州府。她選在少爺親臨、大軍停駐之時,率眾以‘補稅’之名行‘抗稅’之實,鼓噪生事,分明是刻意選在此時,這怕是衝著少爺來的!”
    楊炯眼眸驟然一縮,銳利如電,方才因書信而起的些許暖意蕩然無存,隻餘一片冰寒:“果然如此!她不僅知道我要來,更算準了時機!明知我會領兵而至,刀鋒之下,她仍敢如此行事!不為財,不為利,不畏死!所圖為何?所求者何?”
    艙內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嘩嘩聲,以及那越來越快的叩擊聲,敲在人心上。
    良久,那叩擊聲戛然而止。
    楊炯霍然抬頭,麵沉如水,眸中寒光凜冽:“帶她來!我親自問!”
    “是!”浪淘沙眉眼中厲色閃過,躬身退出。
    不過一盞茶功夫,沉重的腳步聲伴著鐵鏈拖地的刺耳聲響由遠及近。
    艙門再次開啟,浪淘沙當先而入,隨即側身讓開。兩名身著摘星處黑色勁裝的女子,架著楊妙妙拖了進來,往艙中空地上一摜,便垂手退至門邊,如同兩尊沒有生命的鐵像。
    浪淘沙則悄無聲息地立於楊炯座椅側後陰影之中,目光如鷹隼般牢牢鎖住地上之人,朝楊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
    楊炯目光落在楊妙妙身上,見她皮膚不見明顯傷痕,甚至那身粗布衣裳也算幹淨,但整個人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軟軟地癱跪在地。
    原本健康的小麥膚色此刻泛著一種病態的灰白,豐腴的身段似乎也枯槁了幾分,幾縷汗濕的頭發黏在額角頰邊,狼狽之態盡顯。
    曾經在青州府門前燃燒著憤怒與不屈火焰的眸子,此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空洞和麻木,然而在這片空洞麻木的最深處,卻又有兩簇被強行壓抑著的刻骨恨意,死死地釘在楊炯身上。
    楊炯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案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能凍結骨髓的寒意:“楊妙妙,戲,該唱夠了。本侯耐性有限。說出你背後之人,道明你真實所圖,尚可留你一條全屍。否則……”
    他輕笑一聲,那笑聲裏沒有半分溫度,“摘星處的手段,你嚐過的不過是些開胃小菜。真正的煉獄,本侯還未讓你見識。”
    楊妙妙緩緩抬起頭,脖頸似乎僵硬無比。
    她咧開幹裂的嘴唇,露出一抹慘淡而充滿譏誚的冷笑,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說過很多遍了。是我自己要殺你,楊炯!你背信棄義,道貌岸然!明明許諾合賬後,退還錢糧。卻暗中遣廂兵要將楊家村趕盡殺絕!你也少在這亂發淫威,要殺便殺!何必多費唇舌!”
    楊妙妙氣息斷續,話語卻異常清晰執拗。
    “哼!”楊炯一聲冷哼,如冰錐墜地。
    他倏然起身,袍袖帶起一股冷風。
    楊炯背起手,繞著癱軟在地的楊妙妙緩緩踱步,步履沉穩,目光卻如最精準的刻刀,在她身上每一寸掃過,仿佛要剝開皮肉,直視靈魂。
    “與本侯裝瘋賣傻?”他語速不急不緩,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本侯仇家遍天下,可煞費苦心,用你這等姿色,行這等拙劣的美人計,再搭上整個楊家村做餌的,倒也算別出心裁。”
    楊炯腳步忽地一頓,恰好停在楊妙妙正前方,距離極近,陰影籠罩著她全身。
    就在楊妙妙眼睫下意識地微微一顫的刹那,楊炯毫無征兆地探出右手,並非擊打,而是五指箕張,一把抓起案頭的青瓷瓶,手腕猛地一抖一潑。
    “嘩啦——!”
    冰涼刺骨的水,在正午的陽光下劃過一道短暫晶瑩的弧線,如同一盆寒泉,結結實實地全數潑在了楊妙妙臉上、頭上、頸中。
    “呃啊——!”楊妙妙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冰冷刺激得渾身劇震,發出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呼。
    身體本能地劇烈一彈,若非被鎖鏈和藥力禁錮,幾乎要激得她跳起來。
    楊妙妙猛地甩頭,水珠四濺,沾濕的頭發狼狽地貼在臉上,眼睛被水刺得緊緊閉上,牙關咯咯作響,那空洞麻木的神情瞬間被這生理性的刺激撕裂,顯出一種狼狽和驚怒。
    然而,就在這閉眼、甩頭、身體劇震的混亂電光火石之間,楊炯那雙鷹隼般的眸子,精準地捕捉到了楊妙妙臉上一個極其短暫、幾乎無法被常人察覺的微末變化。
    就在楊妙妙被冰水潑麵的一瞬,她雙眼驟閉的前一刻,那極致的驚怒與生理反應之下,瞳孔竟非受驚而放大,反倒是極細微、極反常地驟然一縮,恰似毒蛇襲擊時豎起的瞳仁,滿是警覺。
    身體亦本能地要直起,若非藥物鎖了全身氣力,怕不是已對他這佯裝下殺手的舉動生出反殺之勢。
    說來楊炯別的本事沒有,偏生妻子眾多,且個個身懷絕技,是以見聞也格外廣博。
    早在楊妙妙來之前,他便隱隱猜到她是朝廷死士,經此一番試探,因其神思本就因折磨而恍惚,這等本能的反殺動作,分明是內衛刻在骨髓裏、經千錘百煉而成的防禦性生理反射。但凡麵對突發致命威脅,便會不受控地生出這般反應。
    這種死士楊炯聽李瀠說過,內衛中隻有梅蘭竹菊四個一有這種能力,這就是頂尖的內衛死士,在經受最嚴酷的反刑訊訓練後,也難以徹底磨滅的本能印記。
    楊炯潑水的手緩緩收回,負於身後。他不再踱步,隻是靜靜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地上劇烈喘息、狼狽不堪的女人。
    方才還彌漫在艙內的淩厲殺意和咄咄逼問,竟如潮水般無聲地退去了,隻剩下一種洞悉一切後的、冰冷而沉重的了然。
    楊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卻深得如同此刻船下的萬丈海淵。方才那瞬間捕捉到的瞳孔異變,如同最後一塊嚴絲合縫的拚圖,“哢噠”一聲,嵌入了他心中那幅早已勾勒出輪廓的迷局。
    所有看似混亂的線索,刻意選定的時機,不合常理的膽量,精妙偽裝卻割裂的武功,那深入骨髓的反刑訊本能,都在此刻貫通。
    楊妙妙急促的喘息漸漸平複,她睜開被水刺得通紅的眼,裏麵依舊是那壓抑不住的恨意和強裝的倔強,迎著楊炯的目光,咬牙冷笑:“楊炯!你還有什麽下作手段,盡管使出來!”
    楊炯卻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具無關緊要的死物。
    他漠然移開視線,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宣判般的冷酷:“帶下去吧!好生看管,別讓她死了。”
    浪淘沙眼中精光一閃,立刻會意,朝門邊兩名黑衣女子一揮手。兩人如鬼魅般上前,毫不憐惜地將渾身癱軟的楊妙妙架起,迅速拖離了這間充滿壓力的船艙。
    沉重的艙門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響。
    楊炯垂手而立,艙內複歸平靜。方才審訊時的冷厲與洞悉,此刻盡數沉澱下來,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
    他踱至那扇寬大的雕花舷窗前,“吱呀”一聲,用力將其推開。
    時維正午,海天浩渺之色奔湧而入,赤日金光傾灑碧海,碎作萬千金鱗躍動。
    船隊犁波斬浪,白色航跡延至天際,長風鼓蕩袍袖鬢發,獵獵作響。
    楊炯憑舷遠眺,手撫冷欞。
    然滄海壯闊、天風自由,未得消解眉宇沉鬱。
    楊炯身影立於舷窗之間,海天為框,挺拔孤峭:“素心、蘭陵,我們終是走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