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淫雀殺士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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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角落裏的湯臣、楊叔、梁伯讚、梁叔讚四人見此情形,卻如同被釘在了原地,皆是若有所思。
四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裏沒有絲毫熱血,隻有深沉的疑慮與冰冷的審視。
方才琴館內發生的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他們腦中飛速掠過:那斷弦崩得太過突兀,時機也太巧,巧得像精心設計的戲碼。
蘇小雲那一身琴藝,幽深精妙,絕非尋常市井琴師所能及,更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此造詣,師承何處?身世為何?她從未吐露半字。
她那番“隻求守墳了此殘生”、“不敢奢望公道”、“不忍連累諸位”的推拒之言,更是與之前披麻戴孝、忠義之名滿長安的激烈行為,構成了一種反常的矛盾。
一個能為萍水相逢之人披麻戴孝、不惜自毀名聲的剛烈女子,當真有沉冤昭雪的機會近在眼前時,豈會如此退縮畏懼?
四人心中疑雲翻滾,如同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雨霧。他們默契地選擇了沉默,沒有隨眾人在那訴狀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四塊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立在沸騰的浪濤之外。
看著同窗們簇擁著蘇小雲消失在雨幕裏,湯臣才低聲道:“跟上去看看。”
三人點頭,無聲地起身,撐開傘,不遠不近地綴在那群情激奮的隊伍之後,如同四個沉默的影子,一步步走向京兆府衙。
二十位進士簇擁著蘇小雲,一路冒雨疾行,口中高呼著“嚴懲梁滿”、“還張繼業公道”、“梁師都徇私枉法”等口號。
淒風冷雨非但未能澆滅他們的熱血,反而如同鼓風,讓那火焰越燒越旺。悲泣的素衣女子,群情激憤的青衫士子,這奇特而震撼的組合,如同在渾濁的雨水中投下巨石,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沿途百姓紛紛駐足,從街邊店鋪的簷下探出頭來,或打開臨街的窗欞張望。
雨水模糊了視線,但“忠義琴女”、“進士聯名”、“狀告府尹”等隻言片語順著風鑽入耳中,迅速點燃了市井坊間的熊熊好奇與議論之火。
“聽說了嗎?是那個給張公子戴孝的琴女!”
“乖乖!二十個進士老爺聯名告狀!告的還是京兆府尹!”
“這是要翻天啊!快,看看去!”
“梁師都的侄子?就是那個出了名的混賬梁滿?嘖嘖,這下有好戲看了!”
……
議論聲、驚呼聲、招呼同伴聲,匯成一股越來越大的聲浪。無數百姓從四麵八方湧來,匯入這支奇特的隊伍。
有人頂著破鬥笠,有人披著麻袋片,更有甚者幹脆淋在雨中,隻為親眼目睹這難得一見的“大場麵”。
隊伍如同滾雪球般越聚越大,待到得京兆府衙門前那寬闊的廣場時,已是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嘈雜鼎沸的人聲幾乎要將天上的雨雲都衝散了。
京兆府衙那威嚴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楣上“明鏡高懸”的匾額在雨水中顯得冰冷而遙遠。
門前石獅蹲踞,獠牙在雨水的衝刷下泛著濕冷的光。
衙役們如臨大敵,手按腰刀,在緊閉的大門前排開,神色緊張地阻擋著洶湧的人潮。
“開門!我們要見府尹大人!”
“聯名訴狀在此!要求重審張繼業冤案!”
……
趙伯遠、陳敬之、周景文三人站在最前,將那份簽滿二十個名字的訴狀高高舉起,對著緊閉的府衙大門,厲聲高呼。
身後二十位進士齊聲應和,聲震屋宇。
圍觀的百姓也受到感染,跟著鼓噪起來,場麵一時喧囂震天。
“咚咚咚——!”
沉重的鼓聲從府衙內傳出,沉悶地穿透雨幕。
鼓聲三響,府衙沉重的朱漆大門在刺耳的“吱呀”聲中,緩緩洞開。
“威——武——!”
兩班衙役執著水火棍,魚貫而出,分列兩旁,口中呼喝著堂威。
緊接著,頭戴烏紗、身著緋色官袍的京兆府尹梁師都,在屬官的簇擁下,麵容沉肅地踱步而出,站在了高高的府衙台階之上。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台階下激憤的人群,在那二十位青衫進士和蘇小雲身上停留片刻,臉色陰沉得如墨。
“肅靜!”梁師都一聲斷喝,聲若洪鍾,竟暫時壓下了場中的喧嘩。
他目光銳利地盯著為首的趙伯遠等人,厲聲道:“爾等身為新科進士,國之儲才,不在太學潛心研讀新政條陳,以為國效力之本,竟敢聚眾滋事,咆哮公堂,成何體統!
那張繼業一案,本府早已審結,證據不足,光憑其一人口供,沒定其誣告已是本府仁慈,其後失足落水乃是意外,本府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爾等僅憑市井流言,便妄加非議,聯名上書,擾亂法司!是何居心?”
“府尹大人!”趙伯遠毫無懼色,上前一步,將手中訴狀高高捧起,聲音因激動而帶著金石之音,“吾等絕非聚眾滋事!此乃依據《大華律》,二十位進士聯名具狀,請大人重審此案!
張繼業之死,疑點重重。梁滿當街調戲民女、意圖不軌,人證在此。事後張繼業布帛離奇被焚,更是蹊蹺。大人當日僅憑無旁人目睹便斷張繼業誣告,證據何在?可曾詳查布帛被焚之事?此等判法,恐難服天下悠悠眾口!”
他言辭犀利,直指要害。
周景文亦接口道,語氣沉穩卻鋒芒暗藏:“府尹大人,此案關乎人命,更關乎朝廷法度尊嚴。張繼業臨安大賈之子,其父家財巨萬,卻落得身死異鄉、家傳寶物化為灰燼之下場。
若其中真有冤情,大人不為申雪,反匆匆結案,豈不令天下商賈心寒?令大華律法蒙塵?吾等聯名上書,非為私利,實為公義。懇請大人開堂重審,傳喚梁滿,當堂對質!是非曲直,一辨即明!”
陳敬之則盯著蘇小雲那瑟瑟發抖、淚痕未幹的可憐模樣,心痛如絞,對著梁師都大聲道:“大人請看!蘇姑娘一介弱質女流,為護清白,險遭梁滿毒手。又為感念張公子維護之恩,不惜自毀聲名,為其披麻戴孝,守墳祭奠。此等忠義節烈,天地可鑒!
她便是此案最大苦主,大人豈忍見如此忠義女子,日夜以淚洗麵,冤屈不得昭雪?梁滿身為大人親侄,大人更應秉公執法,以正視聽,豈可因私廢公,致令天下人非議!”
他話語中充滿了情感的力量,引得身後進士和圍觀百姓一陣唏噓附和。
三人輪番上陣,引經據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咄咄逼人,將梁師都置於了道義與律法的風口浪尖。
圍觀百姓的情緒被徹底點燃:
“說得對!審啊!讓梁滿出來對質!”
“就是!遮遮掩掩的,莫非真有鬼?”
“梁滿那廝,整日裏眠花宿柳,欺男霸女,能是什麽好鳥?”
“府尹大人,您可是‘明鏡高懸’啊!不能包庇自家侄子!”
“對質!對質!”
……
百姓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其中不乏對梁滿過往劣跡的指責,對梁師都可能徇私的懷疑。
梁師都聽著這些議論,臉色愈發鐵青,猛地一拍驚堂木。
“啪!”
一聲脆響,如同炸雷。
“肅靜!公堂之下,豈容喧嘩!”
梁師都目光如電,掃過那二十位進士,聲音陡然變得冰冷刺骨,一字一句,如同冰錐砸落:“爾等聽真了!進士聯名具狀,依律可行。然爾等需知,此狀一遞,爾等二十人便為此案擔保!
若本府重審之後,證明爾等所告不實,乃是誣告……”他故意停頓,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張年輕而激憤的臉,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峭弧度,“按《大華律》,誣告者反坐!爾等雖為進士,功名在身,刑不上大夫,然這進士功名……哼!恐怕也就到頭了!爾等可要想清楚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沸騰的油鍋裏潑進一瓢冷水。
二十位進士心頭俱是一凜。
功名!這是他們寒窗十載,耗盡心血才搏來的立身之本。一絲猶豫和寒意,在幾個進士眼中飛快地閃過。
然而,箭在弦上,豈容退縮?
更何況,他們心中早已認定了梁師都的色厲內荏,這分明是心虛恫嚇之言。
“吾等願以功名為保,絕無虛言!”趙伯遠第一個昂首挺胸,斬釘截鐵。他堅信正義在自己一方,何懼之有?
“願以功名為保!”陳敬之緊隨其後,為了佳人,為了心中那份激蕩的“正義”,他甘願賭上一切!
“願保!”周景文亦沉聲應道,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富貴險中求,他賭的就是這一把。
“願保!”
“願保!”
……
其餘十七人,此刻已是騎虎難下,更被同伴的決絕感染,紛紛咬牙應諾。
二十道聲音匯聚在一起,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依舊顯得聲勢浩大。
梁師都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笑意終於徹底綻開,帶著一種獵物入彀的殘酷快意。
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揮袍袖:“好!傳梁滿上堂對質!”
“傳梁滿上堂——!”
衙役的傳呼聲一層層遞了出去,在雨幕和嘈雜的人聲中顯得有些飄渺。
不多時,一個身影在衙役的引領下,晃晃悠悠地從側門踱了出來。
隻見他一身華服錦袍,卻穿得歪歪扭扭,臉色帶著一種縱欲過度的青白浮腫,眼袋烏黑,腳步虛浮,果然是一副被酒色徹底掏空了身子的紈絝模樣。
他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走到堂前,對滿場肅殺的氣氛和無數道憤怒的目光視若無睹,甚至帶著幾分不耐煩:“叔父,何事啊?這麽大陣仗?”
那憊懶無賴的神態,更坐實了眾人心中對他的鄙夷與憎惡。
趙伯遠、周景文、陳敬之三人精神一振。在他們看來,梁滿這副尊容,這副德行,簡直就是“惡人”二字活生生的注腳。
三人交換了一個“必勝”的眼神,由趙伯遠率先發難,聲音洪亮,直指核心:“梁滿!三日前,申時三刻,你在何處?可有人證?”
梁滿掏了掏耳朵,漫不經心道:“申時三刻?哦,那會兒啊,本公子在醉仙樓二樓雅間聽風閣,跟禮部王侍郎家的三公子、還有永泰伯府的公子鬥蛐蛐兒呢。
從申時初直鬥到酉時末,醉仙樓的掌櫃、跑堂的夥計,皆可作證。要不要本公子現在派人把他們請來?”他回答得流利無比,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清晰具體,毫無滯澀。
周景文眉頭微皺,立刻追問細節:“鬥蛐蛐兒?你那日戰績如何?”
梁滿嗤笑一聲:“那天鬥的是新得的‘神威大將軍’!連贏三場,最後被三公子的‘玉麵羅刹’給挑了!不信?去醉仙樓問問,當時多少人圍著看。那‘玉麵羅刹’可凶得很!”
他連敗績都說得清清楚楚,甚至帶著點賭徒輸錢後的懊惱,細節詳實得令人無從置疑。
陳敬之則盯著蘇小雲,厲聲問梁滿:“那你可曾於三日前,在城西‘問琴館’,意圖對蘇姑娘行不軌之事?張繼業可是因阻止你而與你扭打,最後鬧到京兆府?”
梁滿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誇張地攤開手:“哎喲陳大進士!你這想象力可真夠豐富的!本公子是愛聽個小曲兒不假,可那蘇小雲……”
他輕蔑地瞥了一眼瑟瑟發抖的蘇小雲,如同看一件肮髒的抹布,“琴彈得也就那樣,模樣更是平平,本公子府裏隨便拉個丫頭都比她水靈。
我犯得著去強迫她?至於那個什麽張繼業?哦,想起來了,是有這麽個不開眼的臨安土財主!那日在琴館,他自個兒不知發什麽瘋,硬說本公子多看了他的相好兩眼,上來就動手。
本公子是那吃虧的人?自然還手!是他自己扭著本公子要來衙門評理!怎麽,這也算本公子的罪過?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這番顛倒黑白的說辭,竟也說得理直氣壯,還帶著幾分被冤枉的委屈。
三人相互對視一眼,輪番上陣,問題一個比一個刁鑽,試圖找出梁滿證詞中的破綻。
然而梁滿對答如流,時間、地點、人證、物證、動機皆被其一一化解,甚至還能反唇相譏,將髒水潑回張繼業身上。
他那副憊懶中透著精明的模樣,竟讓二十位進士一時語塞,先前胸中那股必勝的激憤之氣,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泄了下去。
堂上一片死寂,隻有雨打屋簷的嘩嘩聲格外刺耳。
梁滿看著眼前這群啞口無言的進士,嘴角那抹輕蔑的冷笑陡然放大,化作毫不掩飾的惡毒與得意。
他猛地踏前一步,不再理會趙伯遠等人,那浮腫昏聵的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毒蛇,死死盯住一直垂首啜泣的蘇小雲,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問完了?問夠了?你們這群書呆子,被這賤人耍得團團轉,還當自己是什麽替天行道的青天老爺?可笑!可悲!”
他戟指蘇小雲,厲聲喝道:“劉三娘!抬起頭來,看看我是誰!你以為換了個‘蘇小雲’的皮,就能把你那身騷骨頭洗幹淨了?”
“劉三娘”三字如同三道驚雷,狠狠劈在蘇小雲身上。她猛地一顫,霍然抬頭,眼中充滿了極度的驚恐,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梁滿根本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聲音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紮向蘇小雲,也紮向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
“諸位!你們眼前這位‘忠義無雙’、‘節烈可風’的蘇琴師,她的真名叫劉三娘!出身唐州‘蘭心院’,是個千人騎、萬人跨的下賤娼妓。
後來不知用了什麽狐媚手段,勾搭上唐州富戶劉員外,被抬舉做了妾。可惜啊,狗改不了吃屎,不安於室,勾三搭四,被劉員外的正頭夫人抓奸在床,扒光了衣裳打出府門,光著屁股丟在了大街上!哈哈哈!”
他狂笑幾聲,笑聲中充滿了刻骨的鄙夷:“這娼婦過慣了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的日子,沒了恩客,沒了靠山,那點賣身錢很快揮霍一空!
怎麽辦?重操舊業她嫌髒!於是乎,就幹起了這‘淫雀鎖魂’的勾當。專門盯著那些初次出門、不諳世事的富商子弟下手!
哼!套路千篇一律!先裝清高,彈彈小曲兒,裝模作樣談什麽知音。等魚兒上鉤動了情,就開始演戲。要麽是被‘惡霸’盯上,要麽是被‘山匪’威脅,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那些被迷了心竅的蠢貨,為了博這賤人一笑,為了當護花英雄,還不是乖乖地把金銀細軟奉上?
等錢一到手,這賤人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被騙的富商子弟,有的傾家蕩產,有的無顏回鄉,投河上吊的,可不止一個張繼業!”
梁滿的每一句話,都如同最肮髒的汙泥,狠狠潑在蘇小雲身上,也潑在堂上二十位進士的臉上。
整個京兆府衙前廣場,死寂了一瞬,隨即轟然炸開。
“劉三娘?蘭心院?”
“淫雀鎖魂?啥意思?”
“這都不知道?“淫雀”指的是實施騙局的女子,她們如同引誘獵物的雀鳥,用美色和手段勾引富商。“鎖魂”則是說此騙局的強大迷惑性,一旦入局,受害者便會被迷惑心智,仿佛魂魄被鎖住,任人擺布,最終往往落得人財兩空的下場。”
“我的娘嘞!這女子看著清清白白,原來是個……是個……”
“呸!剛才還覺得她忠義,原來是條毒蛇淫雀!”
……
百姓的議論聲如同沸騰的油鍋,驚愕、疑惑、鄙夷、憤怒、被愚弄的羞惱,各種情緒瞬間爆發。
風向陡轉,剛才還同情蘇小雲、指責梁家叔侄的人,此刻紛紛調轉矛頭,惡毒的咒罵如同冰雹般砸向那個搖搖欲墜的素白身影。
蘇小雲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她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隻剩一片死灰,嘴唇哆嗦著,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尖叫,聲音淒厲得變了調:“你……你血口噴人!汙蔑!全是汙蔑!我……我根本不認識你!什麽劉三娘,什麽蘭心院!你拿出證據來!”
“證據?”梁滿獰笑一聲,如同貓戲老鼠,“你要證據?好!本公子就讓你死個明白!”
說罷,他猛地一揮手:“帶人證!”
聲落,側門再次打開。
衙役領著三個人快步走上堂前。
當先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穿著半舊的綢衫,一看到蘇小雲,渾濁的老眼瞬間爆發出刻骨的仇恨,他顫巍巍指著蘇小雲,又指向被衙役抬上來的、蘇小雲方才在琴館撫弄的那張斷弦古琴,嘶聲哭喊:
“劉三娘!你這毒婦!還我兒命來!這魚尾焦桐琴是我兒最心愛之物啊!當年就是被你這妖婦在蔡州迷了心竅,連傳家的琴都給了你!可憐我兒!被你騙盡家財,無顏見人,一根繩子吊死在了祠堂的梁上啊!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今日終於讓我找到了你這毒婦!”
老者捶胸頓足,老淚縱橫,幾乎暈厥。
緊接著,一個衣著樸素、麵容憔悴的中年婦人撲了上來,她動作快如閃電,一把死死抓住蘇小雲的手腕,不顧她的尖叫掙紮,猛地將她的衣袖捋起,露出腕上一隻成色極好、水頭十足的翡翠鐲子。
婦人眼中噴火,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賤人!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鐲子我劉家祖傳之物,是給我未來兒媳婦的。是我那苦命的兒子私下偷出來給了你。你還敢戴著!你還敢戴著招搖撞騙!你還我兒子命來!還我鐲子!”
她瘋狂地撕扯著蘇小雲的手腕,仿佛要將那鐲子連同她的骨頭一起捏碎。
最後一個上來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壯碩漢子,他雙目赤紅,死死盯著蘇小雲的臉,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劉三娘!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三年前,在襄陽!我大哥帶著全部身家去販茶,就是著了你的道,被你騙得血本無歸!
你當時叫什麽?柳如煙!
對!就是柳如煙!我大哥回來就吐了血,沒熬過三個月就去了!你這專吸人骨髓的妖雀!我殺了你!”
他怒吼著就要撲上去,卻被衙役死死攔住。
三名人證出現,三樁血淚控訴,三件鐵證如山。
人證物證俱在。蘇小雲那“忠義琴女”的畫皮,被徹底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最肮髒、最醜陋的“淫雀”原形。
“天殺的娼婦!”
“挨千刀的騙子!”
“打死她!打死這禍害!”
“淫雀鎖魂!吸髓食肉啊!”
……
圍觀百姓徹底沸騰了,憤怒如同火山噴發。
爛菜葉子、臭雞蛋、泥塊如同暴雨般砸向堂前那個素白的身影。各種最惡毒、最肮髒的市井俚語、詛咒謾罵,匯成一片汙濁的聲浪,將她徹底淹沒。
蘇小雲僵立在原地,承受著漫天砸來的汙穢和鋪天蓋地的咒罵。她看著那三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看著那隻被婦人死死攥住的玉鐲,看著老者對著“魚尾焦桐”老淚縱橫。
她眼中最後一點光芒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死寂。
她沒有再辯解,沒有再哭泣。而是不著痕跡的看了正氣凜然的梁師都一眼,眼神滿是怨毒,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嘯。
用盡全身的力氣,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如同離弦的箭矢,狠狠地撞向了京兆府衙門前那根冰冷的朱漆門柱。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炸開在雨幕之中。
鮮血,刺目的、猩紅的鮮血,如同妖異的花朵,瞬間在她額前綻放,順著冰冷的柱子蜿蜒流下,與她素白的孝衣,與渾濁的雨水,混合成一片驚心動魄的汙濁。
她的身體軟軟地滑倒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皮囊,再無聲息。
那雙曾經含著哀愁、惹人憐惜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睜著,茫然地望著灰蒙蒙的雨空,手指落處,一個未寫完的“官”字,瞬間被大雨衝散,了無蹤跡。
死寂。整個京兆府衙前廣場,陷入了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隻有雨聲,嘩嘩地衝刷著地上的血汙,衝刷著人們臉上的驚愕。
這死寂僅僅維持了一瞬,嘈雜聲驟起。
“死……死了?”
“活該!報應!”
“便宜她了!該千刀萬剮!”
……
短暫的驚愕之後,是更加洶湧的唾罵。百姓們如同親眼目睹了邪祟伏誅,拍手稱快,那些惡毒的詛咒並未因她的死亡而停止,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仿佛隻有用最汙穢的語言,才能宣泄他們被愚弄的憤怒和此刻“正義”得到伸張的快意。
然而,這鋪天蓋地的唾罵聲,聽在那二十位青衫進士耳中,卻如同千萬把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們的骨髓,將他們牢牢釘在了恥辱柱上。
“不……不……不可能!”陳敬之失魂落魄地看著那倒在血泊中的素白身影,那個他心中聖潔無暇、需要他拚死保護的“忠義”化身,此刻卻變成了最肮髒的娼妓、最惡毒的騙子。
他所有的愛戀、所有的激情、所有的英雄情懷,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化為齏粉。
他踉蹌一步,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噗通”一聲癱軟在地,雙目空洞無神,直勾勾地望著那灘刺目的血汙,嘴裏反複地、無意識地呢喃著:“假的!都是假的!怎麽會!”
仿佛靈魂已隨那撞柱的身影一同碎裂消散。
“噗——!”趙伯遠渾身劇震,臉色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
他一生秉持的“嫉惡如仇”、“為民請命”的信念,方才在堂上慷慨激昂的“浩然正氣”,此刻都變成了最荒謬、最諷刺的笑話。
原來他才是那個最大的“惡”。他才是那個被奸邪利用、戕害“無辜”的糊塗蛋。這巨大的、顛覆性的衝擊,如同最沉重的鐵錘砸在他的心口,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那熱血濺在青石板上,瞬間被雨水衝淡。
隨後眼前一黑,高大的身軀如同山嶽崩塌,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重重砸在泥水裏,人事不省。
周景文僵立原地,全身如同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隻有一片死灰般的慘白與無邊無際的羞愧。
他看著地上蘇小雲的屍體,看著周圍百姓如同看小醜、看蠢貨般投來的鄙夷目光,聽著那刺耳的唾罵,他仿佛看到自己精心算計的青雲之路,在眼前寸寸斷裂,化為烏有。
取而代之的是身敗名裂的萬丈深淵。他所有的野心,所有的算計,此刻都變成了烙在靈魂上的恥辱印記。他恨不得地上立刻裂開一道縫,將自己徹底吞噬。他顫抖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其餘十七位進士,也如同被抽幹了魂魄的木偶,個個麵如死灰,垂手低頭,呆立在滂沱大雨之中。
方才聯名具狀時的慷慨激昂、意氣風發,此刻全化作了蝕骨的羞慚與恐懼。
功名?前程?此刻都成了懸在頭頂、搖搖欲墜的利劍。他們任由冰冷的雨水澆透全身,任由爛菜葉、臭雞蛋砸在身上,黏膩肮髒,也任由那四麵八方湧來的、更加惡毒十倍的唾罵聲將自己徹底淹沒:
“一群糊塗蛋!還進士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被個娼婦耍得團團轉!丟盡了讀書人的臉!”
“呸!什麽為民請命?我看就是貪圖人家美色!”
“二十個大男人,被個女人當猴耍!蠢到家了!”
“活該!還想借機揚名?這下好了,遺臭萬年!”
……
百姓的憤怒找到了新的宣泄口。所有的鄙夷,所有的嘲諷,所有的幸災樂禍,如同最肮髒的泥石流,狠狠傾瀉在這二十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身上。
梁師都冷漠地看著堂下這一幕鬧劇收場,看著那二十個如同喪家之犬的進士。他臉上再無半分陰沉,隻剩下一種大局已定的冰冷與威嚴。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嘈雜的雨聲和罵聲: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爾等不辨忠奸,聽信妖婦讒言,聯名誣告朝廷命官及其親眷,擾亂公堂,煽動民變!按《大華律》,誣告反坐!念爾等身為進士,刑不上大夫,本府網開一麵!”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鋒般掃過眾人,“即刻起,剝奪爾等一切功名優待。押往驛館,嚴加看管,監視居住。待本府奏明朝廷,褫奪爾等進士功名!聽候朝廷發落,退堂!”
“威武——!”
衙役的堂威聲再次響起,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刻撲上,毫不客氣地推搡著那二十個失魂落魄的“前”進士。
他們如同牽線的木偶,任由衙役押解,在百姓更加猛烈的唾罵和漫天飛舞的爛菜臭蛋中,深一腳淺一腳,狼狽不堪地穿過人群,朝著驛館的方向蹣跚而去。
每一步,都踏在泥濘和屈辱之中。那身象征著榮耀與未來的青衫,此刻沾滿汙穢,沉重如鐵。
湯臣、楊叔、梁伯讚、梁叔讚四人,沉默地立在人群邊緣,將這場驚心動魄的“淫雀殺士局”從頭至尾,一絲不漏地看在眼裏。
當蘇小雲血濺公堂柱,當那二十個同窗在唾罵中被押走,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從四人腳底瞬間竄遍全身,深入骨髓。
什麽忠義琴女,什麽聯名申冤,什麽京兆府對峙,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針對大公主李淑未來臂助的、精心策劃的絕殺之局。
這二十個被大公主寄予厚望、前途無量的寒門俊才,尚未正式踏入朝堂,便被長公主李漟用這世間最陰毒、最下作的“淫雀鎖魂”之局打入深淵,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那蘇小雲,便是李漟親手放出、淬了劇毒的“淫雀”。她以琴為餌,以淚為鉤,以“忠義”為網,將這二十條心懷壯誌的“魚”,一條不剩地鎖進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而梁師都、梁滿,乃至那三個適時出現的苦主,都不過是這龐大殺局中早已設定好的棋子。
這計策,狠毒到了極致。它對人性弱點的把握,精準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它利用了陳敬之們的情欲,利用了趙伯遠們的激憤,利用了周景文們的野心,更利用了天下人對“忠義”的敬仰與對“奸惡”的憎恨。
環環相扣,絲絲入肉,將二十個活生生的人連同他們璀璨的前程,碾得粉碎。
四人站在滂沱的大雨中,望著那二十個消失在雨幕深處的、被唾罵和汙穢淹沒的背影,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縫裏鑽出來,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那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竟也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因為心底的寒意,早已勝過這四月的冷雨千倍萬倍。
長公主李漟,這長安城裏,這巍巍宮闕之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談笑間便將二十個錦繡前程化為齏粉。
這權謀的漩渦,這人心的鬼蜮,遠比他們讀過的任何聖賢書、任何律法條文,都更加深邃,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絕望。
湯臣緩緩抬起頭,雨水順著他沉鬱的臉頰流下。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將手中的油紙傘再次撐開,遮住了頭頂那片灰蒙蒙的、似乎永無止境的天。
楊叔、梁伯讚、梁叔讚亦無聲而行。
四道沉默的身影,如同四縷幽魂,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轉身離開了這片剛剛吞噬了二十個靈魂的是非之地,重新沒入了長安城無邊無際的、冰冷刺骨的雨幕之中。
那雨,依舊下得潑天也似,仿佛要將這皇城根下所有的汙穢、算計與血腥,都深深地衝刷掩埋。
淫雀殺士局,至此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