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章 紅塵當

字數:13556   加入書籤

A+A-


    驟雨初歇,天光大亮,長安城朱雀大街左近的一條清淨巷口,“紅塵當”三字門楣於晨光中悄然顯露。
    那鋪麵門牆俱是尋常青磚灰瓦,瞧著甚是低調內斂,若非門楣上懸著的烏木匾額,倒與左近民宅無甚分別。
    匾額上“紅塵當”三字卻是龍飛鳳舞,遒勁非常,隱隱透著一股子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絕非尋常書家手筆。
    兩旁楹聯亦是奇崛,左書“典盡浮生千般相”,右配“贖得紅塵一縷真”,筆鋒冷峭如刀削斧鑿,道盡了這行當裏世情翻覆、冷暖自知的玄機。
    尋常百姓過客見了,隻覺一股森然寒氣撲麵,自忖囊中羞澀或物件粗鄙,不敢輕易叩門;反倒是那些家道中落、強撐體麵的破落王孫、失意書生,瞧著這對聯字字如箴言,道破自家窘境卻又留著一線體麵的生機,反成了這紅塵當的常客,倒也遂了掌櫃圖個清淨的心思。
    鋪門內,一陣輕微的機括聲響過,厚重的包鐵木門被吃力地推開一道縫隙,探出個小腦袋來。
    知母踮著腳,先將一塊寫著“開市大吉”的木牌掛在門邊銅鉤上,複又轉身,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兩扇沉重的門板次第推開,吱呀聲在雨後寂靜的巷中格外清晰。
    晨風裹著濕潤的泥土氣息湧入當鋪正堂,吹散了隔夜的沉悶。堂內陳設一目了然,迎麵便是那高出常人許多的烏木櫃台,將裏外隔開,櫃台後是直抵屋頂的格架,分門別類存放著各式典押之物,或匣或盒,或包或裹,皆是他人一段段或悲或喜的過往。
    牆角一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桌上設著一套紫砂茶具,這便是老掌櫃劉善財的地界了。
    知母今日穿了件杏子黃的對襟小襖,配著蔥綠色的撒腳褲,正是時下長安小女兒家常見的春裝,隻是她身量未足,更顯玲瓏。然其樣貌卻與周遭華家女童迥異,一頭微卷的烏發梳成兩個小鬏,用紅繩係了,露出一張雪白的小臉,鼻梁挺直,眼窩微深,一雙眸子竟是琥珀般的淺褐色,顧盼間帶著幾分異域特有的靈動與懵懂,正是女真血脈留下的印記。
    她手腳麻利地灑掃了門前水漬,又用細布擦拭了櫃台麵,動作雖顯稚嫩,卻一絲不苟。
    做完這些,見巷口依舊空寂無人,便走到堂中略為寬敞處,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涼意的空氣,小臉一肅,竟擺開架勢,一招一式地打起拳來。
    這拳法並非大開大合的路數,卻講究腰馬合一,勁力內蘊。
    知母小小的身子繃緊了,每一拳推出,每一腳踢出,都帶著一股子與年齡不符的堅韌沉穩,拳風隱隱,竟將地上幾片零落的樹葉帶得微微滾動。
    她記得劉爺爺說過,這拳是保命的功夫,練的不是花架子,是筋骨裏的狠勁兒。
    幾個月下來,她身上那股被梁王妃錦衣玉食嬌養出的柔弱之氣已悄然褪去,眉宇間多了幾分別樣的倔強。
    一套拳堪堪打完,氣息微促,小臉泛紅,正待收勢,便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刻薄的冷哼:“一大早就被你這抽筋似的拳風吵得腦仁疼!”
    話落,隻見劉善財不知何時已踱了出來,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袍,身形瘦削得如同冬日裏枯幹的竹枝,手裏穩穩托著他那寶貝的紫砂壺。
    劉善財渾濁的老眼瞥了知母一眼,毫不客氣地數落,“靈蛇出洞那一式,腰是死的嗎?扭得跟生鏽的門軸似的!老猿掛印轉身時,腳下虛浮,下盤不穩,風大點都能把你吹個跟頭!還有那最後一招金雞報曉,你那腳尖是點地還是刨地?軟塌塌沒半分力道!重來!腰要活,腿要沉,腳尖繃直了,力從地起!”
    知母被罵得縮了縮脖子,卻半點不敢怠慢,依著老掌櫃的指點,屏息凝神,重新將那幾式演練起來。
    她官話尚不流利,帶著明顯的女真口音,待收勢站定,才恭恭敬敬地用那軟糯又略顯生硬的語調問道:“劉爺爺,力從地起,是腳……腳底板要抓地嗎?像……像貓兒那樣?”
    她一邊說,一邊還伸出小手比劃著貓爪抓地的樣子。
    劉善財呷了口茶,眼皮都沒抬,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還不算笨到家,總算知道問點有用的了。是也不是!貓兒是輕靈,你這拳要的是根!腳趾頭要扣緊了地,仿佛生了根,那力氣才不是無根浮萍,懂不懂?”
    他嘴上刻薄,眼神卻一直沒離開知母的動作,見她依言調整,腳下果然穩當了幾分,那渾濁的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滿意。
    這小丫頭,雖說身世可憐,性子卻堅韌,更難得是心地純善,梁王妃將她送來這紅塵當“見世麵”,雖是王妃一片苦心,怕她養得太嬌,卻也正合劉善財找衣缽傳人的意。
    外人隻道他劉善財嘴毒心狠,殊不知暗地裏,那欺負過知母的潑皮無賴,早已被他料理得無聲無息。這丫頭,他是真心當半個孫女在教。
    “懂……懂了!”知母用力點頭,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隨即又想起什麽,歪著頭,故意用更含糊的官話問道,“那……那力氣從地起,是……是從土裏拔蘿卜嗎?”
    “噗——”劉善財剛入口的茶差點噴出來,瞪著她,“拔蘿卜?!你這腦袋瓜裏裝的都是什麽?是勁!是氣!不是蘿卜!”
    他氣得胡子直翹,“我劉善財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比你更笨的丫頭!”
    知母見他吹胡子瞪眼,非但不怕,反而小嘴一撇,眼眸滴溜溜一轉,故意裝傻充愣,用她那半生不熟的官話回道:“劉爺爺說我笨?笨是聰明的意思!”
    她心裏清楚,知道掌櫃劉爺爺是刀子嘴豆腐心,故意曲解了“笨”字,想逗逗他生氣。
    劉善財聽了,一時沒繞過來,隨即明白這丫頭是在耍滑頭,氣得直拍桌子:“胡說八道!笨就是蠢,蠢笨如牛。跟聰明半點不沾邊!”
    “哦!蠢笨如牛……”知母眨巴著大眼睛,一臉無辜地重複,然後小手指了指劉善財手裏的紫砂壺,“牛也喝茶嗎?”
    劉善財被她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故意氣人的話噎得夠嗆,老臉一黑,知道這小妮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像剛來時那般戰戰兢兢,反而學會用這官話不熟的由頭來頂嘴了。
    當下把茶壺往桌上一頓,沉下臉,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規矩!”
    知母立刻收起那點小狡黠,吐了吐粉嫩的小舌頭,像被捏住了後頸皮的小貓,迅速轉身麵向櫃台後懸掛的一塊烏漆木牌,挺直了小腰板,朗聲唱喝起來,聲音清脆,字字清晰,再無半分之前的含糊:
    “當票不認人,票丟不補;利錢一日不欠,逾期既脫典;真假自負,出門不退;開口先問物,閉口不問人。”
    稚嫩的童音將這冰冷無情的當鋪鐵律念出,竟有種奇異的反差。
    劉善財撫了撫稀疏的胡須,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剛欲擺手讓她歇著,渾濁的老眼不經意掃過門口,瞳孔微微一縮,低聲道:“來客了!”
    知母聞聲,小臉上嬉鬧之色瞬間褪盡,換上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沉穩,動作麻利地爬上一張特製的高腳凳,穩穩地坐進那高聳的櫃台之後,小小的身子幾乎被櫃台遮住大半,隻露出一個梳著小鬏的腦袋和一雙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靜靜地望向門口,宛如一隻機警的小獸。
    一書生緩步而進,隻見其青布長衫洗得發白,邊緣已磨損起毛,下擺還沾著幾處幹涸的泥點。
    他身形單薄,麵色灰敗,眼窩深陷,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絕望,整個人透著一股行屍走肉般的沉沉死氣。
    他懷中緊緊抱著一摞書,步履沉重地走到櫃台前,默不作聲地將書輕輕放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仿佛放下的是他全部的生命。
    知母垂下眼簾,牢記掌櫃教導,不去看那書生慘淡的臉色,隻將目光專注地投向那幾本書。
    最上麵一本是《聖賢集注》,紙張已泛黃卷邊;下麵是一冊《鹽鐵論》,書角磨損得厲害;最底下則是一本用粗糙麻紙手訂的冊子,封皮上墨跡尚新,寫著《治國論》三字。
    她伸出小手,一本本翻開查看。書頁間墨跡清晰,顯然常被翻閱,隻是《聖賢集注》中間有幾頁,墨跡被水漬暈染開,洇成一片模糊的深色,不似雨水,倒像是淚痕。
    書中夾著一張紙條,知母認得上麵的字:“今科二甲進士,落魄至此,今當歸家,守喪!”
    “進士?!”知母心中默念,想起掌櫃爺爺曾歎息著說過,這些寒窗苦讀的士子,功名便是他們的臉麵,有時比性命還重。
    這薄薄的書冊和紙條,或許便是他僅存的尊嚴與活下去的全部念想了。她心中微酸,麵上卻絲毫不顯,依著規矩,拿起櫃台上的小算盤,劈啪撥了幾下,又看了看書的品相,便脆聲唱道:“舊書三冊,作價銀五兩!當期‘待回’!”
    唱罷,麻利地開好當票,連同五兩一小錠銀子,一同從高高的櫃台上推了出去。當票上贖期一欄,赫然蓋著鮮紅的“待回”二字印戳。
    書生趙伯遠麻木地接過當票和銀子,目光觸及那“待回”二字時,灰敗的眼底猛地一震,如同死水投入巨石,瞬間掀起波瀾。
    他緊緊攥住那錠微涼的銀子,指節泛白,喉頭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強忍著不讓眼眶裏的熱流滾落。
    他猛地抬起頭,朝著櫃台後那小小的身影和坐在角落喝茶的老掌櫃,深深一揖到底,聲音哽咽卻異常鄭重:“趙伯遠謝掌櫃大恩!三年之後,定重回長安,以報今日之恩!”
    老掌櫃劉善財隻是隨意地擺了擺手,連頭都沒抬,依舊慢悠悠地呷著茶,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趙伯遠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因絕望而佝僂的脊背,眼中那被世態炎涼幾乎澆滅的意氣,竟如星火般重新燃起點點微光。他不再停留,將當票仔細貼身藏好,抱著那空落落的決心,轉身大步離去,腳步雖依舊沉重,卻已有了方向。
    人剛消失在門外,劉善財臉上的那點淡然瞬間消失無蹤,換上一副肉疼無比的表情,對著櫃台後的知母沒好氣地開罵:“敗家!十足的敗家丫頭!那幾本破書,紙都黃了,蟲都蛀了,給個一兩頂天了!你倒好,出手就是五兩!還‘待回’?他那副棺材瓤子樣,回得來嗎?這銀子定是要肉包子打狗啦!”
    知母從高凳上探出小腦袋,琥珀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半點不服氣,脆生生地反駁:“劉爺爺,真不是你教我的嗎?”
    “我教你?”劉善財眼睛瞪得溜圓,指著自己鼻子,“我教你當冤大頭了?”
    “就是前幾日!”知母小嘴一撅,掰著手指頭數落起來,“有個穿短打的漢子,帶著個瘦得風都能吹倒的姐姐來。那姐姐頭都不敢抬,手腕上戴著個舊銀鐲子。
    那漢子說要當鐲子。可我一眼就看出那鐲子是白銅做的。分量輕,聲音脆,刮開一點裏麵發黃。
    我說不值錢,不能當。你還罵我‘眼瞎’,說‘你懂什麽?’,然後你自己寫的當票,給了那漢子十兩銀子呢!比我還多五兩!”
    她越說越有理,小胸脯挺著,“這都五天了,那男人影子都沒見著回來贖那姐姐,我又不傻!你這不就是給那漢子臉麵,讓他拿著錢好走人,別讓那姐姐難堪嗎?”
    “嘿!你這小猢猻!”劉善財被她揭了老底,老臉有些掛不住,指著她,“以前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現在倒學會伶牙俐齒頂嘴了!”
    知母見他氣急,反而來了勁,小下巴一揚,輕哼一聲,聲音又脆又亮:“哼!也不知道是誰,昨夜悄悄讓夥計套了車,把那姐姐送到城外慈幼局去了。自己一個人坐在這大堂裏,對著盞孤燈,把那白銅鐲子的當票丟進炭盆裏燒了,看著那火苗發了一宿的呆!還說什麽‘人間就是如此’,心可比誰都軟乎呢!”
    她學著劉善財平日歎氣說話的語氣,惟妙惟肖。
    “死丫頭!多嘴!”劉善財被戳中心中最柔軟也最不願示人的角落,老臉騰地一下漲紅,惱羞成怒,隔著櫃台一個爆栗就敲在知母光潔的額頭上,力道不大,卻響得很。
    “哎喲!”知母吃痛,雙手立刻捂住額頭,眼淚瞬間在琥珀色的大眼睛裏盈盈打轉,委屈之下,一句清脆的女真語脫口而出:“蘇克哈!”壞蛋!)
    劉善財耳朵尖,立刻眯起渾濁的老眼,狐疑地盯著她:“嗯?你剛才嘰裏咕嚕說什麽?是不是在罵我?”
    知母放下手,淚眼汪汪地撇著小嘴,口是心非地嘟囔:“不是罵你!是誇你呢!誇你心狠手辣,鐵石心腸,六親不認,閻王見了都愁!”
    她把能想到的刻薄詞兒一股腦兒往外蹦。
    “噗嗤!”一聲壓抑不住的笑聲從櫃台後通往內堂的門簾後傳來,顯然是當鋪裏負責整理庫房、傳遞消息的夥計沒憋住。
    劉善財氣得胡子直抖,指著門簾後罵道:“笑!再笑扣你半年工錢!”又轉回頭指著知母,“還有你!小沒良心的!看我怎麽……”
    他作勢要繞過櫃台去揪知母的小辮子。
    就在這時,鋪門外人影晃動,幾個看似尋常的販夫走卒前後腳走了進來。
    挑著空菜擔的老農、挎著針線籃子的中年婦人、背著褡褳像是行腳商人的漢子。他們進來後,並不直奔櫃台,而是先在堂內看似隨意地走動,目光掃過貨架上的典當品,眼神卻銳利如鷹隼。
    這便是“紅塵當”每日的常態了。表麵是當鋪,實則是梁王府在長安城乃至整個江湖最重要的民間情報集散地。
    這些人,皆是各地暗樁、探子,以典當為名,行傳遞消息之實。
    老農走到櫃台前,放下幾根品相普通的山參,甕聲甕氣地道:“掌櫃的,給掌掌眼,山裏新挖的老山貨,火氣有點旺,上頭的老主顧讓問問,啥時候降降火合適?”
    劉善財眼皮都沒抬,撥弄著算盤珠,慢悠悠道:“老山貨是好,可惜年頭淺,火氣虛浮。老主顧心急了?秋老虎還沒過去呢,急不得。藥引子還沒備齊,讓他靜養著等信兒吧。”
    緊接著,婦人則拿出一個半舊的銅頂針:“當家的讓當這個,說家裏織布機的梭子卡線了,問問掌櫃的有沒有好油潤一潤?”
    劉善財接過頂針,對著光看了看:“梭子卡線是常事。油有,但得看卡的是哪根線。南邊新來的桐油興許合用,讓你當家的再緊一緊經線,別急著上油。”
    行腳商人繞了一圈,遞上一塊成色不佳的玉佩:“收來的古玉,沁色有點邪乎,賣家說是西邊古墓裏出來的,想請掌櫃的斷斷代,看值不值幾個錢。”
    劉善財摩挲著玉佩,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沁色是做的,手法糙。古墓是假的,賣家嘴裏沒真話。這路貨水太深,收不得,當心淹死。讓他趁早脫手。”
    三人得了回複,各自取了極少的幾枚銅錢或根本不取錢,便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迅速離開了。
    整個過程暗流湧動,言語機鋒間傳遞著天南地北的機密。知母早已習以為常,待外人一走,立刻從高凳上跳下,拿起一本厚厚的桑皮紙簿子和筆墨,走到劉善財身邊的八仙桌旁,踮著腳將方才幾人的暗語、掌櫃的回複,以及他們留下的作為信物的山參、頂針、玉佩代表的編碼,一一工整地記錄下來,分類清楚。
    寫罷,將簿子合好,交給從門簾後悄無聲息伸出來的一隻手。那手接過簿子,迅速縮回簾後,內堂響起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遠去。
    知母剛鬆了口氣,正待坐下喝口水,鋪門口光線一暗,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穿著粗布勁裝、腰挎長刀的漢子大步走了進來。
    他一身風塵,似是長途跋涉的鏢師,一進門便聲如洪鍾,震得櫃台上的灰塵都似乎跳了跳:“掌櫃的!看看咱這吃飯的家夥什!”
    說著,解下腰間那柄帶鞘的長刀,“哐當”一聲,重重拍在烏木櫃台上,力道之大,震得知母麵前的硯台都跳了一下。
    劉善財撩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刀和那漢子臉上掃過,古井無波。這紅塵當的情報網根深蒂固,消息來源皆有脈絡可循,或是多年合作的暗樁,或是由可靠之人引薦擔保。
    似這等突然冒出來、主動以物試探、眼神閃爍間帶著審視與挑釁的生麵孔,九成九是“不速之客”。
    劉善財冷笑一聲,不動聲色,隻微微側頭,給櫃台後的知母遞了個極其隱晦的眼色。
    知母心領神會,立刻爬上高凳,小臉繃緊,擺出公事公辦的模樣。她費力地抱起那把沉重的長刀,抽出半截,仔細查看刀身的鍛造紋路、刃口的磨損、刀鐔的樣式,又掂了掂分量,甚至還湊近聞了聞刀鞘上的氣味。
    然後,她將那刀小心放回櫃台,用清晰脆亮的聲音道:“刀是好鐵,百煉鋼,可惜保養不善,刀身隱有鏽跡,刃口多處崩卷,刀鐔磨損嚴重。作價紋銀三兩!”
    說完,便拿起筆準備開當票,全然不理會那漢子在聽到“三兩”時陡然變得難看的臉色,以及他眼神中試圖傳遞的某種暗示。
    這漢子確是碟子假扮,此來正是受命試探這“紅塵當”的深淺虛實。他故意將刀拍得山響,又擺出江湖豪客的姿態,言語動作間暗藏了幾處道上常用的切口和試探手勢。
    誰知眼前這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片子,竟如同瞎子聾子一般,隻對著他那把精心準備的破刀評頭論足,給出的價錢更是低得離譜。
    他這試探如同重拳打進了棉花堆,一股強烈的挫敗感湧上心頭。難道上頭的情報有誤?這裏就是個尋常當鋪?
    雖心有疑慮,但仍舊不死心,當下猛地一拍櫃台,震得筆架上的毛筆亂跳,他瞪圓了眼睛,故意扯著嗓子嚷道,“掌櫃的!你這壓價也太狠了吧?我這可是祖傳的寶刀!見血封喉!識不識貨啊?莫不是看咱是外鄉人,好欺負?”
    他一邊嚷,一邊身體前傾,手看似無意地按在刀柄上,眼神凶狠地逼視著櫃台後的知母,又斜睨著角落裏的劉善財,試圖施加壓力,迫使他們露出破綻。
    劉善財依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眼前這凶神惡煞的漢子隻是一團空氣。
    直到這叫囂聲在堂內回蕩,他才放下茶盞,渾濁的眼中寒光一閃而逝,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碴子般的冷意:“此地距離京兆府衙門,快走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離朱雀門殿前司值守,隻有三丈之遙。你這寶刀是想好了再當,還是……”
    這話語如同冰水澆頭,漢子心中一凜。這老東西,竟用官衙來壓他!但箭在弦上,他受命而來,若不試出深淺,回去也無法交代。
    況且,若這當鋪真如情報所說藏龍臥虎,自己這般挑釁,對方也該有所反應了。
    想到此,他心一橫,臉上戾氣更盛,怒罵道:“少拿官府嚇唬老子!老子走南闖北,還沒怕過誰!今天你這黑店壓價欺人,老子偏要討個公道!”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把抓起櫃台上長刀,嗆啷一聲拔刀出鞘,寒光一閃,竟是不管不顧,作勢就要翻越那高聳的櫃台,直撲向櫃台後的知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聲清脆嬌叱如同裂帛般從門口傳來:“住手!”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門口立著一位妙齡女子。此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著一襲海棠紅織金纏枝蓮紋的蜀錦褙子,下係月白色百褶羅裙,烏發如雲,梳著時興的驚鵠髻,斜插一支赤金點翠銜珠步搖,隨著她急步入內,珠翠輕顫,流光溢彩。
    她眉目如畫,瓊鼻櫻唇,膚色是南方女子特有的細膩白皙,隻是此刻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俏臉上罩著一層薄怒。
    周身氣度華貴逼人,顯然出身不凡,但那眉眼間的跳脫靈動與此刻含怒的鋒芒,卻又為她平添了幾分鮮活野性,衝淡了過於精致的貴氣,顯得格外生動。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一口官話帶著明顯的閩地腔調,軟糯中帶著金石之音,煞是嬌憨。
    她快步走到堂中,指著那舉刀欲撲的漢子,毫不畏懼地斥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你這莽漢,怎敢持械行凶?欺負人家老弱幼小不成?還不快把刀放下!”
    漢子正欲發作,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看清來人衣著華貴、氣度非凡,心中更是驚疑不定。
    他此行目的隻為試探當鋪,並不想節外生枝,尤其不想招惹這等不知底細的貴女。
    當下強壓怒火,對著那女子惡聲惡氣道:“哪裏來的小娘皮?多管閑事!滾開!老子的事輪不到你一個外路人來插嘴!”
    他故意用了“外路人”這等略帶輕蔑的詞,想激怒對方,試探試探其深淺。
    誰知他話音剛落,那女子身後如影隨形跟著的三名精悍護衛早已勃然大怒。
    為首一個麵皮黝黑、太陽穴高高鼓起的漢子怒吼一聲,聲如炸雷:“狗東西!瞎了你的狗眼!魏王妃也是你能出言侮辱的?!”
    話音未落,身形已如獵豹般撲出,飛起一腳,迅如閃電,正踹在這漢子持刀的手腕上。
    “啊!”漢子猝不及防,隻覺手腕劇痛如折,長刀脫手飛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心中驚駭,這護衛身手竟如此了得。更讓他心驚的是“魏王妃”三個字。
    電光火石間,他臉色瞬間變得極其古怪,驚疑、恐懼、還有一絲可能暴露的慌亂交織在一起。
    就在他這一愣神的功夫,另外兩名護衛已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拳腳如雨點般落下,毫不留情。
    漢子心念急轉,竟真的不做反抗,隻是抱著頭蜷縮起來,任由拳腳加身,口中發出痛苦的悶哼。
    三名護衛手腳麻利,如同拖死狗一般,將這鬧事的漢子直接拖出了當鋪大門,遠遠地扔到了巷口。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老掌櫃劉善財端坐椅上,渾濁的老眼在漢子被踹飛手腕、長刀脫手的那一刻,瞳孔驟然收縮如針。
    他看得分明,那漢子手腕被踹時的反應,以及瞬間穩住下盤的姿態,絕非庸手。其武功造詣,絕對遠在這三名王府護衛之上。
    可他竟在聽到“魏王妃”名號後,麵色驟變,毫不反抗,束手就擒?這絕非尋常江湖人的反應!
    劉善財心中警鈴大作,一個名字瞬間浮上心頭,難道是魏王李澤派來試探的?他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已是波瀾起伏。目光轉向那救場的華貴女子,其身份已然呼之欲出,正是情報上說的泉州蒲氏三小姐、魏王側妃蒲徽渚。
    劉善財心思點轉,不動聲色地輕輕推了推身旁的知母。知母早已將方才驚險一幕看在眼裏,對這位仗義出手、貴氣逼人的姐姐充滿感激。
    她得了掌櫃示意,立刻從高凳上滑下,整了整衣襟,邁著小碎步,走到蒲徽渚麵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小臉仰起,用她那帶著明顯異族腔調卻努力咬字清晰的官話說道:“謝過王妃救命之恩!”
    她聲音軟糯,眼神清澈真誠。
    蒲徽渚看著眼前這玉雪可愛、眸色奇異的小女孩,又聽到她那與自己一樣說不利索官話的軟糯口音,心中頓生無限好感,方才的怒氣也消散了大半。
    她粲然一笑,宛如春花綻放,帶著閩音的官話也柔和下來:“哎呀,小妹妹快起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嘛!不用謝不用謝!”
    說著便伸手虛扶了一下知母。
    知母卻堅持著,認真道:“要謝的!”
    說著,她從自己腰間係著的一個繡著忍冬花紋的小荷包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用紅繩係著的銅錢。那銅錢並非當朝通寶,而是一枚邊緣磨得光滑、字跡模糊的“淳化通寶”古錢,上麵還沾著一點朱砂印泥的痕跡。
    隻母雙手捧著,舉到蒲徽渚麵前:“這個給姐姐壓驚。不值錢,但很靈的!掌櫃爺爺說,開門的第一枚‘落水錢’指當鋪開張第一筆生意收進的銅錢,行內認為能鎮宅辟邪帶來財運),沾了紅塵當的福氣,保平安的!”
    蒲徽渚看著那枚被摩挲得溫潤的古錢,聽著小女孩真摯的話語,心中更是柔軟。這禮物雖輕,卻比金銀珠寶更讓她覺得珍貴有趣。
    她本就是個跳脫活潑的性子,遠離家鄉入京,心中本就憋悶,此刻遇到這麽個可愛又有趣的小妹妹,竟生出幾分親近之意。
    蒲徽渚接過那枚帶著知母手心溫度的銅錢,笑道:“好!這禮物我收下啦!真好看!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以後姐姐再來長安,就來找你玩,好不好?”
    知母用力點頭,小臉上綻開甜甜的笑容:“我叫知母!等姐姐來找我玩,我對長安可熟悉了呢!”
    兩人正說話間,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身著深青色綢衫、頭戴六合帽、管家模樣的人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一進門便朝著蒲徽渚深深一揖,滿頭大汗地急聲道:“哎喲!王妃娘娘,您可讓老奴好找!王爺已在府中擺下酒宴,專等娘娘您呢!特命老奴前來迎接,車駕就在巷口候著!還請娘娘速速移步回府!”
    蒲徽渚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下去。
    李澤親自去接曹家小姐入京,滿城皆知,風風光光。輪到自己,竟隻派了個管家來這當鋪門口接人?
    雖說自己是側妃,但這般厚此薄彼,輕視之意昭然若揭。蒲徽渚本就對這樁政治聯姻百般不願,此刻被這差別對待一激,心底那股子被家族壓製已久的倔強脾氣和少女的驕矜頓時湧了上來。
    她看也沒看那躬著身的王府管家,隻對知母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然後轉頭,聲音陡然變得清冷:“我初來乍到,久聞長安繁華冠絕天下,今日天色尚早,正好借此機會領略一二。我自己逛逛,晚些自會回府。”
    說罷,也不顧管家瞬間變得煞白的臉色,對知母眨了眨眼,輕聲道:“知母妹妹,姐姐改日再來看你!”
    然後,一甩裙裾,竟真的轉身,婷婷嫋嫋地走出了紅塵當鋪的大門。
    紅塵當鋪內,劉善財看著蒲徽渚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湊到唇邊,卻隻是輕輕沾了沾,目光投向門外喧囂的長安城,低聲喃喃,仿佛自語,又仿佛說給身旁整理情報簿的知母聽:“泉州蒲家,這長安城的水,是越來越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