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爭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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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徽渚既離了紅塵當鋪,足下生風,沿著朱雀大街信步閑遊。
長安街市端的繁華,四月中旬的日頭暖融融灑在青石板上,兩側商鋪旗幡招展,叫賣聲雜著胡餅焦香、蜜餞甜氣,直往人鼻子裏鑽。
她一身海棠紅錦緞在熙攘人潮裏分外打眼,偏生渾不在意,琥珀色眸子映著滿街煙火,倒比泉州港口的萬國商人更覺新奇。
“雲岫你瞧!”她忽地駐足,指著個琉璃盞裏顫巍巍的紅果串兒,那果子裹著晶亮糖衣,日光下透出瑪瑙光,“這可比泉州的冰糖醃楊桃鮮亮!”
不待身後玄衣女衛答話,已摸出塊碎銀拋給攤主,摘了兩串糖葫蘆,反手便將咬過一口的塞進雲岫手裏。
雲岫眉峰微蹙,卻見自家小姐腮幫子鼓囊囊嚼得歡實,眼底笑意漫開,隻得接了。主仆二人一個吃得眉眼彎彎,一個舉著半串果子肅立如鬆,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管家呂大芳在後頭急得喉頭冒煙,眼見日頭漸高,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滾,緊趕兩步賠笑道:“王妃,殿下怕是候得心焦了,您看……”
話未落地,蒲徽渚早被街角一座水晶宮似的三層樓宇勾了魂去。那樓通體嵌著大塊玻璃,日光一照流光溢彩,柏木骨架榫卯咬合如蛟龍盤繞,門匾三個泥金大字“蘭蔻坊”,底下烏壓壓停著十數輛朱輪翠蓋香車,貴女們環佩叮當出入如雲,當真是奪人眼球。
“泉州便聽聞這銷金窟的名頭,今日倒要開開眼!”蒲徽渚帕子一抹嘴角糖漬,拎起裙角便往階上邁。
呂大芳“哎呦”一聲,眼見攔不住,隻得招呼護衛硬著頭皮跟進去。
才踏進門檻,一股清泠泠的暗香撲麵,似雪後初綻的白梅混著晨露裏的柑橘,教人五髒六腑都透亮起來。
打眼看去,滿堂亮如白晝,四壁琉璃櫃裏陳著各色水晶瓶兒,琥珀、翡翠、羊脂玉的瓶身映著燭火,恍若星河傾落。
早有位著月白襦裙的娘子含笑迎上,發髻簪著小小銀蘭,未語先笑三分春:“貴客萬福,可要試試新上的‘玉樓春曉’?”
聲氣兒清甜,舉止卻無半分奴顏婢膝。
蒲徽渚眼風掃過堂內,隻見七八位貴女圍坐螺鈿小幾,有戴帷帽的夫人正執起琉璃棒蘸了香露塗在侍女腕上,閉目細嗅;那邊廂兩個著縷金裙的少女對著菱花鏡試口紅,銀鈴似的笑濺開。
這娘子眼力十足,立刻捧來螺鈿匣子,笑道:“姑娘好眼力,這盒‘醉胭脂’口紅,統共隻十件,摻了茜草汁並南海珍珠粉,可是長安時下最緊俏的物件呢!”
“好精巧的買賣!”蒲徽渚心下暗讚,麵上隻作好奇狀,指尖點向櫃中一隻纏絲瑪瑙瓶,“這綠瑩瑩的倒別致。”
“姑娘慧眼。”銀蘭娘子捧寶似地托出,“此乃‘空穀幽蘭’,取天山雪蓮蕊合著暹羅沉水香,一滴便值三兩金呢。”
“可有更稀罕的?”蒲徽渚截住話頭,蔥管似的指甲劃過一排鎏金瓶。
娘子眼底精光一閃,壓低聲道:“真真有件鎮店之寶‘九霄環佩’,龍涎香底子調著三十三種海外奇花,盛在整塊和田玉挖出的瓶裏,全大華隻得三瓶……”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隻笑吟吟望她。
蒲徽渚忽地噗嗤一笑:“這般金貴物件,擺著豈不暴殄天物?橫豎是抹在身上的,給我揀二十瓶尋常的便是,要香得熱鬧些的!”
眼見那娘子笑容僵了一瞬,她心裏卻清楚得很:這楊炯當真好手段!明麵賣香,暗裏賣的是身份尊卑。那限量之物專釣王侯,尋常香露卻走量斂財,更妙是讓貴女們為個“獨一份”擠破頭。反觀李澤,連市舶司歲入多少都盤不清,空頂個龍孫名頭。
身後隨從將銀票拍在櫃上嘩啦一響,整整一千兩。
滿堂貴女停了說笑,偷眼覷來,蒲徽渚渾若不覺,隻吩咐:“這些都包起來吧。”
那娘子早換了十二分殷勤,捧出赤金壓花帖子:“貴客收好,憑此卡新香上市可預留三瓶。”又笑問,“府上何處?蘭蔻坊親自送……”
“不必。”蒲徽渚兩指拈了金卡一旋,海棠紅裙裾已拂過門檻,“橫豎認得不歸路。”
一語雙關,聽得呂大芳後頸發涼。
剛下台階,長街西頭忽起喧嘩。
八名金甲衛開道,簇擁一乘泥金綴玉的七香車迤邐而來。
車停處,先見一隻綴滿米珠的雲頭履踏下,榴紅遍地金馬麵裙漾開波光,往上是一截白玉似的頸子懸著赤金瓔珞圈。
待看清麵容,饒是蒲徽渚也暗喝聲彩,此女眉似青山含黛,目如寒潭凝星,通身氣度冷浸浸似雪裏孤花,正是寧晉曹氏嫡女曹子魚。
“妹妹叫我好找!”曹子魚未語先笑,親親熱熱挽住蒲徽渚的臂,“頭一遭來長安便迷了路不成?快隨家去,席麵早備妥了!”
十指冰涼如玉石,力道卻不容掙脫。
蒲徽渚腕子一翻輕巧脫出,笑靨比她還甜三分:“勞動姐姐玉趾,徽渚罪過。原想著買些胭脂水粉妝點門麵,免得汙了王府地界。誰知這楊炯的買賣做得刁鑽,倒耽擱了。”
曹子魚麵上笑容分毫未變,隻眼底寒星微閃:“妹妹說笑。楊炯再玲瓏心思,也不比龍子龍孫不是。倒是殿下晨起還念叨,說泉州蒲氏掌著萬裏海路,三小姐必是女中翹楚,盼著共商大事呢。”
纖指似無意拂過蒲徽渚袖口,袖裏滑出張金卡,“呦,蘭蔻坊的赤金帖?妹妹初來便得此物,好大臉麵。”
“臉麵不靠帖子撐。”蒲徽渚抽回金卡塞進荷包,“姐姐既說殿下盼著,怎不見車駕?莫不是……”
“妹妹莫多心!”曹子魚截住話頭,聲氣兒柔得能掐出水,“殿下公務纏身,從昨夜忙至今辰,身子有些不適,這不,特特囑我定要接妹妹回府,等著團圓呢。”
這般說著,親昵地攏她鬢發,“咱們姐妹說句體己話,令尊出任福州路轉運使的旨意,這兩日怕要下了。”
蒲徽渚心下清楚,曹子魚這手恩威並施漂亮。
先抬出父親前程作餌,又拿李澤公務搪塞,滴水不漏全了王府顏麵。她本意不過爭個平等相待,既得了台階,立時挽住曹子魚嬌笑:“姐姐早說呀!我從泉州帶了整船蠔幹、瑤柱,原想著孝敬姐姐燉湯最滋補!”
二人執手言歡,真真似嫡親姊妹。
將至王府朱門,忽聞鑾鈴疾響。
眾人驚回首,隻見四匹龍駒馱著親王金頂車飛馳而過,玄色車簾緊閉,連個縫兒也未掀,潑剌剌直奔皇城方向,揚起煙塵撲了二女滿頭滿臉。
曹子魚見此,指尖掐進掌心,強笑道:“想是兵情緊急……”
話未竟,蒲徽渚已抽回手。那蜜蠟似的臉龐倏地冷透,琥珀瞳仁裏一點火星劈啪爆開:“好個‘兵情緊急’!姐姐,今日貿然登門是妹妹莽撞了。”
說著,福了一福,聲音脆生生砸在青石板上,“橫豎在冰雪城定了上房,待殿下得空再來叨擾。”
“妹妹!”曹子魚伸手欲攔,卻見蒲徽渚裙裾翻飛,領著蒲家仆從徑往長街東頭去,背影決絕似出鞘利刃,毫不遲疑。
“好,好個泉州蒲氏!”曹子魚怒極反笑,丹蔻指甲點向呂大芳,“福州路轉運使是不是太順遂了?”
呂大芳撲通跪倒:“奴才明白!立時去尋左都禦史……”
曹子魚盯著蒲徽渚消失的街角,一字字從齒縫迸出:“讓她自己爬回王府!”
榴紅裙裾旋如血蓮,踏進府門刹那拋下冰碴子似的一句:“跟王府爭先機,不知死活!”
朱門轟然閉緊,隔斷滿城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