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5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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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別鳴謝:tijin送出的大神認證,本章六千字,特此加更!>
    楊炯立於高台之上,一番言語如金戈撞響,激得台下數千兒郎熱血翻湧,吼聲震得校場四野的春枝嫩葉都簌簌抖動。
    一直安靜守候在側的王芝,凝望著那軒昂挺拔的身影,心湖深處漾開的漣漪,一圈圈蕩開去,姐姐王槿的話語仿佛又在耳畔低回:“我或許不該愛,可眼光終究是錯不了的。”
    那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然纏繞心尖,又甜又澀。
    眼見楊炯事了,轉身欲往別處,王芝心頭一緊,忙提起裙裾碎步上前,纖纖素手便要去扯他玄色戰袍的袖緣。指尖將觸未觸之際,似被無形的火焰灼了一下,倏地縮回,隻餘下指尖一點微麻的悸動。
    她定了定神,抬首時,麵上已是明媚鮮妍的笑靨,聲音清亮如出穀新鶯:“姐夫!這邊來,飯食都備好了!”
    楊炯劍眉微蹙,目光掃過校場角落。那些方才還吼聲震天的軍漢,此刻捧著粗陶大碗,嚼著黍米醃菜,動作卻拘謹得如同木偶,眼神時不時偷偷瞟向這邊,顯是他在場,令他們渾身不自在。
    他眼底掠過一絲了然,旋即斂去,隻對著王芝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這一應允,恰似春風吹皺了一池春水。
    王芝眼底霎時迸出靈動如狐的狡黠光芒,唇邊笑意加深,幾乎要飛揚起來。她雀躍地轉身引路,裙裾輕旋如蝶,步履輕盈地穿過幾道回廊,將身後鼎沸的人聲與初春微涼的日光一並拋遠,直至引著楊炯來到一處僻靜的偏廳。
    “吱呀”一聲,雕花木門被輕輕推開。
    廳內陳設映入眼簾,並無金玉滿堂的富貴逼人,卻處處透著一股低調內斂的雅意。臨窗一張紫檀木圓桌,光潔如鏡,映著窗外斜斜探入的幾枝翠竹疏影。
    幾把酸枝木圈椅線條流暢,壁上懸著一軸水墨山水,煙雲渺渺,意境空蒙。桌上更是琳琅滿目,一色甜白瓷的碟碗盤盞,錯落有致地盛放著各色肴饌。
    楊炯目光如尺,緩緩掃過桌麵:整隻鴨子覆著晶瑩剔透的琉璃脆皮,油光潤澤,正是費時費力的“琥珀鴨”;一尾鱖魚臥在青玉盤中,魚身刀花細密如網,淋著琥珀色的濃汁,乃“玲瓏牡丹膾”無疑;雪白的湯碗裏浮著幾朵精巧的“蓮房魚包”,嫩綠的蓮蓬作盞,內藏魚茸;更有“蟹釀橙”、“三脆羹”,無不是長安、江南等繁華之地才得見的功夫名饌,非得有上等庖廚、充裕時辰與精細心思不可成就。
    王芝引著楊炯在主位落座,自己則側坐一旁,執起細長的烏木鑲銀箸,殷勤地為楊炯布菜。
    她先夾了一塊琥珀鴨上最酥脆的胸脯肉,放入楊炯麵前的小碟中,眼波流轉,聲音刻意放得柔軟:“姐夫嚐嚐這個。姐姐聽說你要來,天未亮就在小廚房裏忙活了,熏烤的火候,都是她親自盯著,一絲不敢懈怠呢。”
    話語裏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目光緊緊鎖在楊炯臉上,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變化。
    楊炯並未動箸,目光投向那盤玲瓏剔透的“玲瓏牡丹膾”。他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似笑非笑,目光卻銳利如刀鋒,直刺向王芝眼底那份殷切。
    “嗬,”一聲輕嗤,打破了廳中刻意營造的溫存,“此魚膾,刀工細密如發絲,非二十年以上老刀工不能為。取鮮活鱖魚,去骨剔刺,薄批細切,刀尖需在冰水與烈酒中交替浸淬,方保魚肉不散不綿,入口即化。火候?此菜何曾動過煙火?”
    他微微前傾,目光沉沉地壓向王芝,帶著洞悉一切的壓迫感,“你姐姐的手藝?何時精進至此了?莫非是高麗秘傳之法,一夜頓悟不成?”
    那語聲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滾落玉盤,敲在王芝心頭。
    王芝被他這番話說得心頭一堵,雪白的臉頰瞬間漲得通紅,連那纖細秀美的脖頸也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霞色。
    她猛地將銀箸往桌上一擱,“啪”的一聲脆響,杏眼圓睜,氣鼓鼓地瞪著楊炯:“就是我姐姐做的!姐夫休要門縫裏看人!自你……自你走後,她除了學著打理庶務,閑暇時光便全耗在庖廚之上!她那般聰慧,學什麽都快得很!我何曾騙過你?”
    她急急辯白,胸口起伏,連帶著那線條柔美的鎖骨也在薄衫下若隱若現地起伏,顯是又急又氣,唯恐他不信。
    楊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雙明亮的眸子裏盛滿了委屈與認真,不似作偽。當下便不再言語,隻是沉默地拿起自己麵前的竹筷。隨手夾起一塊離得最近的“水晶鵝掌”。
    鵝掌剔透如凍玉,膠質豐厚。送入口中,緩緩咀嚼。那鵝掌外表晶瑩誘人,內裏滋味卻極是古怪,鹽粒分明未曾化開,鹹得發苦,直衝舌根。
    楊炯麵上卻無半分異色,仿佛咀嚼的是尋常黍米,喉結微動,便咽了下去。隨即又伸箸去夾那“蓮房魚包”,入口又是另一番滋味,寡淡如水,蓮蓬的清苦倒是分外明顯。
    他不再多言,隻是垂著眼簾,一箸接著一箸,默默地吃著。動作沉穩,帶著軍旅之人特有不浪費糧食的態度,仿佛吃的不是滋味參差的名饌,而是行軍途中用以果腹的尋常幹糧。
    王芝見他隻顧埋頭吃菜,對自己方才的話毫無回應,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急切,忍不住湊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問:“姐夫……好吃麽?”
    那聲音裏帶著少女獨有的嬌憨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
    楊炯聞言,終於停下動作,抬眼看向她。他眸色深沉,辨不出喜怒,隻是伸箸指向那盤鹹得驚人的“水晶鵝掌”,語氣平淡無波:“此物尚可,你也嚐嚐。”
    那神情,竟似真在推薦佳肴。
    王芝不疑有他,隻當楊炯終於肯肯定姐姐的心意,心頭一喜,忙不迭地夾起一塊鵝掌,滿懷期待地送入口中。
    貝齒剛輕輕一合,一股難以言喻的齁鹹便如炸雷般在口中爆開。她“嗚”的一聲,秀眉瞬間痛苦地擰緊,整張小臉皺成一團,慌忙吐了出來,嗆咳連連,連眼角都逼出了晶瑩的淚花。
    王芝抓過案上備好的清茶,猛灌了幾口,才勉強壓下那股要命的鹹澀。
    “你……你這人!”王芝好不容易緩過氣,又羞又惱,雪腮氣得鼓鼓的,宛如塞了兩枚紅果,一雙杏眼含著水光,狠狠瞪著楊炯,“真是壞死了!明知那般鹹澀,還哄我來嚐!”
    楊炯唇角微勾,一絲極淡的、帶著促狹意味的笑意浮現在他冷峻的眉眼之間,宛如寒潭微瀾,轉瞬即逝。
    “哦?尚可而已。”他淡淡道,語氣裏聽不出半分歉意,複又低下頭,繼續麵不改色地吃著那些滋味詭異的菜肴。
    王芝見他如此,一股委屈夾雜著不甘直衝腦門。她咬了咬下唇,索性將身下的錦墩往楊炯那邊挪了又挪,直至緊緊挨著他堅實的臂膀。
    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皮革與冷鐵氣息的男子味道瞬間包裹了她,讓她心頭莫名一顫。
    王芝壯著膽子,用手肘輕輕碰了碰楊炯的手臂,揚起那張與王槿有七分相似、卻更顯嬌俏的臉,眼底閃爍著狡黠的光,唇角彎起一個甜得發膩的笑:“好姐夫……”聲音拖得又軟又長,“你明知是姐姐做的,味道不好也硬是吃了這許多……是不是心裏頭,終究還是心疼姐姐的?舍不得她一片心意白費?”
    “我舍不得糧食。”楊炯頭也未抬,四個字,斬釘截鐵,幹脆利落。手中竹筷穩穩夾起一塊寡淡的魚肉,送入唇間,咀嚼的動作一絲不亂。
    王芝被他這硬邦邦、毫無回旋餘地的話噎得一怔,滿腔的試探與希冀仿佛撞上了冰冷的鐵壁,瞬間碎了一地。那鼓起的腮幫子像被戳破的河豚,一下子泄了氣,隻餘下滿腹的憋悶。
    她盯著楊炯線條冷硬的側臉輪廓,心頭那點委屈的火苗被這冷水一澆,反而“騰”地一下燃成了不服輸的執拗。
    她猛地又湊近些,幾乎要貼上他的臂膀,聲音裏帶著倔強:“那你方才在海港,為何那般護著我?替我做主,狠狠教訓那個楊妙妙?難道……難道就一點點都沒有?不是因為我長得像姐姐?”
    她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字幾近呢喃,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哀求和一絲隱秘的期盼。那雙澄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緊鎖著楊炯,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絲動搖的痕跡。
    “沒有。”
    “當真一點點都沒有?”王芝不死心,心尖像被細針密密刺著,又酸又疼,非要問個明白。
    楊炯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竹筷。那動作並不重,竹筷落在甜白瓷的碟沿上,隻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嗒”。
    然而這一聲,卻像是一道無形的命令,讓整個偏廳的空氣瞬間凝固、沉滯。
    他緩緩側過臉,目光如兩道冰冷的實質寒芒,直直刺向身側幾乎依偎著他的少女。那眼神,不再是方才的促狹或平淡,而是沉肅如淵,帶著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嚴,更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審視與告誡。
    “站好!”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廳堂。
    王芝被他這陡然爆發的凜冽氣勢駭得渾身一僵,心尖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鞭子抽中。方才那點執拗和委屈瞬間煙消雲散,隻剩下本能的對這威嚴的畏懼。
    她幾乎是彈跳而起,“蹭”地一下站得筆直,雙手下意識地緊貼在身側,微微垂著頭,不敢再直視那雙寒星般的眸子。
    那雪白纖細的脖頸因這驟然挺直的動作而繃出一道優美又脆弱的弧線,在透過窗欞的柔和光線下,白皙得近乎透明。
    楊炯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方才所有不合禮數、不分輕重的舉止都一一剜去。
    廳中靜得可怕,隻聞窗外竹葉被風吹拂的細微沙沙聲。片刻,他才收回那迫人的視線,重新拿起竹筷,聲音依舊冷硬,卻不再那般咄咄逼人,隻吐出兩個字:“沒個公主樣兒!吃飯!”
    王芝僵立在原地,貝齒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心頭翻湧的,是巨大的委屈、被訓斥的羞憤,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與酸楚。
    她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卻又倔強地不肯徹底低頭。她悶悶地應了一聲“知道了”,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鼻音。
    王芝重新坐下,卻刻意坐得離楊炯遠了些,方才那點親昵試探的心思,早已被那聲“站好”擊得粉碎。
    然而,心頭那團憋悶的火氣,卻並未因距離的拉開而熄滅,反而越燒越旺。她目光掃過桌上那隻未曾動過的素麵陶壇,壇口封泥猶在,透著一股清冽的酒香。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衝動猛地攫住了她。她伸手一把抓過酒壇,拍開封泥,濃鬱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
    王芝剛執起一隻白瓷酒盞欲為楊炯斟上,一隻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大手已橫亙過來,穩穩地壓住了壇口。
    “行軍不飲酒。”楊炯的聲音平淡無波,目光甚至未曾從麵前的菜肴上移開半分,仿佛隻是陳述一條天經地義的鐵律。
    王芝的手僵在半空。她看著楊炯那張毫無波瀾的側臉,看著他對自己置若罔聞的姿態,一股強烈的、被忽視的怒意和委屈猛地衝上頭頂,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猛地抽回手,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巧的鼻翼因氣惱而翕動。下一刻,她竟雙手捧起那沉甸甸的酒壇,仰起頭,對著壇口就狠狠灌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如同燃燒的刀子,瞬間割過喉嚨,滾入腹中,激起一陣灼熱與暈眩。她嗆咳了幾聲,雪白的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起兩團酡紅,一直蔓延到那優美的脖頸,連精巧的鎖骨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王芝不管不顧,又接連灌了幾大口,動作帶著賭氣的狠勁,幾縷碎發被酒液沾濕,黏在光潔的額角,更添幾分狼狽又嬌憨的醉態。
    楊炯依舊端坐如鬆,目不斜視,仿佛身邊這個抱著酒壇豪飲的少女隻是一抹無關緊要之人。他沉默地吃著菜,咀嚼的動作穩定而規律,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機器。唯有那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泄露了他並非全然無動於衷。
    辛辣的酒液如同滾燙的溪流在王芝四肢百骸間奔湧衝撞,初時的灼燒感漸漸被一種奇異的暖意和飄飄然所取代。那沉重的酒壇在她手中似乎也變得輕飄起來。
    方才的羞憤、委屈、失落,仿佛被這烈酒浸泡、發酵,化作一股難以抑製的傾訴欲望,急切地想要噴薄而出。
    她抱著酒壇,身子微微搖晃著,轉向楊炯。那雙原本清澈靈動的杏眼,此刻蒙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眼波流轉間,帶著醉後的迷離與不顧一切的衝動。
    “你……你知不知道……”王芝開口,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又軟又糯,像浸了蜜糖,“我姐姐那雙手,在高麗可是隻撫琴弄墨、指點江山的!她何時沾過陽春水?更別說這煙熏火燎的庖廚之地了!”
    她打了個小小的酒嗝,臉頰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眼神飄忽地落在楊炯臉上,“可自從你走了,她就把自己關在那小廚房裏,笨手笨腳地學啊,切到手指是常事,熏得滿眼是淚……也……也不吭一聲,全是聽說大華習俗,丈夫歸來妻子要親自設宴!”
    她又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滋味讓她蹙緊了秀眉,卻更激起了心頭的酸楚。
    “她……她心裏苦啊!像泡在黃連水裏……”王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醉眼朦朧中,眼前仿佛浮現出姐姐那孤寂的身影,“高麗那幫豺狼,不是逼她嫁去和親,就是要取她性命!她一個女兒家能靠誰?隻能靠她自己!撐著……硬撐著……”
    王芝用力拍了拍自己單薄的胸口,仿佛那裏也承受著姐姐的重負,“我見過好多次,她就一個人坐在江華港那冰冷的海邊礁石上,呆呆地望著海的那一頭,海風吹得她頭發都亂了,那背影孤零零的,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湧出,順著王芝滾燙的臉頰滑落,滴在衣襟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她抬起淚眼,迷蒙地望著楊炯冷硬的側臉,那線條在醉眼看來,竟有些模糊不清的重影。
    她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楊炯,指尖幾乎要觸到他的鼻尖:“你……你看見沒有?她的頭發一直就那麽短!那麽短!”
    她激動地比劃著,“頂著多少人的指指點點,多少的非議嘲笑,她都忍著!為什麽?就因為你說過一句,你喜歡她短發時的樣子!”
    王芝的聲音顫抖著,帶著深深的控訴與不解,“她就是想讓你記住她啊!記住她最初的樣子,哪怕……哪怕你現在連看都不願多看她一眼。”
    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語不成句。那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在烈酒的催化下徹底崩潰。
    王芝猛地將懷中沉重的酒壇往桌上一頓。“哐當”一聲巨響,壇中殘餘的酒液劇烈晃蕩,濺出不少,潑濕了桌麵,濃烈的酒氣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
    她自己也因這用力過猛,加上酒力徹底上頭,腳下虛浮,一個趔趄,嬌小的身軀便不受控製地向前軟倒。
    這一倒,正正朝著楊炯的方向。
    楊炯在她情緒失控、泣訴之時,眉頭已然緊鎖。他雖未看她,但全身的感官卻繃緊如弦,時刻留意著身邊的動靜。
    王芝向前撲倒的瞬間,他幾乎是出於本能地迅疾出手。右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攬向她的腰肢,意圖穩住她的身形。
    然而,變故來得太過突然。
    王芝傾倒的勢頭極猛,楊炯坐著的錦墩又非固定。他攬住她纖細腰肢的刹那,王芝全身的重量加上前衝的慣性,猛地帶得他身下的錦墩向後一滑。
    “砰!”
    一聲悶響,楊炯身形不穩,抱著王芝向後倒去。他反應極快,左手下意識地撐向地麵,才勉強卸去大半衝勢,沒有重重摔在地上。
    然而,就在這電光石火、重心徹底失衡的混亂瞬間,王芝的臉,因著慣性,不偏不倚,正正撞在了楊炯的唇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滯。
    雙唇相觸,一個柔軟,帶著淚水的鹹澀和烈酒的灼熱芬芳;一個微涼,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愕。
    一股奇異到無法言喻的電流,瞬間從這意外的接觸點炸開,以摧枯拉朽之勢,蠻橫地轟入兩人的四肢百骸、五髒六腑。
    王芝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哭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醉意,仿佛被瞬間抽空,隻剩下唇瓣上那清晰無比、帶著陌生男子氣息的微涼觸感。
    她驚恐地瞪大了那雙迷蒙的醉眼,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瞳孔深處映出楊炯驟然放大的、同樣寫滿了震驚的俊臉。
    楊炯更是如遭雷擊,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他清晰地感覺到唇上那溫軟、帶著酒氣與淚意的觸碰,像一道不受控製的烈焰,瞬間點燃了他所有的感官,燒得他引以為傲的冷靜與自持搖搖欲墜。
    兩雙眼睛,在極近的距離裏死死對視著。
    震驚、慌亂、無措、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無數複雜的情緒在其中激烈地衝撞、翻湧,幾乎要衝破理智的堤壩。
    王芝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楊炯驟然變得灼熱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臉頰,那溫度燙得她心尖發顫。
    楊炯則聞到了她發間淡淡的、混合著酒氣的少女馨香,以及她脖頸間肌膚散發出的溫熱氣息,那線條優美的雪頸就在他眼前,細膩得如同上好的白瓷,此刻卻因震驚和羞窘而微微繃緊,透出誘人的粉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視中,就在兩人幾乎同時從這石破天驚的觸碰中驚醒,身體本能地想要分開這無比尷尬的距離之時。
    “吱呀——!”一聲。
    偏廳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毫無預兆地,被人從外麵豁然推開。
    門外廊下的天光,帶著四月午後微醺的暖意,瞬間毫無遮攔地傾瀉而入,照亮了廳中這糾纏在一起的、狼狽不堪的一幕,也照亮了門口那道亭亭玉立的倩影。
    王槿靜靜地立在門檻之外。
    她那頭標誌性的、利落幹淨的短發,被廊下穿堂而過的春風拂得微微有些淩亂,幾縷碎發貼在光潔飽滿的額角。
    身上是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春衫,勾勒出修長挺拔、如青竹般秀逸的脊背線條,領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如玉的鎖骨。
    她臉上慣有的、那抹令人如沐春風的淺笑,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張絕美的容顏上,沒有任何劇烈的情緒波動,平靜得像一泓深秋的古潭水,不起半分漣漪。
    唯有那雙秋水般澄澈的眼眸,眸光平靜得近乎漠然,沉沉地落在屋內兩人緊貼的身體、尚未徹底分開的唇瓣上,如同冰封的湖麵,倒映著這無聲卻驚心動魄的一幕。
    廳內死寂,時間仿佛凝固成了冰。
    良久,一聲極其平淡、聽不出絲毫波瀾起伏的嗓音,如同冰麵碎裂的微響,輕輕響起:“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