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訓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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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驚醒了僵如木偶的兩人。
楊炯手臂猛地一撤,力道之大,幾乎將尚自癱軟的半醉少女掀開。王芝更是如同被滾水燙到,“啊”地低呼一聲,手足無措地掙紮起身,腳下虛浮,踉蹌著連退數步,直撞到身後一張酸枝木圈椅才勉強站穩。
那雪白的臉頰此刻紅得如同滴血,連帶著纖細秀美的脖頸也染透了霞色,一直蔓延至精巧的鎖骨之下,在微敞的領口處洇開一片驚心動魄的胭脂暈。
她羞窘至極,恨不得尋個地縫鑽入,目光躲閃,垂著頭死死盯著自己裙裾上被酒液濺濕的深色斑點,十指緊緊絞著腰間絲絛,指節泛白,哪裏還敢抬眼去看姐姐那平靜得令人心悸的麵容。
楊炯亦已利落站定,衣袍上沾染了些許酒漬,他隨手拂了拂,動作依舊沉穩,隻是那微抿的薄唇和避開王槿審視目光的側臉,泄露了方才瞬間的狼狽。
他並未言語,隻沉默地走回桌邊,竟自在那紫檀木圓桌前重新落座,拿起方才放下的竹筷,目光投向桌上那盤被王芝戳得有些零落的“玲瓏牡丹膾”,仿佛周遭一切尷尬皆與他無關。
王槿的目光如刀,從楊炯那副置身事外的模樣,緩緩移向倚著圈椅、搖搖欲墜、渾身散發著酒氣與羞窘的妹妹。她蓮步輕移,踏入廳中,月白色的裙裾拂過光潔的地麵,無聲無息,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她並未直接斥責楊炯,視線牢牢鎖在王芝身上,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水芝。”王槿喚道,語調平穩得可怕,“我往日是如何教導你的?女兒家立身處世,當知分寸,守禮度。你身為皇家貴女,縱是國破,一言一行,亦關乎體麵,更關乎……你這一身清譽。”
她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端坐如鍾的楊炯,話鋒一轉,更添幾分冰刃般的鋒利,“縱是年少無知,貪玩了些,也該懂得避嫌二字。他軍務倥傯,百戰之軀,何等尊貴?豈是你能隨意拉扯、糾纏不清的?
便是這尋常宴飲,男女獨處一室,傳揚出去,成何體統?知道的,說你年幼糊塗,不知輕重;不知道的,還道我高麗女子,不知廉恥,慣會些攀附糾纏的手段!”
字字句句,看似訓誡幼妹,實則鋒芒畢露,直指楊炯。那“攀附糾纏”四字,更是裹挾著經年的怨懟與屈辱,如同淬了毒的銀針,狠狠紮向他。
王槿心中翻江倒海,自己為了複國渺茫之望,為了護住這唯一的胞妹周全,忍下多少白眼,咽下多少苦楚,頂著那有名無實的“少夫人”頭銜,在楊家的地盤上如履薄冰,殫精竭慮地學理庶務,與那安仲夫虛與委蛇,所求不過是為水芝掙一個不必重蹈自己覆轍、能自主選擇姻緣前程的機會。
萬沒料到,自己小心翼翼護在羽翼下的妹妹,竟一頭撞進了這冤孽的網裏,還與這毀了她家園、令她愛恨交織的男人有了這般不堪的牽扯。
念及此,一股邪火直衝頂門,氣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姐……姐姐……”王芝被這劈頭蓋臉、夾槍帶棒的一頓訓斥砸得暈頭轉向,又急又怕,淚珠兒在眼眶裏直打轉,下意識地想辯解,“不是的!你聽我說,方才隻是我不小心摔了,姐夫他……他是為了扶我……”
她語無倫次,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酒後的軟糯,急切地想為楊炯開脫,更想洗清自己。
王槿見她此刻猶自一口一個“姐夫”,還替那始作俑者辯解,更是怒不可遏,新怒舊憤一齊湧上心頭。
她猛地打斷王芝的話頭,聲音陡然拔高,雖竭力維持著貴女的儀態,但那微微發顫的尾音和眼中迸射的寒光,已顯出她瀕臨爆發的邊緣:“扶你?好一個‘扶’!扶到唇齒相依、難解難分的地步?
王芝!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姐姐?還有沒有半點王室閨秀的矜持自重!你是要學那些下賤……”那不堪的詞語幾乎要衝口而出,硬生生被她咬住,胸脯劇烈起伏著,修長挺拔的美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領口處精致的鎖骨隨著急促的呼吸深深起伏,在素色衣衫下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線條。
她死死盯著王芝,眼中是痛心、是失望、是滔天的憤怒,更是對自己無力護住妹妹周全的深深挫敗。
“夠了!”
一聲低沉冷硬的斷喝,如金鐵交鳴,驟然截斷了王槿即將失控的言語。
楊炯終於放下了竹筷。那根普通的竹筷落在甜白瓷的碟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嗒”響。
他抬起頭,劍眉緊蹙,深邃的眸子如同寒潭古井,沉沉地看向氣得渾身發抖的王槿,臉上沒什麽表情,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
“差不多得了。不過是個意外,小孩子家腳滑摔了,我順手拉一把,沒站穩罷了。多大點事?值得你這般指桑罵槐,夾槍帶棒,連‘下賤’二字都差點出來?沒得辱沒了你長公主的身份。”
他話語直白,毫不客氣地戳破了王槿那層訓妹下的真實怒火,更點出她險些失態的言辭。
王槿被他這番輕描淡寫、倒打一耙的話氣得眼前發黑,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她霍然轉身,正對上楊炯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所有的委屈、憤恨、屈辱瞬間找到了宣泄口,再不顧什麽儀態風度,厲聲叱道:
“意外?!楊炯!你占便宜沒夠是吧?高麗借道,營建港口,樁樁件件,哪一樁你占的便宜少了?如今連我妹妹這點懵懂心思你也要算計進去?她才多大!你堂堂鎮南侯,百戰名將,欺負一個醉酒失態的小女孩兒,倒成了‘順手拉一把’?
好一個‘沒站穩’!這‘意外’未免也太巧了些!你當我是三歲孩童,還是當你自己風流手段高明,無人能識?”
她句句如刀,直刺楊炯心窩,將兩人之間最不堪的舊賬血淋淋地撕開。她護妹心切,隻覺楊炯此刻的平靜是最大的偽善與輕蔑,那憋屈感讓她理智盡失。
楊炯眉頭皺得更緊,看著王槿因盛怒而灼灼生輝、卻更顯淒厲的美眸,聽著她翻出陳年舊賬,心知此刻再多的解釋也是徒勞。
他太了解王槿的驕傲與固執,也深知那高麗都城被自己鐵蹄踏破的陰影始終橫亙其間。
當下索性不再辯解,隻扯了扯嘴角,肩膀微不可察地一聳:“隨你怎麽想。清者自清。你愛信不信。”
說罷,竟真個重新拿起筷子,旁若無人地夾起一塊寡淡的蓮房魚包,送入口中,慢條斯理地咀嚼起來。
他這副油鹽不進、渾不在意的模樣,如同火上澆油。
王槿氣得渾身冰涼,指尖都在微微顫抖,隻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她正要再罵,卻聽旁邊傳來王芝帶著哭腔、細弱蚊蚋的辯解:
“姐姐……真的……真的不怪姐夫……”王芝見姐姐怒火滔天全衝著楊炯去,又見他為自己受此無端指責,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心疼,烈酒帶來的那點勇氣讓她抽抽噎噎地開口,“是我……是我自己不好,喝多了酒,沒站穩。姐夫是好心……才……才不小心……”
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隻是那淚珠兒斷了線似的往下掉,砸在自己緊攥著衣角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王芝抬起那張與王槿有七分相似、卻更顯稚嫩嬌憨的小臉,淚眼婆娑地看著姐姐,眼神裏滿是哀求與替楊炯開脫的急切,渾然不知自己這副情竇初開、一心維護“姐夫”的模樣,落在王槿眼中是何等的刺目錐心。
王槿看著妹妹那張酷似自己年少時的臉龐上流露出的懵懂情愫與毫無保留的維護,聽著她口口聲聲為楊炯辯白,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頭頂,瞬間澆滅了所有狂怒的火焰,隻剩下無盡的悲涼與絕望。
她為了妹妹的前程忍辱負重,機關算盡,到頭來,竟是親手將她推向了這個自己愛恨交織、卻又深知其冷酷無情的男人身邊?
看著王芝那情根深種而不自知的嬌態,王槿隻覺得渾身力氣都被抽空了,太陽穴突突地疼,眼前陣陣發黑。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喉頭哽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滿腔的憤怒、斥責、擔憂,最終隻化作一聲從齒縫裏擠出的、帶著無盡疲憊與冰冷的低喝:
“給我滾過來!”
王芝被姐姐那從未有過的、仿佛來自九幽寒冰般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殘餘的酒意徹底醒了。
她不敢有半分遲疑,如同受驚的小鹿,慌忙應了一聲:“哦……”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王芝低著頭,拖著虛軟的步子,一步一挨地挪到王槿跟前,小臉煞白,肩膀瑟縮著,那模樣,真真是天塌地陷,末日降臨。
王槿看著妹妹這副可憐兮兮、卻又“執迷不悟”的樣子,心中那股邪火夾雜著悲涼再次翻湧。她強壓著動手的衝動,玉指幾乎要戳到王芝光潔的額頭上,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
“瞧瞧你這副模樣!披頭散發,滿身酒氣,衣冠不整,淚痕狼藉!哪還有半分金枝玉葉的體統?我教你詩書禮儀,教你持身以正,教你明辨是非,是讓你在這光天化日之下,與男子獨處一室,飲酒失態,行此……此等不知廉恥、授人以柄之事的嗎?”
她刻意略過那最不堪的一幕,隻用“不知廉恥、授人以柄”八字重重敲打,目光如刀,剜過王芝紅暈未褪的脖頸和淩亂的衣襟。
“女兒家的清白名聲,重逾性命!一絲一毫的汙損,便是萬劫不複!你以為這是兒戲?是話本子裏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你可知人言可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今日之事,若有一星半點傳揚出去,莫說你自身盡毀,便是整個咱們整個高麗王室,也再難在這高麗立足!安仲夫那些人,會如何看你?楊家上下,又會如何看我?你……你簡直愚不可及!”
她越說越痛心疾首,想到自己苦心經營、如履薄冰才勉強維持的局麵可能因此毀於一旦,更是氣得渾身發顫,那修長挺拔的脊背繃得筆直,仿佛承載著千鈞重壓,領口下緊致的鎖骨因急促的呼吸而劇烈起伏,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美感。
王芝被罵得狗血淋頭,句句都戳在她最委屈、最害怕的地方。她想大聲辯解,想說是酒壇太重,是地板太滑,是楊炯的手臂太有力,可那唇齒相觸的瞬間觸感如此真實,姐姐眼中滔天的怒火與失望如此刺目,所有的解釋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隻覺得百口莫辯,巨大的委屈和恐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王芝扁了扁嘴,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不再是方才嚶嚶啜泣,而是毫無形象地放聲大哭起來:“嗚嗚嗚……我沒有,我不是,姐姐你信我,嗚嗚嗚……”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肩膀劇烈地聳動,那雪白纖細的脖頸因哭泣而彎折,如同一株飽受風雨摧折的芝櫻,破碎且淒楚。
楊炯冷眼看著王槿將一腔怒火盡數傾瀉在無辜又懵懂的王芝身上,見她哭得幾乎背過氣去,而王槿猶自麵色鐵青,胸膛起伏,顯然怒氣未消,還要再訓。
他心頭莫名一陣煩躁,終於忍不住再次出聲,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行了!你有完沒完?逮著個小的往死裏訓,有意思嗎?我說了是誤會!”
“誤會?!”王槿猛地扭頭,通紅的眸子死死盯住楊炯,那眼神如同受傷的母獸,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與恨意,“楊炯!你少在這裏假惺惺,被輕薄的不是你妹妹,你當然可以輕飄飄一句‘誤會’!我告訴你,這事沒完!
水芝若因此有半分損傷,我王槿便是拚了這條命,化作厲鬼也絕不放過你!”她護犢之情徹底壓倒了理智,對楊炯的怨恨攀至頂峰。
“你簡直不可理喻!”楊炯被她這蠻不講理的指控徹底激怒,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迫人的壓力,“好!好!你愛怎麽想隨你!我楊炯行事,何須向你解釋!”
他懶得再與這陷入偏執的女人糾纏,重重地將竹筷拍在桌上,震得碗碟輕響。
王槿見他如此,心知再爭無益,更覺心灰意冷,悲憤交加。她最後狠狠剜了楊炯一眼,那眼神複雜至極,飽含怨毒、失望、痛心,還有一絲深藏的不甘。她猛地一甩衣袖,轉身便走。
“姐姐!”王芝見姐姐要走,心下大慌,也顧不得哭了,連忙撲上前去,伸手想抓住王槿的衣袖,“姐姐你別走!你聽我……”
“滾開!”王槿正在氣頭上,感受到衣袖被拉扯,想也不想,猛地一甩手,力道之大,帶著積壓許久的憤懣與絕望。
“啊!”王芝本就被酒力與情緒折騰得虛弱,猝不及防被這大力一甩,頓時站立不穩,驚呼一聲,整個人向後踉蹌幾步,“砰”地一聲跌坐在地,手心擦過冰涼的地麵,火辣辣地疼。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姐姐頭也不回、決絕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刺目的光影裏,那纖細的腰背挺得筆直,卻透著無盡的孤寂與冰冷。
最後一絲依靠也離她而去。巨大的委屈、恐懼、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吞沒。
王芝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將臉埋進雙膝之間,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小獸般的嗚咽,淚水迅速浸濕了膝上的裙裳。
楊炯看著眼前這一地雞毛的鬧劇,聽著王芝壓抑的痛哭,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他煩躁地揉了揉眉心,瞥了一眼地上縮成一團、哭得渾身顫抖的少女,又看了看滿桌狼藉、滋味詭異的菜肴,最終,不耐地低喝一聲:
“別哭了!哭能頂什麽用?”
王芝的哭聲微微一滯,埋在膝蓋裏的腦袋動了動,卻沒有抬起。
楊炯幾步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那蜷縮的、可憐兮兮的一團,語氣依舊硬邦邦的,卻少了些之前的冷厲:“地上涼!趕緊回去洗把臉醒醒酒!小小年紀,學什麽不好學人酗酒!像什麽樣子!”
王芝這才怯生生地抬起一張梨花帶雨、狼狽不堪的小臉,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
楊炯被她這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軟,語氣下意識地放緩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好了,我去跟你姐姐解釋。”
說罷,不再看王芝,邁開大步,徑直朝著王槿離去的方向追去。
偏廳內,霎時隻剩下王芝一人。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望著楊炯消失的門口,一時竟忘了哭泣。
姐夫去追姐姐了?他說要去解釋清楚?一絲微弱的、不合時宜的希冀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苦澀的心湖裏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帶來一絲隱秘的甜。
然而,這絲甜意尚未化開,唇上那殘留的、屬於另一個人的微涼觸感,姐姐離去時那冰冷絕望的背影,以及自己此刻滿身狼狽、心亂如麻的處境,又如同沉重的鉛塊,瞬間將那點希冀壓了下去,隻餘下更為複雜難言的酸澀與茫然。
她木然地扶著旁邊的椅子,慢慢站起身。手心擦破的肌膚傳來刺痛,提醒著方才的難堪。她失魂落魄地走回那張紫檀木桌旁,緩緩坐下。
桌上杯盤狼藉,殘羹冷炙散發著詭異的氣味。琥珀鴨的脆皮不再晶瑩,凝結著油膩;玲瓏牡丹膾的刀花散亂,魚肉顯出黯淡;那盤鹹得發苦的水晶鵝掌,更顯得麵目可憎。
王芝的目光空洞地掃過桌麵,最終落在那盤幾乎沒怎麽動過的鱖魚身上。她下意識地拿起自己麵前那雙烏木鑲銀的筷子,筷尖無意識地戳向魚身上細密的刀花。
一下,又一下。
柔軟的魚肉被戳出一個個小洞,細碎的肉屑翻卷出來。
她仿佛毫無知覺,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動作,眼神飄忽,不知落在虛空何處。
窗外的日光斜斜照進來,將她孤單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
偏廳裏靜得可怕,隻有筷尖戳在魚肉上發出的輕微“噗噗”聲,以及窗外竹葉被風拂過時,那永不停歇的、細碎而空洞的沙沙聲。
那少女的心事,便如這滿桌的殘羹,五味雜陳,混亂不堪,又在這無言的寂靜裏,沉澱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初嚐情愛卻又撞得頭破血流的青澀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