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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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影西沉,海風裹著鹹腥卷過姬路城高聳的城牆,也拂動著城外一片低矮茅舍的草頂。
    謝令君一身青衫,墨發如瀑,隻用一根素帶鬆鬆束在身後,與身旁瘦小枯黃、緊緊攥著她衣角的小花,形成鮮明對比。
    城門早已關閉,但數丈高的城牆對謝令君而言,不過平地。她攬住小花纖細腰肢,身形微晃,足尖在粗糙牆磚上幾點借力,人已如一片青雲,悄無聲息飄落城內。
    剛一落地,一股混雜著酒氣、脂粉膩香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便撲麵而來。
    姬路城長街兩側,高門大戶燈籠通明,絲竹靡靡夾雜著放縱的狂笑浪語,與蜷縮在牆根陰影裏瑟瑟發抖的襤褸身影構成觸目驚心的畫卷。
    謝令君拉著小花,融入更深的暗影,目光如寒星掃過這異國城池的瘡痍。
    “滾開!賤民!擋了平家少爺的路,把你女兒賠來也抵不上!”
    一聲暴戾的倭語嘶吼刺破喧囂。
    前方十字街口,幾個華服浪人正粗暴地驅趕人群。人群中心,一個粗布衣衫的漢子被踹倒在地,他身旁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被一個錦衣倭人死死摟住腰肢,當眾上下其手。
    少女哭喊掙紮,聲嘶力竭。
    那倒地的漢子非但不怒,反而擠出諂媚的笑,用倭語連連道:“少爺看得上,是她的福氣!小野,好好伺候少爺!爹……爹替你高興!”
    圍觀的人群裏,竟爆發出幾聲喝彩和猥瑣的笑。無人阻止,無人憤怒,仿佛眼前隻是一場司空見慣的鬧劇。
    謝令君腳步頓住,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從她足底直衝頂門,握著小花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如紙。
    她看到那倭人浪人當街撕扯少女的衣衫,看到那父親臉上令人作嘔的得意,看到周圍麻木甚至叫好的看客,對當初姑母口中的亂世江湖有了更具象化的認知。
    倭人,平家,姬路城,從根子上便是爛透了的膿瘡,這眼前活生生的地獄景象,徹底焚盡了她心底最後一絲對這異族、這世道的迷惘。
    “走。”謝令君聲音低啞,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冷硬,拉著小花,身形如鬼魅,繞過這汙穢之地,直奔城西那片燈火最盛、占地最廣的平氏大院。
    夜色下的平府如同蟄伏的巨獸,朱門高牆,守衛森嚴。
    謝令君卻視若無物,尋一處僻靜角落,攬著小花,如一片落葉飄入高牆之內。
    府內亭台樓閣,回廊曲折,處處透著奢靡。謝令君循著燈火與人聲,避開巡夜護衛,直插府邸心髒。
    行至一處假山旁,忽聞壓抑的啜泣聲。
    謝令君眼神一厲,青萍劍出鞘半寸,繞過一個嶙峋石角,隻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瘦小男孩,穿著粗布短打,正蹲在假山後的水池邊,費力地用一把破刷子刷洗著一個沾滿汙穢的銅盆。他小臉上淚痕未幹,手臂上還有幾道新鮮的血痕。
    男孩乍見黑暗中轉出的兩道身影,尤其看到謝令君手中那柄在月色下泛著幽光的劍,嚇得渾身一抖,手中銅盆“哐當”一聲掉進水池,驚恐地瞪大眼睛,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竟忘了喊叫。
    謝令君劍尖微抬,冰冷的殺意鎖定了這小小的身影。在她眼中,這平府之內,無論主仆,皆是該殺之人。
    “等等!”小花猛地扯住謝令君的衣袖,聲音帶著急切,隨即用倭語問道:“你是誰?這麽晚了在這裏做什麽?”
    男孩見小花開口,又是個女孩,恐懼稍減,抽噎著用倭語回答:“我叫阿鬆,是廚房的雜役,白天打碎了少爺的茶具,管事罰我……罰我連夜刷淨這些夜壺。天亮前刷不完,還要挨打!”
    他指了指水池裏飄著的幾個更汙穢的銅器,小小的身體因恐懼不斷顫抖。
    小花眼中閃過一絲不忍,轉頭對謝令君低聲道:“姐姐,他隻是個下等奴仆,被罰做苦工的。”
    謝令君眼中寒光微斂,但殺意未消,冷冷開口:“帶我去見平家家主。現在,立刻。”
    阿鬆聽了小花的翻譯,嚇得一哆嗦,本能地搖頭:“不……不行,家主在‘禦女樓’宴客,姬路城的大人物都在那裏。我……我進不去的。”
    “禦女樓?”謝令君眉峰一挑,劍尖往前遞了一寸,“帶路!”
    死亡的威脅下,阿鬆哪敢拒絕,戰戰兢兢地爬起來,帶著兩人在迷宮般的庭院中穿行。
    越靠近府邸深處,絲竹管弦之聲越是清晰,空氣中那股奢靡甜膩的氣息也越發濃重。
    行不多遠,一座燈火輝煌的三層樓閣出現在眼前,雕梁畫棟,飛簷鬥拱,比府中其他建築更加富麗堂皇。
    樓內光影搖曳,人影幢幢,觥籌交錯之聲、放浪形骸的笑聲、女子嬌媚的吟哦與幼童恐懼的啜泣交織混雜,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汙濁音浪,直衝雲霄。
    謝令君眼中最後一絲溫度徹底消失,隻剩下深潭般的冰冷殺機。她閃電般出手,一記手刀精準切在阿鬆頸側,男孩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在地。
    “藏好,別出聲。”謝令君轉頭對小花低語,語氣滿是鄭重。
    小花臉色蒼白地點點頭,縮進牆角更深的陰影裏,小手緊緊捂住嘴巴。
    謝令君身形一晃,如輕煙般掠至禦女樓底層一扇雕花窗欞下。指尖微凝氣力,無聲無息地在窗紙上點破一個米粒小孔。
    一股混雜著濃烈酒氣、脂粉香與某種腥膻的熱浪撲麵而來。
    謝令君屏息凝目,向內望去。隻一眼,一股強烈的惡心感便直衝喉頭,饒是她心誌堅毅,此刻也幾乎要嘔吐出來。
    隻見一樓大廳,鋪著猩紅地毯,數十個錦衣華服的倭人貴族或坐或臥,個個醉眼迷離,醜態百出,身邊環繞著皆是衣衫不整、神情麻木或強顏歡笑的女子。
    更令人發指的是,幾個看起來不過十歲左右的幼女和更小的男童,穿著極不合身的豔麗薄紗,戰戰兢兢地捧著酒壺果盤,在那些肥碩油膩的手臂間穿梭。
    稍有不慎,便被肆意摟抱掐捏,發出壓抑的驚叫哭泣,換來的卻是更放肆的哄笑與更加不堪的狎玩。
    謝令君胸中那壓抑已久的滔天怒火,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化作焚盡一切的凜冽殺機。
    什麽探查?什麽謀定後動?麵對此等禽獸不如的所在,唯有以血洗血,以殺止殺。
    “轟——!!!”
    一聲巨響,如同平地驚雷。
    禦女樓那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竟被謝令君灌注氣力的一腳踹得粉碎,木屑橫飛,煙塵彌漫。
    樓內鼎沸的喧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僵住,愕然望向門口。
    煙塵稍散,一道清冷孤絕的身影卓然而立。
    青衫如墨,勾勒出謝令君挺拔身姿,容顏在搖曳燈光下美得驚心動魄,卻又冷得如同萬載玄冰。最攝人心魄的是那一頭如瀑墨發,未綰未係,隨風輕揚,襯得她宛如自幽冥踏出的複仇女神,周身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寒意與殺氣。
    “好……好個絕色美人!”一個肥碩如豬、袒胸露懷的貴族最先反應過來,醉眼迷蒙,臉上堆起令人作嘔的淫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張開油膩的雙臂便撲過來,“新來的?懂不懂規矩?先讓本大爺嚐嚐鮮。”
    話音未落。
    “錚——!”一聲清越到刺耳的劍鳴撕裂空氣。
    一道匹練般的寒光,如同暗夜中乍現的閃電,瞬間掠過。
    那肥碩貴族的頭顱,帶著凝固的淫笑,高高飛起,無頭的脖頸如同噴泉,熾熱的血柱衝天而起,濺滿了旁邊幾個舞女驚駭欲絕的臉龐。
    “啊——!!!”
    死寂被打破,淒厲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瞬間席卷整個一樓大廳。
    “有刺客!保護大人!”浪人護衛們這才如夢初醒,驚怒交加地拔出腰間倭刀,怪叫著從四麵八方撲向門口那道青色身影。
    “找死!”謝令君櫻唇輕啟,吐出兩個冰冷的字眼。足下未動,身形卻陡然化作一道青色流光,不退反進,悍然撞入刀網之中。
    謝令君一招烏龍攪海起手,劍光乍起,非直刺,非劈砍,而是如同烏龍自深淵攪動,劍勢圓轉連綿,又帶著沛然莫禦的磅礴巨力。
    劍鋒過處,卷起一股淩厲的罡風漩渦,最先撲近的數把倭刀如同撞上無形壁壘,竟被這漩渦般的劍勢帶得東倒西歪,攻勢瞬間潰散。
    隨即接一招青萍點翠,劍尖化作點點寒星,如風中青萍,飄忽不定,卻又精準狠辣到極致。
    “嗤嗤嗤!”數聲輕響幾乎同時響起,衝在最前麵的五名浪人護衛持刀的手腕脈門處,同時綻開一朵血花。
    倭刀“哐啷啷”脫手落地,慘嚎聲撕心裂肺。
    謝令君身形如鬼魅般一閃,避開側麵襲來的兩把太刀,長劍順勢斜撩,又一招寒潭落月,劍光清冷如月華傾瀉,帶著一股凍結靈魂的寒意。
    劍鋒無聲無息劃過兩名護衛的咽喉,留下兩道細如發絲的血線。兩人動作驟然僵住,眼中生機迅速流逝,軟軟栽倒。
    三劍行雲流水,快若閃電,電光石火。
    一樓大廳的護衛已然倒下一小半,殘肢斷臂與猩紅血液潑灑在猩紅的地毯上,更添幾分妖異慘烈。
    那些貴族老爺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有的癱軟在地屎尿齊流,有的尖叫著抱頭鼠竄,試圖躲到桌案或柱子後麵。
    “攔住她!快攔住她!”有人驚恐地指向樓梯口。
    謝令君看也不看那些崩潰的貴族,足尖一點染血的地毯,人已如飛燕般掠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幾個守在樓梯口的浪人狂吼著揮刀劈砍。
    謝令君劍光再閃,一招烏龍擺尾,劍鋒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罡風烈烈,數顆頭顱伴著噴濺的血泉滾落台階。
    二樓格局更為精巧,分隔成數個雅間,此刻房門洞開,裏麵的景象比一樓更加不堪。
    謝令君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身形如風,劍光如電。每一劍遞出,必帶走一條性命。無論是驚慌失措的貴族,還是拚死抵抗的護衛,在她精妙絕倫、快如鬼魅的青萍劍法之下,皆如土雞瓦狗。
    隻見其劍光掠處,屏風碎裂,藏身其後的肥胖身軀被一劍穿心;酒案翻倒,試圖擲杯偷襲的倭人被削去半邊頭顱;驚呼聲起,想跳窗逃命的貴族後背洞開血窟窿。
    謝令君青衫震蕩,隻留下一地狼藉與濃得化不開的血腥。
    當她踏上通往三樓的階梯時,整個二樓已是一片死寂,唯有未熄的燈火映照著滿地的猩紅與狼藉。濃稠的血液順著光潔的木質樓梯,一滴滴,蜿蜒流下。
    三樓是禦女樓的最頂層,亦是今夜宴會的核心所在。
    謝令君足踏血階,出現在三樓那扇巨大的描金屏風門前時,裏麵的喧囂早已被樓下的殺戮驚得死寂一片。
    門內,隻剩下寥寥數人。
    主位之上,端坐著一位身著深紫色家紋羽織、麵容威嚴中帶著驚怒的老者,正是平氏家主平朝飛。
    他身側,站著一位約莫三十許、身材高大、麵容冷峻的男子,身著玄色武士服,腰間佩刀,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著門口,正是平家長子平之瀾。
    另一側,還坐著一位穿著更為華貴、氣度不凡的老者,此刻臉色煞白,強自鎮定。
    周圍,十餘名氣息明顯比樓下護衛強悍數倍、身著黑色勁裝的倭人高手,已結成陣勢,手中兵刃各異,有長刀,有鎖鐮,有苦無,個個眼神凶戾,殺氣騰騰,牢牢護在三人身前。
    謝令君的出現,讓這凝滯的空氣幾乎要凍結。她青衫之上,竟無半點血汙,唯有那如墨的長發末梢,沾染了幾點暗紅,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其手中的長劍,劍尖兀自滴落著粘稠的血珠,落在地板上,發出“嗒嗒”輕響,攝魂奪魄。
    平朝飛強壓心中驚駭,用倭語厲聲喝問:“八嘎!汝乃何人?為何擅闖平府,行此殺戮?可知此地乃姬路藩重地!速速報上名來,或可留你全屍!”
    回答他的,隻有一聲冰冷的嗤笑。
    謝令君不屑回答,她目光極冷,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牲畜,緩緩掃過平朝飛,最終定格在平之瀾身上。
    “殺!”平之瀾顯然也看出對方毫無談判之意,用倭語大聲下令。
    那十幾名黑衣高手聞令而動,動作迅捷如鬼魅,配合默契無間。
    數枚淬著幽藍寒光的菱形手裏劍破空尖嘯,直射謝令君麵門與周身大穴。兩道鎖鐮帶著淒厲的風聲,一上一下,分襲她脖頸與足踝。更有四名刀手,從側翼包抄,太刀化作匹練寒光,封死她所有閃避空間。更有兩人,雙手連揚,一片淡紫色的煙霧無聲無息彌漫開來,帶著甜腥之氣。
    謝令君眼神微凝,卻無半分懼色。足下“青萍渡水”步法展開,身形如風中飄萍,於方寸間靈動騰挪,險之又險地避過攢射的暗器與毒霧。
    手中長劍“烏龍探爪”疾刺,精準無比地點在兩道鎖鐮的鏈環連接處,“叮叮”兩聲脆響,鎖鐮攻勢頓滯。
    劍勢未停,瞬間轉為“烏龍翻身”,長劍劃出一道淩厲的大圓,劍氣縱橫,“鐺鐺鐺”數聲爆響,竟將四柄從不同角度斬來的太刀同時格開,火星四濺。
    一名忍者趁隙揉身撲上,手中短匕淬著綠芒,直刺謝令君後心。
    謝令君仿佛背後生眼,頭也不回,左掌閃電般向後拍出,一股柔和卻沛然的氣勁湧出,那忍者如同撞上一堵無形氣牆,悶哼一聲倒飛出去,撞碎窗欞跌落樓下。
    戰鬥瞬間進入白熱化,謝令君身陷重圍,青萍劍法被她施展到極致,劍光閃爍,人影翻飛,金鐵交鳴之聲不絕於耳。
    謝令君以一敵眾,身形在刀光劍影、毒霧暗器中穿梭,青衫翻飛,墨發狂舞,竟顯得遊刃有餘,飄然若仙,卻又帶著修羅般的冷酷殺伐。
    每一次劍光閃動,必有一名黑衣高手慘叫著倒下,或是咽喉洞穿,或是心口中劍,或是持兵刃的手腕齊根而斷。
    不過片刻功夫,那十餘名精銳護衛已傷亡殆盡,僅剩兩三人勉力支撐,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平朝飛與那位華服老者早已嚇得麵無人色,反而是平之瀾眼神銳利,死死盯著謝令君那靈動莫測、卻又隱含某種獨特韻律的劍法,眉頭越皺越緊。
    當最後一名黑衣護衛被謝令君一式“烏龍擺尾”掃斷脖頸,頹然倒地時,整個三樓,隻剩下謝令君與她對麵的三人,以及滿地狼藉的屍體。
    平之瀾緩緩從主位旁走出,每一步都沉穩有力。他沒有去看地上忠心護衛的屍體,而是緩緩握住了腰間那柄裝飾古樸的倭刀刀柄。
    平之瀾緩步上前,用的竟是大華官話,字正腔圓,隻是帶著一絲倭人特有的生硬:“姑娘這劍法,靈動迅捷,似水無常形,卻又暗合山川走勢,看著像是大華正統門派?”
    謝令君心中微凜,此人不但會說話語,還能一眼看穿她的劍法來曆?疑惑之下,謝令君依舊沉默,隻是握劍的手更緊了幾分,眼神警惕。
    平之瀾見她不答,嘴角扯出一絲冷酷而淫邪的笑意:“不說話?無妨。如此身手,如此姿容,殺了實在可惜。不如放下劍,乖乖做本少爺的女奴。日夜‘伺候’於我,豈不比打打殺殺美妙?”
    汙言穢語,極盡羞辱。
    話音未落,他眼中精光爆射,“嗆啷”一聲龍吟,腰間倭刀悍然出鞘,刀光如匹練,帶著一股堂皇正大、卻又剛猛暴烈的氣勢,直劈謝令君麵門。
    刀未至,一股灼熱剛猛的勁風已撲麵而來。
    謝令君瞳孔驟然收縮,這刀勢絕非倭國那些粗淺的刀術,其行氣法門,至剛至陽,磅礴浩蕩,隱隱帶著佛門清正之力,分明是大華佛門的武學路數。
    驚疑隻在刹那。
    謝令君舉劍相迎,“烏龍盤柱”守勢沉穩。
    “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刀劍相交處,氣勁四溢,震得周圍殘破的屏風案幾紛紛碎裂。
    謝令君隻覺一股沛然巨力沿著劍身傳來,手臂竟微微發麻,身形不由自主地被震退半步。
    平之瀾卻隻是身形一晃,便穩住腳步,眼中得意之色更濃,刀勢連綿不絕,大開大闔,剛猛無儔,每一刀都帶著千鈞之力,隱隱克製著她青萍劍法偏重靈巧的特性,刀風呼嘯,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哈哈哈!美人,你的劍法雖妙,可在我這‘大金剛伏魔刀’下,又能支撐幾時?還是早些棄劍,免受皮肉之苦!”平之瀾狂笑著,刀光如狂風暴雨,將謝令君籠罩其中。
    平之盛刀法剛猛,氣力深厚,竟漸漸占據上風,逼得謝令君劍圈收縮,守多攻少。
    然而,謝令君眼中最初的驚詫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她並非不敵,而是在觀察其刀法路數,青萍劍法如水,遇強則繞,遇剛則柔。
    謝令君看似被壓製,實則身法步法絲毫不亂,劍光流轉,始終護住周身要害。她仔細觀察著“大金剛伏魔刀”的每一式變化,每一個發力節點,尋找這剛猛刀法中的破綻。
    十招,二十招,平之瀾的狂笑越發肆意,刀勢越發凶猛,自以為勝券在握。
    就在他再次高舉長刀,凝聚全身氣力,使出一式“金剛怒目”,刀光熾烈如焚,要將謝令君連人帶劍劈成兩半的刹那。
    謝令君一直內斂的氣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爆發。
    一直以靈動迅捷、偏重技巧為主的青萍劍意瞬間斂去,轉而換作謝南根據清萍劍法和摘星處高手劍術所創立的絕學摘星劍法。
    謝令君一招手可摘星起手,足下不丁不八,身形如淵渟嶽峙,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如星海、磅礴似山嶽的澎湃氣機衝天而起。
    手中長劍不再追求奇詭刁鑽,而是以一種堂皇正大、卻又玄奧莫測的軌跡遞出。
    劍尖所指,仿佛牽引著九天星辰之力,帶著一種摘星拿月的無上氣魄,直刺平之瀾那看似無懈可擊的“金剛怒目”刀勢的最核心一點。
    “什麽?!”平之瀾臉上的狂笑瞬間凝固,化為極致的驚駭。這劍勢,這氣息,與方才那靈動如水的劍法截然不同。
    浩瀚、磅礴、深邃,仿佛直麵整個星空傾軋而下,他賴以自傲的佛門剛猛刀意,在這股浩瀚星力麵前,竟顯得如此渺小可笑。
    謝令君一劍“瑞龍吟!”
    劍光如龍,吟嘯九天,精準無比地點在平之瀾長刀力量流轉最薄弱處。
    “鐺——!!!”
    一聲遠超之前的恐怖爆鳴,平之瀾隻覺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自刀身傳來,如同被狂奔的巨龍正麵撞擊。
    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淋漓,那柄精鋼打造的倭刀,竟被這一劍點得從中彎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整個人如遭重錘,悶哼一聲,氣血翻騰,踉蹌著連退數步。
    二劍“歸去來!”
    謝令君得勢不饒人,劍勢如行雲流水,毫無滯澀地由“瑞龍吟”的堂皇轉為“歸去來”的飄渺空靈。
    劍光仿佛超越了空間與時間的束縛,帶著一種看破紅塵、歸返本真的超然意境,卻又蘊含著致命的殺機。
    劍光一閃,如同驚鴻一瞥,瞬間穿透了平之瀾因巨震而露出的胸前空門。
    “噗嗤!”
    利刃入肉,血花綻放。
    平之瀾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深深沒入自己左胸的長劍。劇痛與冰冷的死亡感瞬間攫住了他咽喉,他想怒吼,想掙紮,卻隻噴出一口帶著內髒碎塊的汙血。
    三劍“折花令!”
    謝令君眼神冰冷如萬古寒冰,手腕輕旋,長劍在平之瀾心髒中猛地一絞。
    “呃……嗬……”平之瀾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帶著無盡的怨毒、恐懼與不甘,龐大的身軀轟然向後栽倒,重重砸在地板上,鮮血自他胸口汩汩湧出,迅速染紅了身下昂貴的織錦地毯。
    摘星劍法囊括摘星處一十三名劍術高手的成名絕技,此僅僅三劍,方才還不可一世的平家大公子、內家高手平之瀾,就已斃命當場。
    整個三樓,死寂得可怕。唯有鮮血流淌的細微聲響,以及平朝飛和那華服老者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謝令君緩緩抽出滴血的長劍,看也不看腳下尚在抽搐的屍體,冰冷的眸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射向癱坐在主位上、抖如篩糠的平朝飛。
    她緩步上前,劍尖斜指地麵,血珠沿著劍鋒滑落,在地毯上暈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平朝飛的心尖上,令他瞳孔中徹底被恐懼覆蓋。
    “誰是平家主?”謝令君的聲音毫無起伏。
    “他!他是!”那華服老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猛地指向身旁的平朝飛,同時身體拚命向後縮去,瞬間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臉上滿是恐懼與急於撇清的惶急,“我是藤原家的藤原三郎!我跟他們不熟!我隻是來做客的!姑娘饒命!饒命啊!”
    平朝飛被同伴出賣,又驚又怒,但死亡的恐懼卻壓倒了一切。
    他強自鎮定,努力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用生硬的大華語結結巴巴道:“姑……姑娘息怒!我是平朝飛!您與我平家,定是有什麽天大的誤會!您盡可直言!錢財?權勢?美男?我平家都可以給!都可以談!”
    謝令君不再看他那令人作嘔的嘴臉,漠然問道:“認識桃穀村正嗎?”
    “桃……桃穀村正?”平朝飛一愣,眼中滿是茫然和極度的困惑,這個名字對他而言,陌生得如同路邊的塵埃,“姑娘,這桃穀村正是?”
    謝令君默然。火光在她清冷的眸子裏跳躍,映不出絲毫溫度。她看著平朝飛那張寫滿不解與恐懼的老臉,仿佛看到了這姬路城、這倭國權貴階層最本質的傲慢與殘忍。
    “看來,有些人,在你們眼裏,從來就不是人。”謝令君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卻蘊含著洞穿世情的悲涼與滔天的怒火。
    話音落,劍光起。
    一道淒豔的血光衝天而起,平朝飛那顆帶著茫然與驚懼的頭顱,翻滾著飛了出去,無頭屍身頹然栽倒,頸腔中的鮮血噴濺在描金的屏風上,繪出一幅殘酷的潑墨。
    “啊——!!!”藤原三郎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頭磕得砰砰作響,涕淚橫流,用倭語夾雜著大華語瘋狂求饒:
    “姑奶奶饒命!饒命啊!我真的不是平家人!我是藤原家的藤原三郎!我是奉家主之命,特來此地與平家主和德川氏商討防務的!我跟他們真的不熟!您就饒了我吧!”
    “商討防務?”謝令君劍尖指向藤原三郎的咽喉,冰冷的觸感讓他瞬間僵住,求饒聲戛然而止。
    藤原三郎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語速快得像連珠炮:“是協助防務!大華的麟嘉衛攻勢太猛,攝津後方的泥蛙沼防線尚未構築完畢。家主命我來此,督促平家與德川家盡快拿出阻滯麟嘉衛推進的方案。真的!千真萬確!我就是個傳話跑腿的呀!”
    “你有泥蛙沼的防衛圖?”謝令君聲音依舊冰冷。
    “沒……沒有!”藤原三郎頭搖得像撥浪鼓,“這是絕對機密,整個藤原家都沒幾個人知道。小人地位低微,實在接觸不到啊!”
    這般說著,見謝令君眼神轉冷,劍尖似乎又要往前遞,嚇得魂飛魄散,趕忙補充道:“慢慢慢!我聽說,最近主家好像暗中購買囤積了大量毒藥毒物,非常非常多,其他的小人真不知道了,不敢有半句虛言!”
    謝令君盯著他驚恐欲絕的眼睛數息,確認其並未說謊,當即並不多言,劍光再閃。
    “噗!”
    藤原三郎的求饒聲戛然而止,眉心一點殷紅迅速擴散,屍體軟倒在地。
    謝令君還劍入鞘,那一聲清脆的“錚”鳴,仿佛是這血腥屠場最後的休止符。
    濃烈的血腥味充斥鼻腔,令人作嘔。她的目光掃過狼藉血腥的三樓,最終落在角落。
    那裏,蜷縮著幾個同樣穿著薄紗、早已嚇得昏死過去或瑟瑟發抖、眼神空洞如玩偶的幼童。
    謝令君眼中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這些無辜的孩子,生於汙泥,又能如何?
    她不是救世主,長劍染血,隻為複仇,亦為斬斷這吃人的鎖鏈,至於其今後命運幾何,並不是她能左右。
    謝令君默然轉身,不再看那人間地獄,踏著粘稠的血泊,緩步走下樓梯。
    一樓大廳,小花蜷縮在門外陰影裏,小臉煞白如紙,地上滿是她嘔吐的穢物。她親眼目睹了謝令君從一樓殺上三樓的整個過程,那殘酷的景象讓她胃裏翻江倒海,恐懼與震撼交織。
    但當看到那青衫身影安然無恙地從血與火中走出時,她眼中又爆發出崇拜的光芒。
    “姐姐!”小花的聲音帶著顫抖和難以抑製的激動,“你好厲害呀!”她看著謝令君,如同看著一尊降世的戰神。
    “怎麽?”謝令君腳步未停,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清冷,隻是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想學?”
    小花一愣,隨即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她小跑著跟上謝令君,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結巴:“我……我能學嗎?”
    謝令君腳步微頓,側頭看了她一眼,昏暗中,她枯黃的小臉上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謝令君唇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調笑:“我青萍門可不收笨徒弟。”
    “我……我……”小花被問得一滯,隨即挺起小胸脯,努力回憶著,“我跟我爹學織網、撒網、認潮水,一天就學會了!村裏阿伯都說我機靈!”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強。
    謝令君繼續往前走,聲音飄散在帶著血腥氣的夜風裏:“學武可比撒網認潮水要累上千百倍。”
    “我不怕累!”小花立刻大聲道,小拳頭緊緊握著。
    “我小時候,”謝令君望著遠處沉沉的黑夜,聲音帶著一絲悠遠,“也這麽說過。”
    小花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接話,隻能亦步亦趨地跟著。
    兩人走出禦女樓那血腥汙穢之地,走出平府那如同巨獸屍骸般的深宅大院。
    夜風卷來,吹散了濃重的血腥,卻吹不散謝令君心頭的沉重。
    小花見謝令君似乎要往城外方向走,忍不住問道:“姐姐,我們現在去哪?”
    謝令君停下腳步,望向東北方那深沉無邊的黑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泥娃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