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變更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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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暈知風,礎潤知雨。
赤山餘脈,完顏菖蒲伏在一處濕冷的岩石後,錦繡袍擺早已被泥水浸透,緊貼著她因懷孕而愈發豐腴圓潤的腿股。
連日翻山越嶺、潛蹤匿跡的強行軍,即便是她這等自幼在馬背上摔打出來的筋骨,此刻也覺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鉛般沉重。腹中那對不安分的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的疲憊,不安的踢動幾下。
她下意識地用手覆上那隆起的、溫軟的弧度,指尖傳來的生命脈動瞬間驅散了眼底深處的一絲倦怠,隻餘下鋼鐵般的堅韌。
完顏菖蒲深吸一口帶著山林濕氣與淡淡海腥的夜風,從懷中取出一支單筒的西洋千裏鏡,緩緩撐開。
鏡筒微涼,視野拉近。
山下,便是倭國命脈之一的豐橋港,燈火璀璨,連綿鋪陳在漆黑的海岸線上。
港口規模宏大,密密麻麻的桅杆如同冬日裏脫盡了葉子的枯林,直刺向鉛灰色的天穹。巨大的棧橋上人影幢幢,號子聲、絞盤聲、貨物落地的悶響,混雜著海潮的嗚咽,即便隔著如此遠的距離,依舊能隱隱傳來。
更遠處,隱約可見高大的石垣城牆,將港口與內城緊緊相連,城牆垛口後,巡邏兵丁手持長槍的火把光影清晰可見。
而連接港口與內城的唯一通路,那座橫跨深澗、氣勢恢宏的七丈石拱橋“豐橋”,此刻更成了森嚴壁壘。
橋頭兩側,矗立著兩座堅固的木石哨樓,火光通明,哨樓上強弓勁弩的輪廓在火光中投下猙獰的剪影。
橋麵上,兩隊披著簡陋竹甲、手持長矛的倭兵正沿著橋欄來回巡邏,步伐僵硬卻透著一股麻木的警惕。橋尾通向港口的閘門處,更是鐵閘森然,拒馬猙獰,數十名倭兵持械肅立,如臨大敵。
整個港口,燈火輝煌之下,彌漫著一種外鬆內緊、令人窒息的戒備氣息。
完顏菖蒲緩緩放下千裏鏡,鏡筒上已沾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她秀眉微蹙,豐潤飽滿的唇瓣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暗忖這港口守備之森嚴,遠超預估。
完顏菖蒲轉回頭,目光掃過身後匍匐在濕冷草叢中的忠孝軍將士。一張張沾滿泥汙、被疲憊刻畫出深深溝壑的臉龐,在晦暗的光線下如同沉默的石雕般冷凝。
連日翻越信濃的崇山峻嶺,人馬皆已到了強弩之末,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山坡上此起彼伏,與漸漸瀝瀝的雨滴聲交織一處,讓完顏菖蒲心憂不已。
完顏菖蒲輕輕咬了咬牙,那貝齒在略顯蒼白的唇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痕,隨即化為一抹不容置疑的決斷:“傳令,兄弟們連日苦熬,已是疲敝。就地隱蔽,抓緊歇息。拂曉時分,天色將明未明,人最困乏,便是我們動手之時!”
胡青奴一身皮甲也早已濕透,聞言猛地抬頭,銅鈴般的豹眼中滿是血絲,更添憂色:“公主!您這身子……”
“放心,我撐得住!”完顏菖蒲唇角勉強牽起一絲笑意,那笑容在蒼白中綻開,卻如寒夜裏驟然點亮的一盞明燈,帶著金枝玉葉特有的驕傲與草原女兒深入骨髓的韌勁,“去吧,讓兄弟們養足精神頭!”
胡青奴喉頭滾動,終究將滿腹擔憂咽下,重重一點頭,魁梧的身軀在泥濘中敏捷地匍匐後退,低聲而急促地將命令傳遞下去。
原本緊繃壓抑的山坡,傳來一陣極力壓抑的、如釋重負的吐息聲,隨即陷入更深沉的死寂,隻餘雨打草木的沙沙。
胡青奴身影方逝,五道黑影已如鬼魅般從周遭暗影裏飄出,悄無聲息地圍在完顏菖蒲身側,將她護得密不透風。
當先兩人都是男子。
左邊那人身形魁梧如鐵塔,滿腮虯髯根根如針,目光掃過四周漆黑的樹林山岩時,銳利得似能剖破夜幕,任誰也休想在他眼皮下藏住半分動靜——正是摘星處的占春魁。
隻見其背上玄鐵大弓沉甸甸壓著,箭囊裏三支雕翎箭泛著懾人的寒光,一身野性與殺氣渾然天成。
右邊那人卻精瘦幹練,氣息沉凝得像座山嶽,站在完顏菖蒲身後三尺處,身子微微前傾,雙掌虛按腰間,十指關節粗厚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目光隻緊鎖著她周身三尺之地,仿佛築起一堵無形氣牆。這是摘星處的留春令,擒拿鎖喉的功夫在王府裏無出其右。
後麵跟著三名女子。
頭一個麵容清秀,手腳麻利得緊,剛站穩便從背後油布裹著的藤匣裏取出物事:一盅熱氣騰騰的玉盞,一碟精致的金絲棗泥糕,還有一小碗溫著的羹湯,隱隱飄著藥香。
此乃摘星處的白鴿子,既要照料完顏菖蒲飲食起居,亦是舍命相護的死士。
另一女麵無表情,眼神靜得像口古井,纖手快如閃電搭上完顏菖蒲腕脈,指尖透著溫潤的內勁,正是醫毒雙絕的長命女。
最後那女子身形矯健,眼神靈動,腰間亮銀軟鞭纏得緊實,此刻卻像道最貼心的影子,緊貼在完顏菖蒲身側半尺不到,微微側過身護著她隆起的腹部,連呼吸都與她調得一致。這摘星處掃花遊,外家橫練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一流高手也休想近身。
五人各司其職,動靜間默契天成,周遭的風仿佛都被這無形的戒備逼得緩了幾分,隻餘下夜蟲低鳴,襯得這護持愈發森嚴。
完顏菖蒲看著遞到麵前的玉盅和糕點,又看看正凝神為自己診脈的長命女,不禁啞然失笑,鳳目流轉間帶著幾分無奈與一絲暖意:“長命女,你這可真行!你給我診脈?你不知道我會醫術?”
長命女恍若未聞,指尖微微用力,細細體察著那腕脈的跳動,片刻後,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聲音清冷:
“少夫人,這是王爺親口下的死令。王爺說,您與幾位少夫人,性子一個比一個剛強執拗,隻知往前衝,不知顧惜己身。屬下職責所在,必須時刻盯著,寸步不離。您的安危,便是屬下的性命。”
“哦?”完顏菖蒲眉梢一挑,故意拖長了語調,帶著幾分促狹,“那你倒是說說,我這脈象如何呀?可有大礙?能否提劍殺敵?”
完顏菖蒲覺得有趣,故意逗逗這個總是一本正經的“大夫”。
長命女不為所動,語氣斬釘截鐵:“脈象弦細而滑,雖胎元穩固,然沉取略顯虛浮。連日奔勞,心神損耗過巨,肝氣鬱結,更兼風寒濕邪隱隱有內侵之兆。
少夫人,您必須立刻靜臥休養,調息安神,絕不能再妄動真氣,勞心勞力!”
她頓了頓,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針,緊緊盯著完顏菖蒲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還有!少夫人,您是否偷偷服食過‘紫蘇安胎散’?那方子裏還加了三錢血竭、五分穿山甲鱗,藥性太烈,尋常孕婦沾都不能沾,您怎能……”
完顏菖蒲心下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甚至故意露出幾分被冤枉的嗔怪:“胡說!我可沒吃什麽安胎散?許是這幾日啃了些山間野果,或是淋了雨著了寒氣,脈象才顯得略有不同罷了。你莫要危言聳聽,擾我軍心!”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奪白鴿子手中的玉盅,動作帶著幾分賭氣的意味。
長命女卻猛地踏前一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罕見的嚴厲,目光掃過周圍幾名摘星處高手,更掃向不遠處忠孝軍中隱約投來的視線:“屬下絕未診錯!少夫人,您就饒了我們吧!您腹中懷的可是龍鳳胎!您若是有半點閃失,我等萬死難辭其咎!”
這般說著,她猛地轉頭,對著忠孝軍親衛厲聲道:“你們都給我聽真了!我長命女從不知‘留情’二字怎麽寫!從此刻起,誰若再敢私自給少夫人遞送此類虎狼之藥,無論有心無意,我都要他的命!”
她聲音不大,卻蘊含著冰冷刺骨的殺意和內勁,如同寒針般刺入周圍每一個人的耳膜。
忠孝軍中幾個負責保管公主行囊的親衛,聞言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臉色瞬間煞白,慌忙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喘。
這五個人身上散發出的危險氣息,如同五頭蟄伏的洪荒凶獸,令人心膽俱寒。更何況,誰不知道公主身份何等尊貴?她腹中胎兒,不僅關係大金未來,更是梁王府血脈傳承的根基,誰敢在這節骨眼上觸摘星處的黴頭?
“你!”完顏菖蒲被這突如其來的嗬斥弄得一愣,隨即柳眉倒豎,鳳目圓睜,“長命女!你幹什麽?仗著公公的令箭,欺負我是不成?”
長命女見她動怒,“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冰冷的泥濘之中,濺起點點泥漿。她頭顱深垂,雙手按在膝前,聲音低沉卻無比清晰:“屬下不敢!少夫人,摘星處的規矩,您比誰都清楚。
我們五人既被王爺指派到您身邊,此生此世,性命榮辱皆係於您一身。從今往後,您便是我們的主子,您腹中的公子和小姐,更是我們拚死守護的命根,半點差池,便是天塌地陷,求少夫人體恤!”
冰冷的雨水順著長命女的發髻流下,混著泥水,更顯淒清。
完顏菖蒲看著跪在泥水中的長命女,又看看周圍這四張緊繃臉,心頭那點被頂撞的惱意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甸甸的暖流與無奈。
她緩緩俯身,一把將長命女拽了起來,嗔怪道:“快起來!你們這是做什麽!”她聲音軟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好了好了,我知曉了。你們就是吃準了我好說話!”
她不再爭辯,接過白鴿子重新遞來的玉盅,小口小口地喝起那用料考究卻滋味寡淡的“安胎粥”來,隻是那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著,顯然對這“精心準備”的食物不甚滿意。
五人見她終於肯安靜進食,不再“瞎鬧”,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鬆弛,臉上凝重的神情也緩和了幾分。
完顏菖蒲一邊優雅地進食,一邊頭也不抬地問道:“可有什麽新的軍情傳來?”
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留春令,立刻微微躬身,聲音低沉而清晰地稟報:“回少夫人。北方三藩,源氏、織田氏、豐臣氏,在我軍離開下野後,果然不甘銀礦被奪,曾集結重兵試圖反撲。
但我軍後續攜帶火器的援兵已至,憑借火器之利,三藩聯軍猛攻數次皆被擊退,死傷慘重。從戰場態勢看,倭兵麵對我軍犀利火器,幾無抗衡之力。後續援兵正源源不斷自海路運抵,下野銀礦已徹底被我們收入囊中。”
他語速平穩,條理分明:“然則,這三藩首腦也非愚鈍之輩。強攻不成,他們已改變策略,放棄了對銀礦的正麵爭奪,轉而將主力急速南下,扼守在赤山山脈北麓的幾處險要隘口,構築起堅固防線,正逐步封鎖周圍要道,以此來阻止我軍將銀子運送出去。
據多方探子匯報,三藩聯軍總數已逾三萬,似乎是要防備我軍後續主力南下平安京。
同時,根據安插在平安京外圍的暗樁傳出的零星消息,這三藩似乎正秘密接觸倭國皇室,具體密議內容難以探知,但觀其兵力調動方向,確有向平安京外圍靠攏集結的跡象。不知他們是意在防備藤原道長,還是矛頭已對準了我們。”
完顏菖蒲握著玉盅的手指微微收緊,停下進食,鳳目之中精光閃爍,陷入沉思。
雨滴落在她濃密卷翹的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襯得那雙眸子越發深邃。
半晌,完顏菖蒲低聲自語,更像是在梳理混亂的思緒:“楊炯親率螭吻營在南方阻敵增援,楊渝和王修被困在攝津外圍,藤原老賊挾持葉子龜縮伊勢神宮。
如今敵人在明處重兵布防,唯有我們這一支偏師,行蹤詭秘,尚遊離於敵之視野之外。這是唯一的變數,也是唯一的生機。”
完顏菖蒲將剩下的粥一飲而盡,將玉盅遞給白鴿子,目光再次投向山下那片燈火輝煌卻危機四伏的港口:“可我們隻有一千疲兵,後續兵力被三藩死死堵在赤山口,指望不上。
就算此刻奪了船,按原計劃繞行海路去攻打藤原重兵把守的攝津,無異於以卵擊石,杯水車薪,根本撼不動藤原的烏龜殼,更救不出葉子!”
完顏菖蒲話音一頓,目光沿著海岸線急速掃視,最終定格在豐橋港東南方向那片更顯深邃的海域,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型:“留春令,我記得輿圖所示,這三河之地,與德川家的老巢伊勢,僅隔一道狹窄海峽,遙遙相望?”
留春令立刻回應:“正是!伊勢乃德川家經營多年的海港重鎮,亦是其水師大本營所在,港口規模雖不及豐橋,但碼頭工人、船匠、水手極多,且守備軍非常少,多是些德川家的富商大賈和留守貴族!”
“很好!”完顏菖蒲眼中驟然爆發出驚人的神采,“若我們奪船後,不按原計劃南下繞遠路去攝津,而是揚帆橫渡海峽,半日之內便可抵達伊勢。
那裏是德川家的心腹之地,守備力量薄弱,更重要的是,那裏有成千上萬被德川家奴役的倭人工匠、苦力,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兵源。”
完顏菖蒲猛地站起身,錦繡袍袖在山風中獵獵作響,雨水打濕的衣料勾勒出豐腴而充滿力量感的腰身曲線,腹部的隆起在動作間更顯分明,卻絲毫不減其英姿勃發:
“我們隻需以雷霆手段,擒住德川家在伊勢港的主事之人,以其性命相挾!再以少量精銳驅策、武裝起那些飽受壓迫的倭人奴工,一把火點燃他們求生的欲望。
然後,我們便可驅趕著這把‘火’,沿著山城古道,直撲平安京背後,藤原老賊和那狗屁天皇的注意力都在攝津和南方,絕想不到背後會突然殺出這樣一支‘奇兵’!”
她越說語速越快,思路也越發清晰:“隻要我們在平安京背後製造出足夠大的混亂,藤原道長必然分兵回援。屆時,攝津方向壓力驟減,楊渝和王修便有機會破局。
我們這簇‘火’,趁亂掉頭南下,直插伊勢神宮。救葉子,方有可趁之機。此計雖險,卻是我等唯一能撬動整個死局、化被動為主動的支點。
戰場之上,唯快不破,唯變不僵。我們動起來,讓敵人覺得處處有刀,風聲鶴唳,他們才會首尾難顧,我們才會有機可乘。”
眾人聽著她這石破天驚的計劃,一時間都屏住了呼吸。這計劃大膽到了極點,也凶險到了極致。
深入虎穴,驅虎吞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然而,仔細咀嚼完顏菖蒲的話,環顧眼下這局麵,這看似瘋狂的計劃,竟還真有些道理。
留春令沉默片刻,臉上憂色更重:“少夫人,此計確有可能出其不意。然則,倭人奴性深重,畏威而不懷德。我們僅憑一千人,深入德川家老巢,想要在極短時間內煽動起足夠多的倭人工匠反叛,並形成戰力,這難如登天不說,若是生了肘腋之變,那可就遭了。”
“所以關鍵在於‘擒賊擒王’和‘雷霆手段’!”完顏菖蒲斬釘截鐵,“必須在最短時間內,以最酷烈的方式,摧毀他們的意誌,點燃他們的恐懼和貪婪,讓他們別無選擇!”
這般說著,完顏菖蒲忽然想起一事,目光灼灼道:“對了!我記得你們之前提過,咱家在倭國大的宗藩內部,並非全無線索?”
一直如標槍般矗立、鷹視四周的占春魁,此刻微微側首,發出一種略帶沙啞的尖細聲音:“有!在德川家的代號‘安公子’,是三公主早年埋下的一枚極深暗樁,身份是德川家旗本武士,位置不低,確在伊勢港內。可自從三公主去了西夏,聯絡渠道幾乎中斷。此人是否依舊忠心?是否已被察覺?屬下不敢斷言。”
“有內應就好!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可一試!”完顏菖蒲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時不我待,就這麽定了,變更計劃,東渡伊勢,攪他個天翻地覆!”
完顏菖蒲不再多言,迅速展開厚實油氈,裹緊身體後,強迫自己側臥下來,閉上雙目,養精蓄銳。
山風呼嘯,裹挾著冰冷的雨絲,抽打在油氈上,發出劈啪的輕響。摘星處五人如同五尊沉默的雕像,將她圍在核心,隔絕了風雨與一切可能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