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8章 三軍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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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邊陲,西寧府城頭。
英國公康白極目遠眺,但見青龍衛大營中燈火熒熒,宛若星羅棋布,不由得眸中精光微閃,撚須沉吟道:“觀其營盤布置,竟是早有籌謀之勢。”
旁有副將應聲道:“將軍何出此言?末將觀其裝備,多是輕騎疾行的模樣,甲胄亦以鎖子甲為主,倒真像是同回鶻野戰被逼迫至此。”
康白輕搖其首,目光如電,緩聲道:“西寧毗鄰吐蕃,與回鶻並不接壤。縱使青龍衛需補給糧草,亦當取道西涼,何以千裏迢迢越吐蕃而抵西寧?更兼攜攻城重器,其誌恐在長安!”
眾將聞之,皆倒吸涼氣。
副將馬國成性急,當即厲聲道:“天波府竟敢如此?!我艸他媽!他們敢謀反?”
另一副將費古麵凝重霜,蹙眉道:“將軍,西寧守軍不過三千,何以抵擋三萬虎狼之師?若青龍衛鐵心謀逆,隨便尋個由頭便能攻城,屆時縱使我等拚死力戰,亦恐……”
馬國成冷哼一聲:“怕他甚麽!楊朗那小崽子乳臭未幹,還能翻天了不成?老費你也忒長他人誌氣!”
康白輕擺其手,止住二人爭執,歎道:“二位所言俱是在理,卻亦皆未得其中三昧。”
遂自懷中取出一紙文書遞與諸將傳閱,自家則憑垛遠望,緩聲道:“長安城中暗流洶湧,二位公主爭儲日亟。青龍衛此來必為入京。我等縱使死守,最多不過阻其三日。何況秦州已破,董氈引兵入京,西寧已成孤城,死守何益?”
眾將閱畢軍報,皆相顧失色。
費古顫聲道:“秦州既失,西北門戶洞開,青龍衛若破西寧,南下東進,便可直搗京畿呀!”
康白頷首,令親兵為其披甲,朗聲道:“不論二位公主孰勝孰負,青龍衛終是我大華軍隊。同室操戈,徒使外敵得利。況且大局定後,你我命運難測。不若反其道而行,讓出西寧,奇襲青塘!董氈既敢犯我大華,便該有滅族之覺悟!”
眾將聞言,皆眼前一亮。
費古擊掌歎道:“將軍高明!如此既不涉皇室內爭,又可立衛國之功。更兼取得河曲馬場,日後吐蕃諸部,皆當聆聽將軍號令!”
正說間,忽聞遠處馬蹄聲如奔雷驟至。
康白立即傳令:“費將軍速整兵馬,取道東山嶝道出城!”
又吩咐道:“告知廂軍,若青龍衛入城,不可抵抗,任其自便。這西寧城,權當贈予楊朗的見麵禮罷!”
語畢,縱身上馬,率眾將疾馳而去,身影漸漸沒入東山暮靄之中。
卻說那青龍衛三萬雄兵,迤邐而至西寧城下,但見旌旗蔽空,戈戟閃亮,端的是一派肅殺氣象。
軍中高擎青龍纛旗,迎風獵獵作響,那旗上金線繡的蟠龍,在月光下鱗甲粲然,恍若活物。
兵士們皆著青漆山文甲,月光照時泛起粼粼青光,遠望似碧波湧動;鞍韉上懸著弓袋箭壺,馬側佩著丈二長槊,真個是刀槍森列,盔明甲亮。
先鋒軍中有郎將楊郊,生得虎背熊腰,麵如重棗,此刻一夾馬腹躍至城壕前,聲若洪鍾喝道:“吾乃青龍衛中郎將楊郊,奉鈞命協調糧秣!兵部文書在此!速開城門!”
聲浪滾過城頭,卻隻見幾麵守軍旗幟懶洋洋飄著,半晌竟無人應聲。
副將湊近低語:“將軍,城頭守軍稀疏得古怪,莫不是設有詐?”
楊郊冷笑撫刀:“正要他使詐!若敢動手,反倒成全我等入城清賊之名!”
話音未落,忽聽得“轟隆隆”一陣響,那包鐵城門竟自洞開。
城垛間探出個廂軍都頭,賠笑高呼:“將軍們遠征辛苦!城中父老備得薄酒粗食,還請速速入城補給!”
青龍衛眾人一時怔住。
楊郊擰眉暗忖:原預備了千百般說辭應對盤問,連血戰捐軀的念頭都存下了,怎料得這般輕易?
正疑竇叢生時,後方蹄聲如雷震地,中軍大隊已擁著“楊朗”疾馳而來。那替身戴著人皮麵具,穿著蟠龍明光鎧,遠觀與真楊朗別無二致,揚鞭喝道:“全軍入城!不得延誤!”
楊郊見大軍湧動,心下稍安:縱有陰謀,我三萬兒郎豈怕他甕中捉鱉?
遂引先鋒軍拍馬入城。
才過甕城,卻見長街兩側人聲鼎沸,百姓們簞食壺漿,擠擠挨挨攔道相迎。
有個鬢發斑白的老嫗,顫巍巍將一籃熟雞蛋塞給少年兵士:“小子們這般盔明甲亮,莫不是西夏人又不老實了?多吃些蛋才有力氣!”
那小兵麵紅耳赤不敢接,老嫗竟直接往他鑾袋裏塞。
又見幾個垂髫小兒攀在茶樓欄杆上,咿咿呀呀唱道:“青龍旗,過河西,保得咱百姓賣馬匹——”
酒肆掌櫃更是抬出整甕桑落酒,拿著木勺挨個給軍士舀酒。
滿城但聞箜篌琵琶並羌笛聲,婦女們捧著新采的櫻桃、桑葚,追著馬蹄往鞍袋裏填塞果品。
端坐馬上的“楊朗”見此情景,眉間愈見凝重。
手中馬鞭輕敲鞍橋,暗思道:康白乃百戰國公,豈有不戰而降之理?這些百姓簞食壺漿,倒像是早知我軍行程。若真是忠心王事,何須這般殷勤至諂媚?
當下也不敢怠慢,振臂高呼:“父老盛情,楊某心領!然軍情如火,豈敢耽於酒食?”
旋即厲聲傳令:“全軍不必下馬,即刻穿城而過!”
令旗揮動間,三萬鐵騎如青龍遊走,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急雨般的聲響。
百姓們尚捧著酒食怔在原地,大軍早已旋風似的卷過長街,從東門呼嘯而出,隻留下漫天征塵浮沉不息。
那青龍衛沒走多久,西寧城外,驟起一陣潑天也似的蹄聲。
這聲響卻與先前青龍衛的輕疾不同,但聞地皮震顫,金石交擊,恍若天河傾瀉,鐵山崩摧。
月色下隻見三千鐵騎如黑雲壓城,人皆罩玄色鐵甲,馬盡被連環鎖鎧,唯露雙目寒光凜凜。那馬上軍士手持丈八馬槊,鞍懸鐵骨朵,腰間還別著短柄鐵錘,正是大華軍中最為精銳的展旗衛重騎營。
當先一杆黑水大纛旗,繡著翻江倒海的玄蛟,迎風獵獵作響,直教星月無光。
排頭一將,生得環眼虯髯,麵如鍋底,正是展旗衛大將軍劉文典。隻見其猛勒韁繩,那披甲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裂石穿雲的嘶鳴。
劉文典環視洞開的城門,又見街市間百姓驚惶四散,酒食果品撒落滿地,不由濃眉倒豎。
忽見一廂軍都頭連滾爬來跪倒,劉文典劈手揪住其襟口,聲如炸雷:“英國公何在?城門因何洞開?守軍都死絕了不成?”
那都頭被他拎得雙腳離地,戰戰兢兢答曰:“英國公已領親兵出城,臨行有令,若見青龍衛至,不可抵抗,還要……還要供給酒食……”
話音未落,劉文典猛地將人摜在地上,暴喝聲震得簷上瓦片簌簌作響:“好個康麻子!真真是老奸巨猾的狗彘奴!這般行事,與開門揖盜何異!”
環眼掃見道旁老嫗摟著孫兒瑟瑟發抖,籃中雞子滾落一地,劉文典忽覺胸中燥火愈盛。
他猛地抽出馬鞭淩空一抽,炸出個淒厲的響哨:“全軍聽令!休管這些鳥事!給老子追他娘的青龍衛!”
三千重騎應聲如雷,鐵流頃刻湧過城門。那玄甲與城門摩擦迸濺火花,馬蹄踏得青石板碎裂飛濺。
途經長街時,但見家家戶戶門窗緊掩,唯有幾個膽大的從窗隙偷窺,見這黑甲森森的軍容,比之先前青龍衛更添十分殺氣。
劉文典一馬當先衝出東門,忽見道上留有新鮮馬蹄印跡,當即俯身以馬鞭蘸起些許泥土嗅察,罵道:“楊朗小兒倒是溜得快!這蹄印還帶溫氣!”
旋即揚鞭指月:“兒郎們!今夜便是跑死馬也要追上那幫小崽子!教他們曉得誰是爹!”
霎時間三千鐵騎奔若雷霆,重甲鏗鏘之聲驚起林間宿鳥,月光下但見一道玄鐵洪流碾過原野,所過之處草偃木搖,連地脈都為之震顫不已。
那展旗衛鐵騎方去不過片刻,西寧城外複聞蹄聲雷動,恍若天河倒瀉。
月色下,但見五千精騎風卷殘雲而至,人皆深目高鼻,身著西域紋樣錦袍,外罩連環鎖子甲,那甲片映著冷月寒光,粼粼如波間遊鱗。頭盔俱是尖頂兜鍪,護耳處綴著狼尾環纓,背後負著桑柘木反曲弓,腰間懸著波斯式彎刀,刀鞘上金絲嵌出火焰紋路,正是回鶻精銳鷹師。
最奇是那五千匹坐騎,通體雪白無半根雜毛,俱是萬裏挑一的大宛天馬。但見它們頸如弓弧,蹄若海碗,奔襲時鬃毛飛揚似流雲瀉地,四蹄起落間地麵微微震顫,端的是龍顱鳳膺、虎脊豹章的神駿。
城頭廂軍都頭趙大正揉著被劉文典揪痛的襟口,忽見這支異族兵馬卷塵而來,驚得三魂去了七魄。
待看清來者竟是回鶻兵,當即目眥盡裂,嘶聲吼道:“關城門!快關城門!”
殘存廂兵慌忙推動絞盤,那包鐵城門吱呀呀正要合攏。
回鶻軍陣中忽躍出一少年將軍,麵龐尚帶幾分稚氣,眸光卻亮如寒星。隻見他彎刀出鞘淩空一劃,聲如鶴唳九霄:“兒郎們,衝!”
五千鐵騎應聲加速,大宛馬果然名不虛傳,但見它們肌肉賁張如弓弦滿月,猛然發力時竟似離弦之箭,距城門三十丈時突然集體暴起,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連串火星。
廂軍箭雨潑灑而下,怎料那些箭鏃撞在鎖子甲上叮當亂響,竟多數彈落在地。偶有射中馬匹者,那大宛馬吃痛後反而奔得更疾,雪白鬃毛在箭風中飛揚如瀑。
不過喘息的工夫,回鶻前鋒已旋風般卷入城門洞,馬蹄鐵與石板相擊迸出湛藍火花。
趙大絕望地舉刀欲劈,卻被當先一騎彎刀輕挑,佩刀當即飛上半空。但見回鶻騎兵隊形忽變,化作長蛇陣穿街過巷,白馬青甲在月色下恍若流動的銀河。
廂軍們踉蹌追射的羽箭,徒然在鎖子甲上撞出點點星火,轉眼間五千騎已從東門呼嘯而出。
那少年將軍一馬當先衝出城關,忽勒韁繩望向長安。
大宛馬人立而起發出龍吟般嘶鳴,他順勢將彎刀橫在胸前,鎖子甲下清瘦胸膛劇烈起伏,眼中卻燃著兩簇烈火:“阿姐!弟弟來了!”
待得塵煙稍散,西寧百姓方從門縫中戰戰兢兢探首。但見長街上馬蹄印深陷寸餘,散落著幾支折斷的羽箭和撕碎的錦袍碎片,空氣中尚彌漫著大宛馬特有的汗血腥氣。
茶博士王老漢扶著門框喃喃道:“先是青龍衛過境如疾風,又是展旗衛追襲似烈火,現今連回鶻人都來了,這一夜三軍過境,莫非長安城要出大事了?”
滿城百姓麵麵相覷,唯見穹頂冷月西斜。更深露重處,不知誰家小兒夜啼忽起,聲聲泣血般劃破邊城死寂。
正是:
鐵甲連環破鎖扃,霜蹄踏月叩帝京。
簞食未冷三軍過,孤城空懸北鬥星。
紫宸殿裏燭影亂,誰記西寧夜夜心?
千古興亡多少事,盡付羌笛暗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