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金陵畫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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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金陵城,正是暖風醺人時節。
暮色方合,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恰似天河傾瀉,將這金粉地裹進一片琉璃世界。
秦淮河上畫舫如織,紗燈映水,漾出千條胭脂痕。兩岸朱樓裏飄出嫋嫋絲竹,間雜著女子嬌笑聲,竟把暖風都熏得帶了脂粉香。
河畔市肆正值熱鬧時分,賣菱角的老漢敲著竹梆子,聲聲脆響沒入人潮。綢緞莊前懸著丈餘長的杏黃旗,繡娘倚門而立,指尖還纏著未剪斷的金線。
忽聞得一陣焦糖香,原是扛著稻草把的小販穿街而過,上頭插的糖人兒在燈下晶瑩剔透,引得總角孩童扯著娘親衣角不肯挪步。
更鼓樓傳來三更梆響時,茶坊簷下尚坐著幾個吃酸梅湯的書生,談興正濃處忽指河心:“瞧那官船!莫不是轉運使大人的座舟?”
但見八槳官船破開燈影,緩緩靠向碼頭,船頭兵士鎧甲映著明月,壓得畫舫笙歌都靜了三分。
楊炯略瞥了那官船一眼,回頭向毛罡道:“這位金陵轉運使倒是好清閑!彌勒教的人都打上門來了,他倒有這般雅興,還在這秦淮河上蕩舟賞月?”
毛罡亦鎖緊眉頭,低沉應道:“聽聞是為了安撫民心,召齊了全城的權貴、富商並讀書人,開什麽安民詩會。據說還要募捐,用作犒勞我軍將士。”
楊炯微蹙眉峰,緩步向那秦淮河碼頭行去,看著陸續登上官船的人群,聲音漸沉:“你可覺出些異樣?金陵乃江南第一等富庶之地,便是比之長安也不遜色。彌勒教一群烏合之眾,就敢直撲金陵?再說那些被擄的百姓,何以孩童竟占了一半?”
“金陵繁華,詩會燈會原是常事。據那轉運使稱,前數月間市井中屢有小兒走失,想來是彌勒教暗中作孽。”毛罡忖度著回答。
楊炯輕輕搖頭,轉麵問一寸金:“這金陵轉運使,你可知其根底?”
一寸金忙趨前一步,眼中暗藏精光,恭聲答道:“回少爺,金陵知府梁光祖是老爺門生,現任轉運使元嘉就是梁光祖提拔舉薦。據梁光祖所言,元嘉極善理財,頗有才幹。在句容任知縣時興修水利、勸課農桑,大力推行商貿,不過三年光景,便將一個貧苦小縣治理得豐足興旺。”
楊炯微微頷首,目光卻凝注在畫舫首端高懸的兩盞巨燈上。
但見那燈罩近乎透明,上繪山水墨痕,燭影搖紅之際,映出極淡的枝狀紋路,恰似天然紋理;畫師更借勢添作枯枝,疏落有致,意境清遠。
見此情形,楊炯心下一突,凝神細觀,果在燈罩邊緣瞥見細微的內卷之痕。
身旁李澈見楊炯望燈出神,不禁問道:“可有什麽不妥?”
“那是人皮燈具。”楊炯語氣森冷,驚破夜色。
眾人聞言皆駭然變色。
毛罡急問:“侯爺何以得知?”
楊炯深吸一氣,心下自忖不可直言前世曾在博物館中見識過納粹人皮藏品及密宗法器,故識得人皮紋理與畜皮之別,隻隨口道:“家中供養的吐蕃僧侶曾言,彼地慣以此物製作法器。”
一寸金蹙眉沉吟:“少爺,這兩盞燈籠規模不小,觀其細膩程度,恐需四五嬰兒之皮方可製成!朝廷明令禁絕此等人皮穢物,元嘉身為轉運使,豈有不知之理?何以敢公然懸於此地?”
楊炯冷笑一聲,心中已有幾分猜測:“備小舟,我等上去看個究竟。”
一寸金應聲而去,不多時便召來一葉烏篷小船。
四人默然登舟,毛罡挽袖操櫓,露出鐵鑄般的臂膊,那櫓在他手中輕若竹篾,但聞水聲潺潺,小船如箭般追畫舫而去。
漸近時,但見官船高聳如樓,船幫上釘著銅釘,映著月光泛出冷森森的青色。兩盞人皮燈籠在船頭搖曳,燈影裏可見三五兵士持戈而立,甲胄相擊之聲隱約可聞。
一寸金立在船頭,解下腰間玉帶,露出裏頭暗藏的飛虎爪。隻見她手腕輕抖,那精鋼所鑄的虎爪便悄無聲息地扣住畫舫雕花欄杆。
李澈卻是不用這等器械,單憑著一口真氣,足尖在船舷輕輕一點,整個人如紙鳶般飄起,衣袂翻飛間竟不帶起半點風聲。
但見其身如鬼魅,貼著船壁遊走,恰似壁虎巡牆。偶有巡邏兵士經過,她便倏地縮身隱入陰影,待那腳步聲遠,又複如靈蛇出洞。
這邊廂一寸金亦不遑多讓,順著飛虎爪的銀索攀援而上,行動間但見青衫微動,竟似春燕穿柳般輕靈。
二人恰在畫舫二層匯合,相視點頭。
忽見一胖大守衛轉出屏風,一寸金疾如閃電,右手並指如戟,正中那人命門穴。同時左袖輕拂,直掠對方麵門,一股迷香便送入鼻竅。
那守衛尚未及出聲,便軟軟倒下。
李澈早展臂相接,將人輕輕放倒在氈毯上,不發半點聲響。
此時楊炯與毛罡也已緣索而上。
四人隱在朱漆柱後,但見艙內燭火通明,絲竹之聲愈顯清晰,夾雜著勸酒行令的喧嘩。
楊炯整了整衣衫,沉聲吩咐:“毛罡、一寸金!速去探查畫舫虛實,莫要打草驚蛇!”
二人點頭,迅速消失在了轉角。
楊炯這才凝神打量周圍環境,但見這官船竟比外瞧著更顯豪奢。船分三層,雕梁畫棟自不必說,單是那舫首懸著的兩盞人皮燈籠,便已不是尋常人家能有。
燈籠映照下,船板皆用紫檀木鋪就,漆光可鑒人影,四下裏熏香嫋嫋,非蘭非麝,倒似混著些奇異的甜腥氣。
楊炯拉李澈一路登上頂樓,進入廳堂後,默默隱在珠簾之後,窺見正中大廳燈火如晝。八扇雲母屏風環列,上繪金陵勝景,屏前設一紫檀雕螭案,案上擺著汝窯美人觚,內插數枝新摘的白玉蘭。
四下裏設著十來張花梨木交椅,披著大紅金錢蟒引枕,椅上諸人皆錦衣華服,想必是金陵城的頭麵人物。
廳堂東首設一戲台,幾個歌妓正彈唱《風光好》,水磨調細細地纏在笙簫聲裏。
西首一溜紫檀長案,擺著數十樣精致茶果:玫瑰鬆子糖、茯苓糕、鵝油卷兒,並一盆冰鎮著的酸梅湯,浮著碎冰與桂花。
那上首四人最是打眼。皆穿著遍地錦妝花緞子衣裳,手指上套著翡翠扳指,腰間玉帶扣皆用赤金打造。
當中一個胖大員外,麵團團似富家翁,眉間卻深鎖愁雲;左側幹瘦老者不時撚須,額角滲出細汗;右側黑麵漢子雙手緊握椅臂,青筋暴起;末座那位倒是麵色如常,隻一雙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暗自打量著廳內情形。
忽聽得屏風後環佩叮當,轉出個三十上下的官員。
但見他身著朱紅公服,腰係銀花帶,麵如傅粉,唇若塗朱,端的是一表人才,此人當是金陵轉運使元嘉無疑。
他身後跟著個青衫書生,手持折扇,眉目清朗,行動間卻隱隱透著股陰柔之氣。
元嘉行至廳中,朝四下拱手笑道:“今日承蒙諸位賞光,在這秦淮河上共襄盛舉。如今彌勒教作亂,全賴將士用命,方保得金陵太平。本官忝為父母,自當為軍民籌餉!”
話未說完,那青衫書生忽將折扇一合,接口道:“大人愛民如子,實乃金陵之福。晚生不才,願拋磚引玉,出幾個對子助興。若有人對得上,晚生願捐紋銀千兩,若對不上……”
書生輕笑一聲,眼風掃過那四個富商,“便請諸位依例認捐如何?”
滿堂頓時喝彩起來,那些不明就裏的書生小姐們紛紛叫好,唯獨四個富商麵色愈發難看。
元嘉撫掌笑道:“妙極!便請先生出題。”
書生踱至廳中,揚聲道:“第一個對子簡單,水底月如天上月。”
話音方落,胖富商身後轉出個清客,忙不迭應道:“此對容易,眼中人是麵前人。”
誰知書生竟搖頭道:“對仗雖工,意境卻俗。”
折扇指向那清客,“閣下莫非覺得,這籌餉之事也如對對子般兒戲麽?”
清客頓時麵紅耳赤,訕訕退下。
黑麵富商身後的清客見狀,小心翼翼接道:“那便對,雲邊雁似夢裏雁。”
書生冷笑:“輕飄無力,如何擔得起守城將士的血汗?”
那黑臉富商擺擺手,示意這清客退下。
楊炯在簾後看得分明,低語道:“這對子本不難對,那兩個清客對得也非常妥帖,這書生有問題,分明是故意刁難。”
李澈輕扯他衣袖,悄聲道:“且看那些丫鬟仆役,步履沉穩健捷,太陽穴微微鼓起,行氣法門陰邪得很,絕非尋常下人。便是那青衫書生,也是個內家高手,估摸著也已經登堂入室了!”
此時廳內元嘉忽朗聲道:“既然無人能對得工整,按先前約定,四大商號各捐一千兩,可好?”
說罷竟不容分說,擊掌喚來書吏當場記賬。
那幹瘦富商急得起身:“大人,這……”
卻被元嘉一個眼風逼得咽回話去。
書生不依不饒,又出第二對:“千裏為重,重水重山金陵府。”
這回四大富商皆是麵色難堪,身後清客竟無人敢應。
沉默半晌,元嘉歎道:“看來今晚詩興不佳啊。這樣吧,本官做個和事佬,諸位每人再加五百兩,湊個整數如何?”
此言一出,根本不等四大富商回應,那書吏已然唱喝記錄:“津梁堂、雲錦齋、淮浦鹽鐵記、清茗雅釀酬軍,各捐五百兩!”
正此時,毛罡與一寸金已閃身進來。
毛罡附耳稟道:“侯爺,船底暗艙藏著數十孩童,皆錦衣玉食,有仆婦照料。”
“不過,老身觀察周遭護衛,皆是內家高手!守備森嚴,倒像是在看管人質!”一寸金接話。
楊炯心頭雪亮,這分明是挾持人質勒索巨賈!
正思忖間,忽覺那青衫書生麵熟得很,腦中閃過彌勒悲無量和舍無量,驚訝之餘,竟然覺得眼前這書生眉目竟與那二位有六七分相似。
“莫非是慈無量?”楊炯暗自猜測,心下已確定了九分。
想那彌勒教最擅長的勾當就是拐賣幼童,管說摘星處一直查不到彌勒教首腦的消息,原來是有這四品轉運使護著,並且還是在梁王的封地江寧府金陵,這一手燈下黑倒是玩的巧妙。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那一萬人就敢攻打金陵城,原來是有內鬼呀!好在楊炯來得及時,不然怕是真被彌勒教得了手。
此時元嘉又擊掌令絲竹暫歇,揚聲道:“今夜月色澄明,本官特請來世外高僧,與諸位共參禪機。”
話音剛落,但見屏風後轉出個披著金襴袈裟的老僧,白眉垂頰,手持念珠,端的是寶相莊嚴。
楊炯盯著來人,瞳孔猛的一縮,心下卻已經冷到了極點:釋慧芽呀釋慧芽!真是冤家路窄!老子正愁找不到你呢!
釋慧芽站定場中,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見月色如洗,忽得偈語一首,還請諸位品鑒!”
“大師且說!”眾人紛紛笑意相迎。
釋慧芽邁出一小步,寶相莊嚴的吟道:“眾星羅列夜明深,岩點孤燈月未沉。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
此詩一出,滿堂頓時寂靜。
這詩看似詠月,實則暗藏機鋒,以明月自喻佛心,分明是暗示其“即心即佛”,更兼措辭典雅,意境超逸,確非凡品。
元嘉適時接話,笑道:“大師果然妙悟!不如就以明月為題,請諸位賦詩。彩頭嘛……”
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四大豪商,“便設一萬兩如何?”
四大豪商聽了,身軀都止不住顫抖,麵色更是慘白如紙。可一想到自己孩子都在他們手中,當下心中的氣憤也瞬間啞了火。
那胖員外長歎一聲,顫抖著起身,剛要開口認輸,卻聽得一聲清越長笑自珠簾後傳出:
“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不知何處片雲來,做許大、通天障礙。
虯髯撚斷,星眸睜裂,唯恨劍鋒不快。一揮截斷紫雲腰,仔細看、嫦娥體態。”
但見楊炯掀簾而出,朗聲吟誦一首《鵲橋仙》,聲音清越,如若金石擲地。
上闋寫待月之焦灼,下闋抒斬雲之豪情,字字鏗鏘,竟將明月詩作出金戈鐵馬之氣。
滿堂文人聽了,皆是愣在原地。
有識貨的已然擊節讚歎:“這等豪邁詞風,直追鎮南侯呀!”
“以劍劈雲,奇思妙想!”
“銀蟾出海已是佳句,通天障礙更見氣象!”
……
一時間,氣氛瞬間被推至頂點,紛紛對楊炯投來欽佩的目光。
釋慧芽白眉微顫,合十道:“施主高才!不知尊姓大名?”
楊炯冷笑,一腳踢翻眼前茶幾,厲聲喝道:“我是你爹!艸你娘的釋慧芽!梧桐,宰了這畜生!”
這一聲怒喝如霹靂炸響,釋慧芽聞聲劇震,手中念珠啪嗒落地:“楊……楊炯?你是楊炯!你怎會在此?!”
楊炯一把撕下人皮麵具,目光如冰刃掃過全場:“都給老子站好了!今夜誰都別走!”
滿堂燭火為之一顫,畫舫笙歌霎時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