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3章 窯瓶伴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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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維五月,長安城裏暑氣正盛,日頭剛落,西天還漾著一抹殘紅,恰似潑翻了胭脂奩,暈得半天都透著些暖香。
    可那青龍寺周遭卻半點沒有這初夏的柔順氣,隻見那明晃晃的甲胄排得裏三層外三層,如銅牆鐵壁一般箍住了古刹。
    金花衛的兵士個個身長八尺,肩披全甲,腰懸镔鐵長刀,頭盔上的鎏金獸首在初上的華燈裏泛著冷光,呼吸間帶出的白氣混著汗味,在晚風裏凝成一片肅殺之氣。
    忽聞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兩隊兵士抬著門板自寺內出來,門板上蓋著粗麻布,卻擋不住底下滲出的暗紅血跡,順著木板縫隙滴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
    有那眼力尖的,瞥見麻布下露著半截玄色勁裝,袖口繡著銀線流雲紋,指節上還套著鐵指環,這分明是江湖上成名的武師才有的裝束。
    不多時,這樣的門板已抬出七回,每一回都引得周遭人群一陣騷動。
    街邊的小攤早已亮起了燈籠,昏黃的光透過竹篾罩子灑在地上,映著來往行人的鞋履匆匆。
    那賣糖畫的老漢正轉著糖勺,見又有門板抬出,忙停了手,扯著嗓子喊:“快看!快看!這都第七個了!嘖嘖,骨頭架子怕是都散了。” 他頜下的山羊胡抖個不停,手裏的糖勺滴下幾滴琥珀色的糖稀,在石板上凝成小小的圓點。
    旁邊挑著菜擔子的漢子剛把擔子歇在牆角,聞言直起腰,捶了捶酸脹的腰杆道:“這些人膽子也忒大了,梁王的居所也敢衝撞,真是嫌命長!”
    “可不是嘛,” 賣涼茶的婆子遞過一碗涼茶給客人,搭話道,“前兒個還有人說,梁王被正一派的掌教刺殺了呢!”
    那喝涼茶的書生身著青布儒衫,扇麵上畫著水墨山水,說話時語氣帶著幾分倨傲。
    他放下茶碗,搖著折扇道:“這你也信?梁王是什麽身份?開國第一公,大華唯一的異姓王,手下奇人異士多如牛毛,一個小小的江湖人士豈能傷其分毫?”
    旁邊一個穿短打的腳夫蹲在地上,一邊擦汗一邊道:“可現在全長安都這麽傳呀!要不然怎會鬧出這麽大的事?書生們在宣德門請願,又出了太白晝現的異兆,如今九門都閉了,若是往常,梁王早就出麵穩住局勢了,怎麽這次一直閉門不出呢?”
    他話音剛落,周遭頓時靜了下來,連那賣糖畫的老漢都不轉糖勺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臉上都帶著幾分疑慮。
    就在這沉默之際,一個清脆的童聲響起:“梁王是好人!他把西園開放給百姓遊覽,還送了很多錢給我家呢!我長大了也要去參軍,當麟嘉衛!”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童,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衣裳,手裏抱著一摞報紙,小臉漲得通紅。
    這孩子如此說話,想必是麟嘉衛烈士的遺孤,梁王府待麟嘉衛的遺屬向來優厚,眾人見了,都不由得會心一笑,那賣糖畫的老漢還舀了一勺糖稀,給孩子畫了個小老虎。
    正笑著,忽有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你們說,梁王為什麽不爭呢?”
    這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麵,瞬間在眾人心裏激起漣漪。
    眾人皆是一怔,隨即都低下了頭,沒人敢接話,可那句話卻像藤蔓一樣在心底纏繞:是呀,以梁王的威望和實力,為何不做皇帝呢?
    沒等眾人多想,遠處傳來一陣梆子聲,巡街的武侯提著燈籠過來了,燈籠上 “金吾” 二字格外醒目。
    眾人見狀,忙作鳥獸散,賣糖畫的老漢慌忙收拾攤子,挑菜的漢子挑起擔子就走,轉眼間,街邊就清淨了不少。
    隻剩那攤子角落的方桌旁,一個五旬上下的男子還坐著。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麵容剛毅,下頜上留著短須,正慢條斯理地吃著手裏的糖餅。
    糖餅的碎屑掉在桌上,他伸手拂了拂,隨後掏出五枚銅錢放在桌上,銅錢疊得整整齊齊。他站起身,拍了拍長衫上的灰塵,朝著青龍寺正門走去。
    守在門口的金花衛見此來人,先是一愣,隨即齊齊立正敬禮,甲胄碰撞發出 “哐當” 聲響:“見過萊國公!”
    沈槐擺了擺手,聲音沉穩:“帶我去見梁王。”
    兵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麵露難色。他們奉了命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入內,可眼前的是萊國公,開國元勳,他們哪裏敢攔?
    正僵持間,一道黑影從門內閃出,動作快如鬼魅。隻見來人穿著黑色勁裝,腰間係著玉帶,上麵掛著一枚羊脂白玉佩,正是摘星處的定風波。
    他走到沈槐麵前,拱手行禮:“萊國公請跟我來。”
    說罷,轉身引路,腳步輕盈,踏在青石板上竟沒絲毫聲響。
    沈槐跟在他身後,穿過層層回廊。廊下掛著的宮燈散發著柔和的光,照亮了廊柱上的楹聯,字跡蒼勁有力。
    階前的青苔被打理得幹幹淨淨,牆角種著幾竿修竹,竹葉在晚風裏輕輕搖曳,發出 “沙沙” 的聲響。走過幾道月門,繞過一座假山,終於來到一處僻靜的庭院。
    定風波停下腳步,伸手示意:“萊國公,老爺已等候您多時了,請!”
    說罷,便轉身守在了月亮門外,如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
    沈槐頷首,邁步走進庭院。
    打眼看去,隻見庭院中央栽著一棵巨大的降龍木,樹幹粗壯,幾個人都合抱不過來,枝葉繁茂,如傘蓋般遮天蔽日。
    樹下放著一張長石桌,旁邊擺著兩張石凳,楊文和正獨自坐在石凳上,手裏端著一杯茶,仰頭望著天上的明月。
    他穿著一身素色錦袍,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眼神深邃,仿佛能容納世間萬物,即便身處這般風雨飄搖的局勢,依舊氣定神閑。
    沈槐快步走到石桌對麵,見桌上已擺好了一茶盞,茶盞皆是海棠紅鈞窯,色澤瑩潤。
    沈槐倒是從不見外,直接坐下問道:“你知道我要來?”
    楊文和輕笑一聲,拿起茶壺給沈槐倒茶,手腕輕轉,茶水緩緩注入茶盞,不起一絲波瀾:
    “你這人什麽脾氣我還不知道?一輩子就講個義氣,如今你家那倆小子都跟行章攪在了一起,你能坐得住?”
    沈槐無奈地歎了口氣,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水清苦,卻回甘悠長。他放下茶盞,身子前傾,語氣急切:
    “你到底什麽打算?如今這局勢一日三變,隨時可能爆發大戰,你倒是給個準話,我也好回去準備。不然這般懸著,如何應對今後的局麵?”
    楊文和臉上的笑容淡去,沉默半晌,抬起頭,目光望向遠方的夜空,緩緩道:“你還記得嗎?咱們那些一起打天下的兄弟,當初一路從南打到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是為了一個目的 ——不讓百姓再受兵禍之苦,推翻前梁的腐朽統治。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可那些兄弟,卻沒剩下幾個了。”
    沈槐聽了,也不禁感慨萬千,他端起茶盞又喝了一口,道:“人都會變的,不是嗎?當初咱們雖然出身不同,卻能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一個壇子裏喝酒,不分彼此。開國之後,就有了高低貴賤之分,要分個一二三。等大家都有了子嗣,心思也就變了,還能堅持初心的,太少了,也太難了。”
    楊文和站起身,背著手走到降龍木下,月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銀霜。
    他突然開口,悠悠道:“我沒變。”
    沈槐一愣,臉上滿是激動,眼神裏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他拍案而起,石桌被拍得 “哐當” 響,茶盞裏的茶水都濺了出來:“那就好!我這就去聯絡金吾衛!我兒已領熊羆衛西來,不日就到,屆時我來做那屠龍弑鳳之人!”
    楊文和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稍安勿躁。江南傳來消息,莊姓宗室已被一網打盡,李漟怕是很快就會得到消息。她已經走上了死路,不動手都不行了。還有那李澤,藏在城外嘉午台,這個時候還沒去南疆,顯然是還有倚仗。”
    沈槐坐下身,疑惑道:“李澤即便藏了兵又如何?金花衛、麟嘉衛哪個不是百戰強軍,對付他綽綽有餘!這對你來說,應該不算什麽阻礙吧?”
    楊文和轉過身,走到沈槐麵前,神色凝重:“開國之後,咱們大華內有三疾:一是宗室勢大,二是世家門高,三是將領桀驁。
    李乾元在位時,通過拉攏一批,拆散一批,把咱們開國十三衛全部打散,也算解決了將領桀驁之疾。
    可宗室和世家這兩疾,他隻做了一半。我一直以來的想法,是通過溫和的方式,發展科舉,逐步邊緣化宗室,時間一長,自然能解決這兩個問題。
    可如今看來,大部分人都等不了,或者說不願意等。這一戰,怕是在所難免了。”
    “老楊,你該看得清楚,人心是無底洞,很少有人像你這般一心為百姓著想。說起來,你從一開始就不該有這個心,或者說,有這個心的隻能是天子。” 沈槐直言不諱,語氣裏帶著幾分無奈。
    楊文和長歎一聲,望著天上的明月,自言自語道:“又回到當初那個抉擇的時刻了。”
    沈槐聽得真切,也站起身,背著手與他一同望向明月,悠悠道:“上次你拒絕了莊薑,是為了謝南。這次呢?”
    “你覺得我該走這條路?” 楊文和轉過頭,看著沈槐問道,眼神裏帶著幾分探尋。
    “不該嗎?” 沈槐的語氣變得激動起來,“如今這大華被他們禍害得烏煙瘴氣,行章帶著兒郎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爭取到和平發展的環境,如今全被他們攪亂了。和這些蟲豸在一起,怎麽能搞好國家?”
    楊文和嗤笑一聲,反問道:“舉事向來講究師出有名,可如今大義不在我,難呀!”
    “有那麽難嗎?” 沈槐一臉不解,“咱們當初推翻前梁,不也鎮壓了三年叛亂?如今無非是再行一次舊事,難在何處?”
    楊文和搖了搖頭,道:“這不一樣。前梁是自己內部腐朽,奸佞當道,黨政禍國,邊地屢次戰敗,才導致國內烽煙四起,說白了,是莊氏的國運到頭了。
    可李家大華不同,如今也算民安國平,外部沒有強敵,內部新政雖有反對之聲,但總體是向好的。李家的統治根基還在,百姓的民心也還在。我們若是真的舉事,天下烽煙怕是比前梁時還要大。”
    “大就大唄!等楊炯回來,就讓他跟神通去平叛,大不了再花個五年十年,改朝換代這一步,總是要走的!” 沈槐語氣懇切,眼神裏滿是期盼。
    楊文和沉默片刻,從懷中掏出一封密信,遞給沈槐:“看看吧。耶律南仙那丫頭親自領兵,集結了五萬大軍,以夏狩為名,正朝邊境開來。那丫頭聰明得很,對局勢看得比很多人都準,咱們若是真動了手,周邊國家必定蠢蠢欲動,她怕是會成為得利最多的那個。”
    沈槐接過密信,展開一看,越看臉色越凝重,眉頭皺成了川字:“行章不是跟這耶律丫頭……”
    “哎,兩個都是要強的人,誰都不肯先低頭,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性格使然。” 楊文和歎了口氣,語氣裏帶著幾分惋惜。
    沈槐沉默了,心裏翻江倒海。他來之前,最擔心的就是楊文和下不了決心。他清楚,在這些開國之臣中,真正為百姓著想的,隻有陳群和楊文和。
    楊文和向來是溫和派,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天下重陷戰火。所以他這次來,就是為了說服楊文和下定決心,可如今看來,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複雜。
    正如楊文和所說,目前李家民心未失,冒然易鼎,外患必至,若是再引發內亂,這天下怕是要比前梁時更亂,內憂外患之下,易鼎容易,安天下卻是極難。
    想到這裏,沈槐長歎一聲:“那你有什麽打算?”
    楊文和回到石桌旁,從一旁的畫缸中抽出一卷畫軸,輕輕展開。
    沈槐湊過去一看,赫然是一張大華輿圖,圖上山川河流、城鎮關隘都標注得清清楚楚。
    沈槐正要開口詢問,隻見楊文和拿起石桌上的鈞窯花瓶,將它壓在輿圖正中央。
    那花瓶通體紫紅,釉色肥厚,燦若星河,細細看去,瓶身上的紋理竟隱隱構成了十二星宿的形態,精美絕倫。
    瓶中斜插著一株黃色茴香花,花苞未開,清雅淡然,在華美鈞窯的映襯下,更顯不起眼。
    楊文和凝視著花瓶,沉聲道:“你說,這是鈞定天下,還是花定九州?”
    沈槐仔細打量起那鈞窯花瓶,越看越驚歎於它的工藝,再看那茴香花,不過是尋常草木,哪裏能與鈞窯相比?
    他心中一動,試探著問:“你的意思是……”
    楊文和朗聲大笑,截話道:“鈞瓷凝星漢,山河掌底橫。茴香斜波上,豈能僭春榮?天工壓九鼎,微芳襯釉明。寰宇觀鈞色,豈以草木爭?”
    沈槐聽了,茅塞頓開,大笑著拍手:“對極!對極!”
    “這下安心了?” 楊文和看著他,臉上露出笑容,“速去收攏金吾衛,看好宣德門前的千牛衛,長安城內絕不能亂!”
    沈槐用力點頭,站起身,整了整長衫,大步流星地離去。
    月色如洗,澄澈地漫瀉於庭院之中,將那株降龍木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斑駁搖曳,恍若遊龍。
    石桌上那鈞窯花瓶,其釉色紫紅,燦若星河,瓶中供著一枝茴香花,晚風輕拂,花枝微顫,幽香暗渡。
    這般造景,恰合了插花以古器為體,鮮花為襯,彼此映襯,渾然天成,名為“窯瓶伴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