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4章 捉妖
字數:9224 加入書籤
時值盛夏,長安夜暖,熏風帶著曲江池的荷香,漫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
雖已入夜,街市卻無半分寂寥,糖畫張的銅勺在青石板上 “滋滋” 遊走,轉眼便轉出隻昂首的鳳凰,引得穿花襖的小丫頭扯著娘的衣袖直跳腳。
王婆子的胡餅攤子前,爐子裏的炭火紅通通的,白麵餅子貼在爐壁上,烤得鼓起如圓月,剛揭下來便飄出芝麻與蔥油的香氣,挑著擔子的腳夫摸出幾文大錢,買上兩個,就著攤子上的鹹水豆汁,三兩口便吞了下去。
街東頭的勾欄瓦舍正唱著《遊京》的新曲,琵琶聲脆,笛聲悠揚,簾子裏探出幾個梳著雙丫髻的侍女,對著樓下駐足的書生巧笑倩兮。
街西的雜貨鋪還敞著門,掌櫃的打著算盤,“劈啪” 聲裏,給買燈油的老婦遞過個陶瓶,又叮囑道:“這油稠,點起來亮堂,您老慢走。”
更有那結伴出遊的仕女,穿著藕荷色的羅裙,手裏搖著素麵團扇,鬢邊簪著新開的石榴花,與同行的女伴說著閑話,笑聲如銀鈴般灑在街麵上。
可這滿街的熱鬧,卻半點透不進宣德門廣場的死寂。
自清晨到日暮,再到這星子初上的夜,近萬靜坐的百姓已熬了整整三日。起初還能硬撐著脊梁,舉著皺巴巴的檄文低聲咒罵,可挨到晌午,肚中的饑火便燒得人眼冒金星。
先是有個穿粗布短打的少年郎 “咕咚” 一聲栽倒,臉磕在青石板上,磕出個血包,旁邊兩個同伴慌忙去扶,卻也腿軟得站不穩,三人互相攙著,隻覺得天旋地轉。
千牛衛裏走出兩個兵卒,粗手粗腳地架起少年,像拖死狗似的往廣場外的臨時棚子去,細看之下,那裏早已躺了百十個昏昏沉沉的人,有的嘴角掛著白沫,有的還在低聲呻吟,棚子外的井水桶空了大半,幾個醫官忙著給人掐人中、灌米湯,忙得滿頭大汗。
更有那熬不住的,先是偷偷抬眼瞄著李若宰那邊的烤架,白日裏剩下的羊骨還在火邊烤著,偶爾滴下幾滴油,引得蒼蠅嗡嗡亂轉。
終於有個賣菜的老婦顫巍巍地站起來,拍了拍沾著塵土的圍裙,對守在旁邊的千牛衛道:“官爺,老身認栽了,情願去京兆府領板子,哪怕打五十殺威棒,也比在這兒餓斷腸強!”
她這一開腔,便如捅破了窗戶紙。立刻有個穿綢衫的小商人跟著起身,理了理皺巴巴的衣襟:“我也去!我家裏還有老母親等著吃飯,真要是餓斃在這兒,誰給她養老送終?”
接著,呼啦啦站起來一片人,有挑糞的漢子,有布莊的夥計,還有那先前舉著檄文喊得最凶的幾個年輕工匠,此刻都垂著頭,臉上滿是羞愧與疲憊。
“慢點走!排好隊!” 千牛衛推搡著他們往廣場邊去,那裏早已備好幾輛囚車,車板上積著厚厚的塵土。
有人上車時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竟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還是兵卒伸手揪著後領提上去的。
這些人裏,有的嘴唇幹裂得滲出血,有的肚子餓得 “咕咕” 直叫,還有個書生模樣的人,扶著囚車欄杆,眼淚汪汪地念叨:“聖曰成仁,子曰取義……可我實在餓啊……”
惹得旁邊幾人都紅了眼眶。
廣場中央,還剩下不足五千百姓,個個都蔫頭耷腦,像被曬蔫的莊稼。
李若宰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花白的胡須垂在胸前,手裏把玩著個羊脂玉扳指。
忽聽得身後親兵輕咳一聲,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廣場,朗聲道:“兒郎們,今日長公主恩典,煮羊肉敞開了吃!”
“護主忠謹,唯公主命!”
“護主忠謹,唯公主命!”
“護主忠謹,唯公主命!”
三萬千牛衛齊聲呐喊,聲震雲霄,甲胄碰撞發出 “鏗鏘” 之聲,驚得街麵上的夜鳥撲棱棱飛起。
不多時,從皇宮側門魚貫而出十幾個內侍,都是一身青布袍,手裏端著銅盆、提著水桶,後麵跟著幾十個火頭軍,抬著十餘架烤架,在廣場邊一字排開。
火頭軍們手腳麻利地架起炭火,將半扇半扇的豬羊架上去,刷上油,撒上青鹽、孜然,炭火 “劈啪” 作響,油脂順著肉的紋路往下滴,落在火裏,騰起一縷縷帶著肉香的輕煙。
那香氣起初還淡淡的,可隨著炭火越燒越旺,便如活物般鑽進人的鼻子裏,烤得焦脆的豬皮香、鮮嫩的羊肉香、混著孜然的辛辣,纏纏綿綿地繞著廣場轉了一圈,直衝靜坐百姓的天靈蓋。
“娘……我餓……” 一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拉著母親的衣袖,眼淚汪汪地哭起來。
她娘是個穿粗布裙的婦人,嘴唇早已幹裂,此刻緊緊咬著牙,卻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別過臉去,不敢看那烤架的方向。
可旁邊的人卻沒那麽能忍了,一個挑夫猛地站起來,大喊道:“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
他這一喊,便如往滾油裏潑了瓢水。
廣場上瞬間騷動起來,有人推搡著往前擠,有人扯著嗓子喊 “放我出去”,還有人對著千牛衛作揖磕頭:“官爺行行好,讓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敢鬧事了!”
李若宰緩緩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揮手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著皇宮宣德門是你們家嗎?”
“公爺,小的們知錯了!甘願去京兆府領板子!” 人群中一個胖掌櫃跪在地上,“咚咚” 地磕頭,額頭很快就磕出了血印。
“對!我們都願領罰!”
“求公爺開恩,讓我們去京兆府認罪!”
“我們再也不敢衝擊宣德門了!”
……
眾人紛紛附和,磕頭的、作揖的、哭喊的,亂作一團。
李若宰負手而立,目光掃過眾人,冷聲質問:“可是自願?”
“自願!自願!” 百姓們齊聲應和,聲音裏滿是急切。
“真自願?” 李若宰又問,語氣裏帶著幾分玩味。
“絕對自願!若有半句虛言,甘受重罰!” 人群中有人高聲喊道,其他人也跟著附和,聲音此起彼伏。
李若宰輕笑一聲,剛要開口,忽聽得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一穿暗黃色內侍服的小太監,躬身走到他身邊,壓低聲音道:“公爺,長公主令,萬事俱備,可以行動了。”
李若宰眉峰一聚,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那小太監便躬身退了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此時,忽聽得廣場東側一陣騷動。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火把的光芒將夜空照得通紅,一隻黑色的怪物從雲層後飄了出來,那怪物身形如帽,通體漆黑,邊緣垂著幾縷黑絲,不正是銷聲匿跡的“帽妖”?
隻見這帽妖飄得極快,忽高忽低,時而盤旋,時而俯衝,悄無聲息地往廣場中央飛來。
“是帽妖!是帽妖來了!” 有人尖叫起來,聲音裏滿是恐懼。
“快跑啊!帽妖要吃人了!”
“完了!這下完了!”
……
百姓們瞬間亂作一團,有人抱著頭往地上縮,有人推搡著往廣場外擠,還有人嚇得渾身發抖,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那紮羊角辮的小丫頭嚇得哇哇大哭,緊緊抱著母親的腿,她娘也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都給老子站住!誰敢走,殺無赦!” 李若宰高聲怒吼,雙目圓瞪,如同一頭下山猛虎,氣勢駭人。
千牛衛們紛紛將弓弦拉滿,箭矢 “嗖嗖” 地搭上弓,箭頭對準了騷動的百姓,齊聲怒吼:“違令者,殺無赦!”
三萬千牛衛的吼聲震得地動山搖,廣場上瞬間安靜下來。
那些原本要逃跑的百姓,看著密密麻麻的箭矢,箭頭在火把的照耀下閃著冷光,一個個嚇得腿肚子發軟,“咕咚咕咚” 地跪倒一片。
有人嚇得尿了褲子,一股臊臭味在空氣裏彌漫開來;有人抱著頭,渾身發抖,連哭都不敢哭出聲;還有個老儒,手裏緊緊攥著本《先賢論》,嘴唇哆嗦著念叨:“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可這妖物……”
李若宰一步登上身前的長桌,居高臨下地看著眾人,怒吼出聲:“狗屁的帽妖!今日就讓老夫看看,這妖孽到底是何物!”
說著,他從親兵手中接過一張牛角長弓。這弓是當年他隨先帝征戰時所用,弓身由牛角與桑木製成,通體黝黑,上麵還刻著幾縷雲紋。
李若宰雖已鬢發皆白,可手臂上的肌肉卻依舊結實,隻見他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將弓拉得如滿月一般,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看箭!”
他大喝一聲,鬆開右手。
第一支箭 “嗖” 地一聲破空而去,直奔那帽妖的中心;緊接著,第二支、第三支箭接連射出,三支箭如流星趕月般,直直飛向那飄忽不定的黑影。
廣場上數萬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盯著那帽妖,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隻見第一支箭正中帽妖的 “帽頂”,第二支箭射中了它邊緣的黑絲,第三支箭則穿透了它的 “帽簷”。
那帽妖晃了晃,猛地往下一墜,如斷線的風箏般,直直地朝著廣場中央落來。
“咚” 的一聲,帽妖落在了青石板上,激起一陣塵土。
眾人的目光都隨著它落了下來,有人好奇地往前湊了湊,又被千牛衛的箭矢逼了回去。
李若宰從長桌上跳下來,大步走到那帽妖旁邊,彎腰一把將它抓了起來。
眾人定睛一看,隻見那 “帽妖” 渾身的毛被染成了漆黑的顏色,竟是一隻夜貓子!有人用細麻繩將它的翅膀捆住,又在它身上綁了些黑色的綢布,遠遠看去,便如一頂飄忽的黑帽。此刻那夜貓子中了三箭,早已沒了氣息,爪子還微微蜷著。
李若宰提著夜貓子,走到廣場中央,將它高高舉起,冷笑道:“看到了?這就是你們說的帽妖?荒謬至極!”
說著,他手一鬆,將那夜貓子扔進了百姓人群。
百姓們嚇得紛紛尖叫著往兩邊躲,中間立刻空出了一大片空地。那夜貓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黑色的綢布散落在旁邊,露出了底下染黑的羽毛。
過了片刻,一個膽大的年輕工匠試探著往前挪了挪,見那 “帽妖” 沒什麽動靜,便彎腰撿起一根樹枝,輕輕戳了戳。
那夜貓子還是一動不動,他便壯著膽子走上前,踢了一腳,道:“嗨!還真是個夜貓子!”
“我看看!我看看!” 旁邊幾人也壯著膽子圍了上來,有人扯了扯那黑色的綢布,有人翻了翻夜貓子的爪子,紛紛說道:
“我說這帽妖怎麽飛著沒聲音呢,原來是夜貓子呀!”
“可不是嘛!夜貓子本就晝伏夜出,難怪都是晚上出現!”
“合著咱們都被騙了!什麽帽妖,就是有人故意弄出來的!”
“是誰這麽缺德?竟用這法子騙我們!”
……
眾人議論紛紛,臉上滿是恍然大悟與憤怒。
就在此時,廣場西側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隻見兩個千牛衛拖著兩個漢子走了過來。那兩個漢子都穿著黑色的短打,臉上蒙著黑布,被拖在地上,嘴裏還在 “嗚嗚” 地掙紮。
“將軍!發現兩個行跡鬼祟之人!就在廣場東側的巷子裏藏著!” 千牛衛高聲稟報道。
李若宰走到那兩人麵前,揮手道:“把他們的嘴堵解開!”
千牛衛上前,扯掉了兩人嘴裏的布條。
其中一個矮胖的漢子嚇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另一個高瘦的漢子則梗著脖子,惡狠狠地瞪著李若宰,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休想讓我吐露半個字!”
李若宰冷笑一聲,從腰間抽出寶刀,刀光一閃,架在了那高瘦漢子的脖子上,道:“你們倆隻有一個人有說話的機會!再不說,這刀可就不認人了!”
說著,他手腕微微用力,刀鋒在那漢子的脖子上劃開一道血痕。
那矮胖的漢子見狀,“噗通” 一聲軟倒在地,尿了褲子,哭喊著道:“我說!我說!公爺饒命啊!”
“快說!這帽妖是不是你們弄出來的?受了誰的指使?” 李若宰厲聲道。
“是!是我們弄的!” 矮胖漢子連連磕頭,“是……是大公主李淑殿下讓我們做的!她說……她說要製造恐慌,鼓動百姓對抗朝廷,好……好阻止長公主主政!那夜貓子是我們從民間買來的,染成黑色,又綁了綢布,趁著夜色放出來,就是為了讓大家以為是帽妖來了……”
他這話一出,廣場上頓時一片嘩然。
“什麽?竟是大公主幹的?”
“怎麽可能?大公主不是先帝的女兒嗎?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哼!我就說她沒安好心!前幾日說長公主弑君殺弟,指不定就是她編造的謠言!”
“可不是嘛!長公主主政以來,推行養老金、修水利,哪一樣不是為了百姓?倒是大公主,整日裏躲在宮裏,從沒見過她為百姓做過什麽好事!”
“蛇蠍毒婦!竟然用這種邪門法子糊弄我們!”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罵聲此起彼伏,看向那兩個奸細的目光裏滿是憤怒,若不是有千牛衛攔著,怕是早就衝上去把他們打個半死。
李若宰冷聲道:“把這兩人,還有這‘帽妖’,一並送去皇宮,交給長公主發落!”
“是!” 千牛衛齊聲應和,拖著兩個奸細,提著那隻夜貓子,往皇宮方向走去。
李若宰轉過身,目光掃過廣場上的百姓,沉聲道:“現在都看見了?一切塵埃落定,可還要靜坐絕食?”
“小人有眼無珠!竟信了奸人的謠言!”
“我們錯了!求長公主和公爺開恩!”
“誓死擁護長公主!長公主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姓們紛紛跪倒在地,“咚咚” 地磕頭,聲音裏滿是愧疚與敬畏。
那 “長公主萬歲” 的呼喊聲,一波高過一波,震得宣德門的匾額都微微顫動。
李若宰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笑容,揮手道:“念你們迷途知返,今日便饒了你們。都起來吧,趕緊回家,以後莫要再聽風就是雨,更不許再衝擊宮門!若是再犯,定不輕饒!”
“謝公爺開恩!謝長公主開恩!” 百姓們如蒙大赦,紛紛站起身,互相攙扶著往外走。
有人走得太急,差點摔倒,還是旁邊的人扶了一把;有人回頭看了看那烤架上的肉,咽了口唾沫,卻也不敢多做停留,匆匆忙忙地往家趕。
不多時,廣場上的百姓便走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滿地的塵土、碎紙,還有那幾個空了的烤架。
翌日清晨,中樞令書從皇宮送出,傳告天下州府。
那文書用赭黃色錦緞書寫,字跡工整,語氣莊重。
敕天下州府:
前大公主李淑,係先帝之女,本應恪守宗室本分,輔弼朝政,然其包藏禍心,罔顧天命,視人命如草芥。
先是編造謠言,汙蔑長公主弑君殺弟,動搖國本;後又豢養奸邪,以染黑夜貓偽作帽妖,製造恐慌,煽動百姓衝擊宮門,其心可誅!更兼不顧親情,殘害皇嗣,致使宗室凋零,人神共憤。
長公主聞之,痛心疾首,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不嚴懲,何以安天下,何以正人心?
今削奪李淑“宸”字封號,根除宗室譜牒,貶為庶人,剝奪李姓。自令下之日起,天下州府一體搜捕,凡有提供線索者,賞黃金千兩;凡能擒獲李淑者,賞田千頃、黃金萬兩;若李淑負隅頑抗,人人可殺,殺之者同獲重賞。
布告天下,鹹使知聞。
令下,四海騷然,兆民惶惶,山雨欲來,天下將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