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3章 熊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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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漏已深,月輪西斜,清輝被城頭密匝的戟戈割得支離破碎,篩在磚縫裏積年的青苔上,泛著冷幽幽的寒光。
    夜風穿城而過,卷著北郭的槐花香,卻吹不散城樓間凝如實質的肅殺,那香裏混著甲胄的鐵鏽氣、馬糞的腥膻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火藥味,像一張無形的網,兜住了整個長安北郭。
    封丘門城樓之上,萊國公沈槐背身而立。他身著一襲石青妝花緞紫袍,袍角繡著暗金的熊羆紋,被夜風掀得獵獵作響,遠遠看去,如若黑熊生翼,氣度非凡。
    其腰間懸著一枚白玉帶鉤,鉤首雕作熊首銜珠模樣,摩挲得瑩潤透亮,顯是常年佩戴之物。
    沈槐鬢發已染霜色,卻不見半分龍鍾之態,肩背挺直如當年先登城頭時的柘木梯,一雙虎目在昏暗中仍炯炯有神,正凝望著北方天際那抹漸起的塵煙。
    “踏踏!”
    “哐當!”
    一陣甲葉碰撞的脆響自城下梯道傳來,由遠及近,帶著不容錯辨的悍氣。
    沈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緩緩轉過身,袍角掃過城垛上的殘磚,帶起幾粒塵土,眼神冷得像塞外臘月的寒冰。
    梯道口轉出一道身影。
    隻見杞國公萬和宜一身銀盔銀甲,甲片皆為寒鐵打造,打磨得亮可鑒人,映著城頭的氣死風燈,晃得人眼暈。
    那甲不是尋常金吾衛的明光鎧,而是他早年統領白虎衛時的虎頭鎧,胸甲鑄作猛虎下山之形,虎首銜著金鈴,每走一步,鈴兒便 “叮鈴” 輕響,卻震得城頭磚縫裏的積塵簌簌掉落。
    他腰懸一柄斬馬刀,刀鞘裹著鯊魚皮,吞口是鎏金的虎紋,刀柄纏著暗紅色的防滑繩,與沈槐的玉帶鉤恰成映照。
    萬和宜比沈槐小著兩歲,麵色卻更顯滄桑,左頰一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疤痕,在燈光下泛著淡粉色。他肩背挺直如槍,雖甲胄沉重,步履卻穩如泰山,走到沈槐麵前丈許處,才停下腳步。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沒有寒暄,隻有無聲的較量。
    萬和宜先移開視線,望向城下。
    熊羆衛早已列好了箭陣,黑甲如潮,陌刀如林,士兵們皆斂聲屏氣,連戰馬都垂著首,隻偶爾打個響鼻,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他輕笑出聲,聲音裏帶著幾分玩味:“神通這孩子,一年不見,倒是愈發像模像樣了。想當年他跟著你在營裏跑馬,還追不上一匹劣馬,如今竟能把熊羆衛帶得這般整肅,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呀。”
    沈槐聞言,冷笑一聲,抬手彈了彈紫袍上沾的槐花瓣,根本不接他的話茬,反問道:“萬縷疤,你莫不是昏了頭?你如今是金吾衛大將軍,該穿的是金吾衛的明光鎧,怎的倒穿起了舊日的虎頭鎧?怎麽?也想學天波府的那位,身領兩衛,做個權傾朝野的人物?”
    “沈瘋子,說話還是這般衝。” 萬和宜不以為意,背著手踱了兩步,虎頭鎧的護肩相撞,發出 “哐當” 一聲悶響,“雖說我沒那個心思,可即便有,又如何?如今朝堂上,天波府領青龍、神策兩衛,梁王府掌著金花、麟嘉兩衛,我萬和宜征戰半生,難道就不配多管些事?”
    “不配。” 沈槐回答得幹淨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他上前一步,雙手扶在城垛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你我都是從亂世裏滾出來的,開國十三衛,哪一衛不是咱們提著腦袋募來的?那些士兵,隻知有將,不知有君,這便是禍根!陳群和先帝當年拆分諸衛,就是怕有人恃兵自重,你如今倒想走回頭路?”
    萬和宜猛地轉過身,目光炯炯地盯著沈槐:“哈哈哈!沈瘋子呀沈瘋子,你什麽時候也成了心懷天下的君子了?當年在朔州,你為了搶糧草,連友軍的營地都敢燒,如今倒跟我講起規矩,講起天下來了?你大字不識幾個,也學那些文官說教講經?”
    沈槐沉默了片刻,夜風掀起他的袍角,露出裏麵襯著的軟甲。
    他望著城下熊羆衛陣中那麵繡著 “沈” 字的大旗,悠悠歎道:“人老了,就想著給兒子們積些陰德。神通性子烈,容易闖禍,我總得替他多鋪些路,別讓他走了不該走的道,僅此而已!”
    萬和宜聽了,也跟著沉默。
    城頭的氣死風燈忽明忽暗,映得兩人的臉色都有些陰晴不定。
    半晌,萬和宜上前一步,與沈槐並肩站在城垛邊,望著北方那越來越近的塵煙,悠悠說道:“都說熊羆猛、白虎烈,今日這封丘門下,倒是要上演一出熊虎鬥了。我活了這把年紀,還真有些期待。”
    “你輸定了。” 沈槐頭也不回,語氣斬釘截鐵。
    “哦?何以見得?” 萬和宜饒有興趣地挑眉,伸手摸了摸虎頭鎧上的金鈴,“我白虎衛雖被拆分多年,可底子還在,今日來的三萬兒郎,都是當年跟著我出生入死的老兵,未必就怕了你家的狗熊。”
    沈槐嗤笑一聲,轉過頭,眼神裏滿是恨鐵不成鋼:“老楊給了你和康白一條生路,讓你領金吾衛,守著這長安城,安安穩穩過下半輩子,你偏要摻和進奪嫡的渾水裏。魏王那小子,陰鷙得很,有小謀而無大誌,你跟著他,不是找死是什麽?”
    “楊文和一介書生,憑什麽把持朝政這麽多年?” 萬和宜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咯吱作響,“開國之時,他不過是個掌律令的文官謀士,如今倒成了說一不二的人物!現如今,皇嗣盡數被屠,魏王是唯一的合法繼承人,我輔佐他,有何不對?”
    沈槐不耐煩地擺擺手,像是趕蒼蠅一般:“冥頑不靈!老子讀書少,沒空跟你辯那些歪理。我隻知道,老楊要想贏,就從來沒輸過。陳群若是還在,你或許還有勝算。可如今你獨木難支,你這點本事,在老楊麵前,連提鞋都不配。”
    “嗬嗬,那咱們就走著瞧。” 萬和宜也失了談話的興致,背過身去,目光幽深地注視著封丘門下。
    兩人再無言語,隻有夜風呼嘯而過,吹動著城頭的旗幟,發出 “嘩啦啦” 的聲響。
    不多時,北方的塵煙越來越近,終於連成了一片,如若黑雲壓城。緊接著,大地開始微微震顫,“轟隆隆” 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越來越響,像是悶雷滾過曠野一般。
    沈槐眯起眼睛,隻見一隊銀甲騎士從塵煙中衝出,軍容整肅,甲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正是白虎衛的先鋒。
    隻見其在距離熊羆衛五百步處停下,隨後迅速跳下馬來,組建起弓箭陣地。這個距離,恰好是熊羆衛神臂弩的最大射程之外,進可攻,退可守。
    城頭的萬和宜見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解下腰間的斬馬刀,雙手扶住刀柄,轉過身對沈槐說:“老沈,咱們談談如何?”
    “談什麽?” 沈槐斜睨著他,語氣裏滿是不屑。
    萬和宜深吸一口氣,聲音無比鄭重:“老沈,你我相識數十年,當年一起在西北飲過馬奶酒,一起在江南踏過桃花汛,何必弄得你死我活?
    如今你領熊羆衛,我掌白虎衛,隻要你我聯手,那就是六萬精銳之師,即便麵對十萬大軍,也可戰而勝之。屆時,你我平分天下軍權,共享富貴,何樂而不為?”
    “說得真好。” 沈槐嗤笑一聲,扶著城垛的手微微用力,“我隻有一個問題。你我平分天下,那天下的百姓怎麽辦?
    北麵遼國大軍壓境,南麵的小國蠢蠢欲動,西夏故地剛剛平定不久,金國又亂了起來,高麗和倭國更是虎視眈眈。
    這些國家,哪一個跟咱們大華沒有血海深仇?沒了梁王鎮著,你能應付得了?你一個武將,連算盤都撥弄不明白,知道什麽叫經濟?知道怎麽讓百姓吃飽飯?”
    “哼,軍隊在手,有什麽解決不了的?” 萬和宜聲音急促,顯然是被說到了痛處,“誰敢不服,老子就殺誰!咱們不會管這些事,難道魏王不會?文武百官不會?”
    “魏王?” 沈槐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得城頭的燈籠都晃了晃,“魏王陰鷙,有小謀而無大願,不可以君天下!”
    “那就是沒得談嘍?” 萬和宜周身的殺氣瞬間暴漲,虎頭鎧上的金鈴都似被這殺氣逼得停了響,“那他媽就都別談!”
    話音未落,萬和宜猛地揮起斬馬刀,朝著沈槐的頭頂劈去。刀風淩厲,刮得沈槐的鬢發都飄了起來,連城頭的槐花瓣都被卷得四散紛飛。
    沈槐早有防備,側身一閃,那斬馬刀 “哐當” 一聲砍在城垛之上,火星四濺,碎磚屑濺了兩人一身。
    “哈哈哈!萬縷疤,你莫不是小瞧了我老沈?” 沈槐大笑一聲,伸手接過身後守城金花衛遞過來的長槍。
    那槍杆是百年柘木所製,裹著三層銅箍,槍頭為菱形,閃著寒光。他躍步上前,長槍直刺萬和宜的麵門,“老子半生戎馬,先登城頭一十七次,開國十三公裏,吾乃先登之首,你一個病老虎,也敢同我熊羆爭鋒?”
    萬和宜舉刀格擋,“當” 的一聲巨響,長槍與斬馬刀相撞,兩人都被震得後退了一步。
    他冷笑一聲:“果然是個莽漢,熊羆雖猛,不過是山君之亞,也配言勇?”
    “殺你,足矣!” 沈槐眼神一凜,長槍如毒蛇出洞,再次刺向萬和宜的胸口。
    兩人你來我往,鬥在了一起。
    沈槐的槍法大開大合,帶著熊羆衛一往無前的悍氣,每一招都狠辣致命;萬和宜的刀法則靈動多變,如白虎撲食,招招刁鑽。
    槍影刀光之間,甲葉碰撞的脆響、兵刃相交的火星,在城頭交織成一片。
    二人都發了狠,招招都盡全,雙方鬥了十三招後,皆是後退,氣喘籲籲。
    沈槐畢竟年紀大了,體力漸漸不支,額角滲出了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紫袍上,暈開一小片濕痕。萬和宜也不好受,左臂舊傷隱隱作痛,揮刀的速度也慢了幾分。
    就在這時,“踏踏踏” 的腳步聲從梯道傳來,五百名金吾衛手持刀槍,徑直衝上了城頭。他們都是萬和宜的心腹,一上來就朝著守城的金花衛殺去。
    金花衛早有準備,個個腰懸短銃,肩扛長槍,見金吾衛衝來,立刻列成陣勢,與之纏鬥在一起。
    城頭頓時亂作一團,喊殺聲、兵刃碰撞聲、慘叫聲混雜在一起,氣得風燈被打翻了好幾盞,火焰燒著了旗幟,發出 “劈啪” 的聲響。
    沈槐與萬和宜纏鬥正酣,忽聽得長安城內傳來 “轟隆隆” 的巨響,震得城頭都似乎晃了三晃。那聲響連綿不絕,像是有無數驚雷在城裏炸響,火光燭天,映紅了半邊夜空。
    萬和宜一愣,招式頓時慢了半拍,被沈槐的長槍逼得連連後退。他朝著火光衝天的方向望去,臉色瞬間煞白,聲音顫抖著問道:“你……你怎麽會知道我的謀劃?”
    沈槐收住長槍,槍頭指著地麵,冷笑出聲:“長安九門皆閉,你想要讓白虎衛入城,除了從九道水閘的水道進入,還能有什麽辦法?正巧,金吾衛正是掌管這些水閘的禁軍,隻是你千算萬算,卻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 萬和宜咬牙切齒,死死盯著沈槐,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
    沈槐仰天長笑,笑聲震得城頭的積塵簌簌掉落:“老子當年的熊羆衛,開國有八萬人!後來被先帝和陳群拆分整合,金吾衛的班底,一半是我的熊羆衛,一半是老楊的摘星衛!你以為你在金吾衛裏收攏了些軟骨頭,就真能掌控金吾衛?可笑至極!”
    “所以……所以你是在將計就計?” 萬和宜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額角的青筋暴起,“你故意讓我以為有機可乘,就是想讓我分兵?”
    “不然呢?” 沈槐聳聳肩,一臉得意,“我兒神通領兩萬五千熊羆衛,還吃不下你那一萬病虎?至於你派去從水閘潛入的兩萬人……”
    他頓了頓,故意拖長了語調,“我早就讓一萬麟嘉衛在那裏等著了。對了,忘了告訴你,麟嘉衛是全軍火器最強禁軍衛,火槍、大炮應有盡有,不知道你那些從水裏鑽出來的小老虎,能撐到什麽時候?”
    “呀呀呀呀!” 萬和宜怒吼連連,提刀就往梯道跑去,明顯是要接應水閘處陷入埋伏的白虎衛。
    “哪裏走!” 沈槐大喝一聲,長槍疾出,攔住了他的去路,“城頭正是觀景的好去處,來陪老夫一同看看,我兒是如何殺虎的!”
    兩人再次纏鬥在一起,長槍與斬馬刀碰撞的聲響,混著城頭的喊殺聲、城內的炮聲,連成一片。
    就在這時,城下的熊羆衛火炮齊鳴,炮彈如雨點般落在白虎衛的陣中,炸起一片煙塵。
    緊接著,熊羆衛士兵高舉盾牌,在弓箭的掩護下,徑直朝著白虎衛的陣地衝去。
    城頭的金花衛見熊羆衛發起了進攻,士氣大振,個個奮勇殺敵,金吾衛漸漸不支,開始節節敗退。
    萬和宜看著城下的局勢,又聽著城內越來越近的炮聲,心急如焚。他揮刀逼退沈槐,踉蹌著後退了幾步,靠在城垛上,大口喘著粗氣。
    沈槐收起長槍,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萬縷疤,還不束手就擒。”
    萬和宜抬起頭,冷笑出聲:“你以為就你有後手?”
    沈槐隻當他死鴨子嘴硬,轉過身,望著城下正在激戰的熊羆衛和白虎衛,大聲嘶吼:“兒郎們!隨我衛國守疆,誅滅逆黨!殺——!”
    說著,再次同萬和宜戰在一處。
    城裏城外,銃炮震地,血沃垣磚。
    熊羆奮爪,白虎嘯風,兩相搏殺,星月為之失色。火光照夜,甲胄盡赤,刀戟相交之音聞於百裏。
    俄而鼓聲益急,烽燧競舉,熊虎之鬥未休,天地為之低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