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連蒙抗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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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數字在譚威腦海中盤旋不去,兩萬八千三百二十人,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都是一個破碎的家庭。
“苗剛晨要是知道這些,怕是不會隻把營州城裏的可薩人趕出去那麽簡單。”
譚威喃喃自語,語氣裏帶著一絲冷意,苗剛晨在營州被圍多日,他心裏憋著一股火,若得知可薩人如此殘暴,定會下令嚴懲,鹽州那些撤退的可薩人,恐怕也難逃厄運。
他又想到了冉閔,那個在曆史上頗具爭議的人物,有人罵他殘暴,有人讚他是民族英雄。
譚威此刻卻覺得,評判一個人是否為英雄,關鍵看他是否能保護自己的百姓,在這亂世之中,能讓百姓免於戰火屠戮,便是最大的功績,其他的爭義,在鮮活的生命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思緒漸漸清晰,譚威起身走到案前,鋪開宣紙,準備給崇禎寫奏折。他提起筆,先是簡述了西北聯軍解營州之圍的戰況,語氣平實,沒有過多渲染功績。
接著筆鋒一轉,開始詳細描述可薩軍的種種惡行,從煌州六村被屠,到鈕窯關三村遭焚,再到瓜州城內城外百姓的慘重傷亡,字裏行間充滿了悲憤。
寫完最後一個字,譚威放下筆,看著紙上的內容,心中有了把握。崇禎雖急於改革,但也重輿論。
若知可薩人如此殘害大明百姓,定會震怒,同意聯軍深入清河畔,徹底殲滅可薩殘部。譚威心裏清楚,聯軍雖解了營州之圍,卻絕不能就此解散。
於公而言,可薩人的主力雖退,但實力未損,他們據守塘州,時刻威脅著營州的安全。若不趁此機會將其徹底消滅,日後必成大患,邊境永無寧日。
於私來說,這支聯軍是他費心血組建起來的力量,是他在這個時代立足的根本。掌控著聯軍,就能增強自己的實力,將來麵對吳三桂等勢力時,也能有更多的底氣。
而且擊敗可薩人後,還能從他們那裏繳獲不少物資,順便私脅收服一部分可薩人,為自己所用,這對壯大自身勢力大有裨益。
不過譚威也有些顧慮。靖安軍和班州軍都有各自的統帥,未必會願意在沒有朝廷旨意的情況下,跟隨他深入敵境。他必須想辦法說服他們。
收集可薩人暴行的證據,這些血淋淋的事實,足以激起靖安軍和班州軍將士的同仇敵愾。
讓他們親眼看到可薩人的殘暴,親耳聽到百姓的哭訴,他們就會明白,這場戰爭不能停,必須徹底打垮可薩人,才能為死去的同胞報仇,才能讓邊境的百姓過上安穩日子。
想到這裏,譚威不再猶豫,將寫好的奏折仔細折好,放入信封,叫來親衛,吩咐道:
“務必親手交到兵部王侍郎手中,讓他即刻呈給皇上。”
親衛領命離去,譚威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起身從牆上摘下佩刀,對帳外候著的兩名親衛道:
“跟我去查哨。”
這是他在軍校時就養成的習慣,越是看似安穩的夜晚,越不能放鬆警惕。
當年教官常說,戰場上的潰敗往往始於某個不起眼的哨位疏忽,這句話他記了許多年。
親衛甲連忙提燈跟上,月光透過雲層灑在營地,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圭聖軍的營地在夜色中靜得隻剩下風穿過帳篷的聲響。明哨的士兵像雕塑般立在哨位上,長矛斜指地麵,鎧甲上的銅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見譚威過來,他們隻是微微頷首,沒有多餘的動作,這是譚威定下的規矩,查哨時不必高聲行禮,以免暴露位置。
“暗哨換了哪幾處?”
譚威低聲問巡邏隊的什長。什長連忙回話:
“回督帥,李校尉傍晚剛調了三個位置,把糧倉西側的暗哨挪到了軍械庫後牆,還在西北拐角加了個雙哨。”
譚威點點頭,暗哨位置由主官臨時指定,正是為了防備內奸泄露布防,這規矩執行得不錯。
他先去了馬軍營地,戰馬都套著防嘶的嚼子,馬夫們躺在馬廄外的草堆上,手卻都放在離馬刀不遠的地方。
走到步軍營地時,正趕上換崗,兩隊士兵交接口令時聲音壓得極低,動作利落沒有絲毫拖遝。
譚威看在眼裏,心裏暗暗滿意,這才是他親手訓練出來的軍隊該有的樣子。
離開圭聖軍營地,三人朝著西北獨立軍的方向走去。
雖說獨立軍編製上是獨立的,但譚威打心底裏把他們當成圭聖軍的一部分,口令與圭聖軍完全相同,查夜的軍官也是雙方輪流抽調,就是為了讓兩支隊伍盡快磨合。
“口令。”
獨立軍的哨兵攔住去路,長矛橫在胸前,親衛甲報出今晚的口令:
“今晚打老虎。”
哨兵驗過腰牌,這才收矛放行,低聲道:
“徐將軍在裏麵。”
徐悠果然從陰影裏走了出來,身上還帶著操練後的汗味。
“督帥還是老習慣,不到後半夜不踏實。”
他笑著跟上,語氣裏帶著幾分熟稔,譚威瞥了他一眼:
“軍紀怎麽樣?”
徐悠的笑容收斂了些:
“卑職嚴管了幾日,至少沒人敢再在營裏散漫了。”
兩人邊走邊說,親衛跟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獨立軍的帳篷排列得比剛組建時整齊多了,地上的雜物也清理得幹淨,看來徐悠確實下了功夫。
轉過一個拐角,一陣“嘩嘩”的水聲突然從前麵的帳篷裏傳出來,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徐悠的臉瞬間漲紅了,這在軍紀嚴明的營地裏簡直是丟人的事,他猛地抽出腰刀,幾步衝到帳篷前,一刀劈在門簾的係繩上,怒吼道:
“找死!軍營裏竟敢私自燒水洗澡!”
帳篷裏的水聲戛然而止,隨即傳來一聲怒喝:
“滾出去!”
話音未落,一道寒光從帳篷裏刺了出來,正與徐悠劈過去的刀撞在一起,發出“叮當”一聲脆響。
帳內的光線昏昏沉沉,隻有一盞油燈在角落裏搖曳,勉強照亮一小片地方。徐悠方才怒火中燒,根本沒看清帳內情形,揮著刀就朝裏砍去。
那人也是反應極快,聽到破帳聲,來不及多想,抓起身邊的佩刀就迎了上去。
第一刀撞在一起,火星四濺,兩人都被震得手臂發麻。徐悠隻覺對方力道不小,招式狠辣,完全不像普通士兵的路數。
“再來!”
徐悠低喝一聲,反被對方的武藝激起鬥意,第二刀又劈了過去,那人側身躲過,反手一刀刺向徐悠小腹,角度刁鑽。
徐悠急忙回刀格擋,又是一聲脆響,兩人各自後退半步。
就在這時,譚威的聲音傳了進來:
“住手!”
可第三刀已經收不住了,徐悠的刀帶著風聲砍向秋景肩頭,秋景也舉刀相迎。“叮當”一聲巨響,震得油燈都晃了晃,險些熄滅。
聽到譚威的聲音,徐悠這才猛然回過神,借著微弱的光線一看,帳內那人雖然衣衫不整,但身形和刀法分明是秋景!
他心裏一驚,暗道不好,急忙收刀,秋景也停了手,臉頰漲得通紅,顧不上多想,手忙腳亂地套著衣服,心裏又氣又急,剛才若不是反應快,怕是已經受傷了。
她本是在好好洗浴,哪料到徐悠會突然闖進來,一時又羞又怕,才下意識揮刀反擊,沒想到兩人竟打了個平手。
譚威一看這情形,就知道秋景此刻定然無比尷尬,他趕緊開口,打破這難堪的局麵:
“好了,多大點事,明日你們再慢慢說。”
說完,拉著還在發愣的徐悠就往外走。
出了帳篷,徐悠看到秋景的親衛正被自己的人攔著,譚威卻擺了擺手,對那親衛說:
“沒事,就是例行查夜,誤會一場,你回去吧。”
親衛確認後看了看帳篷,又看了看徐悠,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離開了。
兩人並肩走到一片空曠的地方,月光灑在地上,映出兩道長長的影子,徐悠停下腳步,對著譚威抱拳道:
“督帥,屬下治軍不嚴,還請督帥責罰。”
他心裏十分糾結,都督巡查出了事,看樣子都督還要維護白秋景,要是傳出去,不僅自己臉上無光,怕是還會影響軍紀。
譚威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斷他的話:
“這事就別再提了,誰都有鬆懈的時候。”
接著譚威扯開話題,想起剛才帳內的打鬥,又說道。
“不過話說回來,那秋景的刀法倒是真不錯,狠辣淩厲,不愧是軍將子弟,有點本事。”
徐悠聽這意思似乎刻意放過此事,那自己總不能不懂事吧,隨即點了點頭:
“確實,剛才若不是督帥及時喝止,我怕是討不到什麽好。”
譚威笑了笑,看著徐悠說:
“以後沒外人的時候,你就別叫我督帥了,顯得生分,叫我老譚就行。”
他知道徐悠一直對自己很敬重,甚至有些拘謹,想借此拉近些距離。
徐悠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連忙道:
“這。。。這怎麽行,尊卑有序,屬下不敢。”
在他看來,譚威是總督,自己是下屬,哪能直呼其名,還叫什麽老譚,這也太不合規矩了。
譚威佯裝不悅地皺了皺眉:
“怎麽?都不把我當兄弟了?”
徐悠連忙擺手:
“不是,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
“那就這麽定了。”
譚威故作不悅地說。
“在軍中,該有的規矩不能少,但私下裏,不必這麽多講究,咱們是一起做事的兄弟,太見外了反而不好。”
徐悠看著譚威真誠的眼神,心裏一陣溫暖,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屬下就鬥膽,叫您一聲老譚了。”
。。。
“這才對嘛。”
譚威笑了起來,拍了拍徐悠的胳膊。
“我想找個地方坐坐,跟咱們幾個老兄弟說說話,去趙岩帳中如何?”
徐悠心裏一動,他太了解譚威了,這位督帥從不是閑得發慌的人,深夜找自己和趙岩,定然不是閑聊。
趙岩是圭聖軍的老將,跟著譚威多年,心思縝密,對邊事極有見解。徐悠點頭道:
“聽你的。”
兩人往趙岩的營帳走,守帳的親兵見是譚威,剛要通報就被擺手製止。譚威掀簾而入時,趙岩正趴在案上看地圖,聽到動靜猛地抬頭,見是他們倆,驚得差點碰倒油燈:
“督帥?徐將軍?這深更半夜的。。。”
。。。
“坐你的。”
譚威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不用張羅,給碗白水就行。”
趙岩連忙讓親兵倒了三碗涼水,自己捏著碗沿,眼神裏滿是疑惑,督帥深夜到訪,隻喝白水,這陣仗透著不尋常。
譚威喝了口涼水,潤了潤嗓子,開門見山:
“老趙,我想聽聽你的想法,這可薩人襲邊的事,到底怎麽才能徹底解決?”
趙岩愣了一下,隨即眉頭緊鎖,他放下碗,像是在掂量措辭:
“督帥,這話說起來就長了。西蒙古分八部,可薩人是其中最雜的,也是咱們最大的敵人。”
他語氣沉了幾分:
“他們全靠騎兵吃飯,來無影去無蹤,打了就跑,咱們追都追不上。你說打吧,他們躲進草原深處,茫茫大漠,找都找不到;你說不打吧,他們隔三差五就來搶一把,殺幾個百姓,燒幾間房子,邊軍防不勝防。”
趙岩歎了口氣。
“說實話,想徹底解決這邊患,難啊,幾乎不可能。”
徐悠在一旁聽著,忍不住點頭附和:
“老趙說得在理。胡騎犯邊,自古就有,從秦漢到唐宋,哪朝哪代沒頭疼過?中原一亂,他們就趁機南下,中原強盛了,他們就老實些,想一勞永逸地解決,確實不現實。”
他想起瓜州城外那些被燒毀的村莊,心裏像堵了塊石頭。
“咱們能做的,也就是守住城池,盡量少讓百姓遭殃。”
譚威沒說話,手在涼水麵上輕輕劃著圈,一圈又一圈。趙岩和徐悠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裏的疑惑,督帥今天怎麽了?難道是對現狀不滿?
過了好一會兒,譚威才抬起頭,眼神裏帶著一種異樣的銳利:
“你們有沒有想過,大明這幾十年,策略是不是太保守了?”
他拿起桌上的毛筆,在空碗底蘸了點水,在案上畫了個圈:
“後金建國後,咱們就一門心思防禦,修城牆,築關隘,把自己圈在裏麵,等著人家來打。可薩人為什麽敢這麽囂張?就是摸準了咱們不會主動出擊,打完就跑,咱們追不到他老窩去。”
趙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督帥的意思是。。。。。。 主動出擊?可範圍太大了,咱們的糧草補給。。。”
。。。
“糧草的事以後再說。”
譚威打斷他,語氣陡然沉重起來。
“你們隻看到咱們在防守,可看到那些死去的百姓了嗎?這次韃子入西北,煌州、鈕窯關、瓜州。。。算下來,百姓死亡已經超過兩萬八千人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像錘子一樣砸在趙岩和徐悠心上。
“兩萬八千多條人命,就這麽沒了。咱們守在城裏,看著他們被屠戮,這叫什麽防守?”
帳裏突然安靜下來,隻有油燈跳動的聲音。趙岩捏著碗發呆,徐悠低著頭不語。他們都猜到不會少,卻從沒想過被譚威這麽直白地說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