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連蒙抗滿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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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威暫時沒空拉攏聶超彬,西北聯軍在暗伏的深溝裏已經待了三天,這三天對習慣了在草原上策馬奔騰的騎兵來說,簡直比打仗還要難熬。
深溝裏空間狹窄,軍士們的活動範圍被嚴格限製,連說話都得壓低聲音,生怕動靜太大驚動了外麵。
營州騎兵的一個老兵忍不住在角落裏跺腳發泄,馬靴碾過碎石子,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啥時候是個頭啊,連拉屎都不挪窩。”
他對著身邊的同伴低聲抱怨。
“再這麽憋下去,我這手都快忘了怎麽握馬韁了。”
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是一臉無奈:
“忍忍吧,這都是為了大局,等打起來,有你策馬揚鞭的時候。”
圭聖軍的軍士們倒是稍微好些,但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們平時在營裏訓練累了,總盼著能睡個懶覺,可真到了這深溝裏,有的是時間休息,卻沒一個人能睡得安穩。
天剛蒙蒙亮,就有不少人醒了過來,悄悄在溝裏發呆。一個年輕的士兵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地上畫著戰馬的樣子,畫得有模有樣,嘴裏還念念有詞:
“等出去了,我一定讓你跑個痛快。”
旁邊的老兵看了,忍不住笑了笑:
“看你這點出息,等打贏了可薩人,讓你騎著馬繞著清河跑三圈。”
羆飛麟是個急性子,在深溝裏待了不到一天就坐不住了。他總覺得渾身的力氣沒處使,一會兒走到溝這邊看看,一會兒又那邊瞧瞧,嘴裏還不停地嘟囔著。
這天,他看到張小甲正在擦拭馬刀,便湊了過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發牢騷:
“我說張兄弟,你說咱們在這兒耗著有啥意思?還不如直接殺出去,跟可薩人痛痛快快打一場。”
張小甲也是個真性子,聽羆飛麟這麽說,頓時來了興致:
“可不是嘛,我也覺得憋屈得慌。可薩人有啥好怕的,咱們的騎兵衝過去,一對一也能蹦倒韃子。”
兩人都是執行類人才,並沒有什麽謀略,這樣反而越聊越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這邊與羆飛麟的急躁不同,聶超彬始終保持著沉穩的氣度。軍務之餘,他總是拿著一本《大明軍械火器》看得入神。
書頁已經有些泛黃,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的批注。有一次譚威路過他的帳篷,看到他正在研究一種火銃扳機的構造,忍不住停下腳步。
聶超彬察覺到有人,抬頭看到是譚威,連忙起身行禮。譚威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自己則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他心裏挺欣賞聶超彬的,覺得這個人不僅軍事才能出眾,還這麽好學,是個有想法的人,在這個仍舊封建的明末,能重視火器和機械的將領為數不多。
像聶超彬這樣的人,需要用實利和大義並行才能收服,但眼下戰事在即,他實在沒有太多時間和精力去做這件事,隻能暫時放在心裏。
按照之前的部署,曲延超率領的步軍比馬軍早出發兩天,按理說當馬軍抵達深溝的時候,步軍應該已經包圍藍池城了。
可如今三天過去了,曲延超那邊卻遲遲沒有消息傳來,譚威開始陸續派人去打探,但是考慮到曲延超的誘餌身份和聯軍的隱蔽需要,消息一直不通,這讓譚威心裏漸漸有些不安。
前鋒營倒是每天都會送來報告,說一切按照計劃,暫時沒有發現異常情況。可正是這種正常,讓譚威更加不安。
報告裏說藍池城至塘州的路上,連一個可薩騎兵的影子都沒有。這太不正常了,可薩人怎麽可能對藍池城的安危無動於衷?
譚威原本以為,曲延超的步軍包圍藍池城後,能誘使可薩巴圖派兵增援,到時候他們就可以在雉雞峽設伏,打一個漂亮的伏擊戰。
可現在可薩人遲遲沒有動靜,他的計劃也有些偏離。想到這裏,譚威臉上露出了失望和疑惑的神色。
譚威在帳內踱來踱去,銅燈的光暈隨著他的腳步在帳壁上晃悠,心裏像壓著塊濕棉絮,又沉又悶。
藍池城的戰事遲遲沒有消息,他撚著案上的地圖,反複琢磨著可能出現的情況,要麽是曲延超已經圍住了城池,正等著可薩人來援,但是為了保險封鎖了消息。
要麽是中途遭遇了伏擊,被絆住了手腳,再或者,是可薩人識破了計謀,故意按兵不動,想引聯軍主動暴露。
可這三種情況,無論哪一種,都該有消息傳回來才對,如今這般死寂,反倒讓人心裏發慌。
“不行,不能再等了。”
譚威停住腳步,對著帳外喊道。
“元盛!”
元盛是圭聖軍裏有名的偵察好手,曾單騎闖過蒙古人的三道防線,此刻聽到呼喚,立刻掀簾而入:
“末將在!”
。。。
“你帶五十人,換上可薩人的衣服,南下偵察藍池城的情況。”
譚威的聲音裏帶著風雨欲來的急切。
“記住,一定要查清曲延超的動向,快去快回!”
元盛抱拳應道:
“末將遵命!”
轉身便去挑選人手,不到半個時辰,幾十名精幹的偵察兵就已換上了羊皮襖,跨上快馬,趁著起風從深溝的隱蔽出口疾馳而出。
快馬加鞭,一路疾馳,不過半天工夫,元盛等人就遠遠望見了藍池城的輪廓。城牆上的旗幟依舊是可薩人的狼頭旗。
城門緊閉著,城頭的衛兵來回走動,看起來井然有序,絲毫沒有大戰過後的狼藉。元盛心裏咯噔一下,勒住馬韁,示意隊伍停下:
“不對勁,城門口太安靜了,不像是被包圍的樣子。”
他讓眾人在遠處的沙丘後隱蔽,自己則帶著兩名親兵,悄悄摸到城下,側耳傾聽,城裏沒有傳來雜亂聲,隻有偶爾的號角聲,一切都顯得那麽正常。
可越是正常,元盛心裏就越不安,他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再往東邊看看。”
元盛低聲說道,帶著親兵繞到城東,然後發現零散的箭頭,一路東行半日,這裏地勢漸漸低窪,形成一片穀地,穀地恰好處於曠野的視野盲區。
剛走到穀口,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就撲麵而來,元盛心裏一緊,連忙示意親兵噤聲,三人貓著腰,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
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倒吸一口涼氣,穀地裏屍橫遍野,有明軍的,也有可薩人的,斷矛、破盾、散落的箭支隨處可見,幹涸的血跡凝成了黑褐色的斑塊。
顯然這裏剛經曆過一場惡戰,元盛這才明白過來,為何之前沒能發現異常,誰會想到,激戰竟然發生在城樓看不到的穀地裏?這種燈下黑的地方,確實容易被疏忽。
“快,派十個人回去報信,把這裏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督帥。”
元盛當機立斷,對著身邊的親兵說道。
“剩下的人,跟我在這裏監視,密切注意可薩人的動向。”
親兵們領命,十人立刻翻身上馬,朝著深溝的方向狂奔而去,其餘人則迅速找了處隱蔽的土坡,架起千裏鏡,死死盯著穀地深處。
他們不知道的是,藍池城外的這場戰鬥,已經持續了將近兩天,可薩勃勃率領的七千步騎軍,將曲延超的八千步軍團團圍住,雙方你來我往,殺得難解難分。
明軍雖然裝備精良,但在兵力上處於劣勢,激戰下來,能戰的士兵已經不足四千,不少人身上帶傷,卻依舊咬著牙堅持著。
可薩人也沒好到哪裏去,傷亡同樣超過了三千,屍體在陣前堆成了小山,卻還是像潮水一樣不斷湧上來。
當時曲延超站在臨時搭建的指揮台上,嗓子已經喊得沙啞,甲胄上沾滿了血汙,他看著身邊疲憊不堪的士兵,心裏執念此刻絕不能後退半步。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他拔出長劍,指向可薩人的陣地。
“咱們用龜陣,跟他們耗!”
士兵們立刻行動起來,盾牌手在外圍組成密不透風的盾牆,長槍手在後麵嚴陣以待,弓箭手則躲在盾牆後,時不時射出冷箭。
每當可薩人的騎兵衝過來,曲延超就下令拋火蒺藜,那些裹著火藥的鐵球在空中炸開,鐵片和火星四濺,總能放倒一片敵人。
可薩人幾次衝鋒都被打了回去,傷亡越來越大,陣腳也開始有些鬆動。
曲延超望著可薩人暫時後退的身影,稍稍鬆了口氣,卻不敢有絲毫懈怠。這兩天雙方的戰線逐漸固化穩定,隻有不斷的試探與突破還在繼續。
可薩勃勃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握著狼牙棒的手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他望著明軍陣地,弟弟可薩煥赫臨死前的模樣總在眼前晃。
那股報仇的念頭像野火一樣在心裏燒,恨不能立刻衝上去把明軍撕成碎片。
“給我衝!”
他嘶吼著,聲音因為連日的咆哮變得沙啞。
“今天一定要把這些明狗全殲,為煥赫報仇!”
可薩軍的士兵們被他的怒火裹挾著,像瘋了一樣衝向明軍的龜陣,可明軍的抵抗比他們想象中要頑強得多,盾牆後的長槍手每一次出槍都快準狠,總能精準地刺穿可薩士兵的胸膛。
弓箭手雖然箭支不多,卻每箭都瞄準敵人的咽喉,絕不浪費一絲力氣。可薩勃勃看著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心裏的火氣越來越旺,可更多的是無力,這些明狗就像打不死的小強,明明已經快撐不住了,卻還是咬著牙不肯投降。
雙方的較量早已超出了兵力和裝備的比拚,變成了鬥誌與勇氣的對抗。明軍士兵知道,後退就是死,身後沒有退路,隻能拚盡全力守住陣地。
可薩士兵則被首領的仇恨和勝利的誘惑驅動著,一次次發起衝鋒。喊殺聲、兵器碰撞聲、慘叫聲在穀地裏回蕩,經久不息。
戰至第二日傍晚,夕陽把天空染成了血紅色,映照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更添了幾分慘烈。
可薩軍的士兵們終於撐不住了,連續兩天的猛攻讓他們精疲力盡,身上的傷口在汗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看著眼前依舊堅固的明軍陣地,眼裏的銳氣漸漸被恐懼取代。
有人開始後退,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往後撤。可薩勃勃氣得用狼牙棒猛砸地麵,吼道:
“不準退!給我衝!”
可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之前的威懾力,士兵們隻是麻木地看著他,腳步卻不停地往後挪。
可薩勃勃看著士兵們渙散的眼神,知道再打下去也隻是白白送死,隻能咬著牙下令:
“暫時合圍,休整待命!”
可薩軍暫停攻擊的消息傳來,明軍陣地裏響起一陣微弱的歡呼,隨即又被沉重的喘息聲取代。
士兵們顧不上休息,立刻開始收集戰場上的箭支,哪怕是那些斷了頭、彎了杆的,也小心翼翼地撿起來,用石頭砸直了再用。
火蒺藜早就用完了,床弩箭也消耗殆盡,接下來的戰鬥,恐怕更多的是近身肉搏。
曲延超站在臨時指揮台上,望著可薩軍的方向,眉頭緊鎖。他的肩膀上中了一箭,箭頭帶著倒鉤,親衛幾次想給他拔出來,都被他攔住了。
此刻傷口處傳來一陣陣灼痛,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啃噬骨頭,他知道箭上有毒,卻沒時間顧及。
“把盾牌手調到缺口處,長槍手補位,弓箭手集中到西側!”
他對著傳令兵喊道,聲音因為疼痛而有些顫抖。
親衛看著他蒼白的臉色,忍不住勸道:
“將軍,您先處理一下傷口吧。”
曲延超擺了擺手:
“箭頭一旦拔出來,胳膊就動不了了,先這樣湊合著,等打贏了再說。”
他的兒子曲明光正守在防線的缺口處,那裏是可薩軍進攻最猛烈的地方,已經承受了數十次衝擊。
地上堆積的屍骸幾乎與盾牌齊高,士兵們就借著這些屍骸作為臨時的防守工事,繼續抵擋著敵人的進攻。
曲明光的鎧甲上沾滿了血汙,臉上被煙熏得漆黑,隻有眼睛依舊明亮。他現在隻能喘著粗氣安撫著身邊的軍士:
“兄弟們,挺住!援軍很快就到了!”
雖然他也不知道援軍會不會來,如今戰場上的血腥氣和屍臭味濃得化不開,鑽進每個人的鼻子裏,熏得人頭暈惡心。
不少士兵一邊打仗,一邊忍不住幹嘔,胃裏翻江倒海,據後來那些幸存下來的軍士回憶。
在戰後的好幾個月裏,隻要一看到肉,就會想起戰場上的場景,忍不住惡心嘔吐,再也吃不下一口葷腥。
現在曲延超看著眼前這一切,心裏像壓著一塊巨石,自己兒子算是沒給自己丟人,他沒有絲毫退縮的念頭,隻是緊緊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