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步步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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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案上的龍涎香燒到了末尾,殘煙在林風鼻尖縈繞成刺鼻的苦。
他垂眸望著皇帝手背潰爛的皮肉,青紫色筋絡像活物般在皮膚下蠕動,方才裹手的官服下擺已滲出黑血,將明黃色的龍榻染出塊觸目驚心的汙痕。
"林大人!"楚瑤的聲音帶著細顫,指尖幾乎要戳進禦案上的檀木匣。
林風順著她的指點望去,匣中八百裏加急的戰報最上層那封,封泥泛著不自然的潮潤——分明是剛被重新糊上的。
他伸指輕觸,指腹沾了半片未幹的泥屑,涼意順著指尖爬進脊梁。
景陽鍾的詛咒、皇帝的毒、篡改的戰報王雄這盤棋下了多久?
林風喉間泛起腥甜,卻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
他想起被貶邊陲時,暴雨衝垮了破廟前的蟻穴,成百上千的螞蟻在泥水裏翻湧,卻始終朝著同一個方向搬運米粒大小的土塊。
現在的乾元,何嚐不是那座被衝垮的蟻穴?
"蘇將軍。"他轉身時蟒紋官服掃過青磚,聲音像淬了冰的劍,"帶詔獄的人來,張院正和李公公一並押下。
太醫院今日接觸的藥材全部查封,敢私藏半味,按通敵論。"
蘇婉兒的銀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她抱拳時腕間的鐵鱗甲發出輕響"末將這就去。"話音未落已轉身出殿,繡著玄鳥的披風在門檻處翻卷成一道墨色的浪。
"楚女官。"林風放緩了聲調,"倉庫的事等陛下穩住再說。"他望著楚瑤眼底的擔憂,突然想起這個總捧著賬本的女官,上月在禦花園替他撿起被風刮走的奏疏時,指尖也是這樣微微發顫——但遞還奏疏時,指節卻繃得發白。
楚瑤咬了咬唇,終究點頭退到陰影裏。
禦書房外的更漏"咚"地落了一斛,林風這才意識到自己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解下腰間的玄玉牌拍在案上,對候在殿外的禁軍統領沉聲道"挑三百精騎守養心殿,餘下的封鎖九門。
所有進出宮的人,搜身驗腰牌,帶刀的卸刃,帶紙的拆封——王雄的人要亂朝綱,我們偏要把這潭水攪得更清。"
"大人,那邊疆戰報"禁軍統領瞥了眼檀木匣,聲音壓得極低。
林風將染血的官服下擺扯下來扔進炭盆,火舌卷過布料時騰起一股焦臭"假戰報能亂軍心,真戰報就能穩人心。"他望著炭盆裏跳動的火星,"等陛下醒了,我親自念給他聽。"
更聲敲過三更時,蘇婉兒的銀甲再次撞響門框。
她發間的紅纓有些零亂,手裏攥著半塊帶血的碎玉"趙明,新任的侍衛長。"她將碎玉放在案上,玉麵刻著的"雄"字缺了半邊,"他方才在偏殿翻查藥材,末將問他口令,他答的是''星河''——可今日的口令該是''長明''。"
林風拈起碎玉,指腹蹭過那個"雄"字的殘痕。
王雄的私印,他在王相府的密信上見過三次。"盯著他。"他將碎玉收進袖中,"莫打草驚蛇。"
蘇婉兒點頭,銀甲相撞的輕響裏,她的身影已融入夜色。
林風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忽然聽見殿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柳如煙的信鴿到了。
信箋展開時帶著淡淡的脂粉氣,是柳如煙慣用的玫瑰露熏的。"倉庫找到東西了。"他念出最後一行字,指節重重叩在案上。
燭火被震得搖晃,將"東西"兩個字的墨跡暈成模糊的團。
子時三刻,柳如煙的身影從倉庫後牆翻進來時,裙角沾了半片蛛網。
她貼著斑駁的磚牆屏息,耳中隻聽見自己的心跳——這倉庫荒廢三年,按理說不該有守夜的,但方才翻牆時,她分明看見牆角有新踩的鞋印,鞋跟處還沾著禦膳房特有的豆粉香。
黴味混著鐵鏽味鑽進鼻腔,柳如煙摸出火折子吹亮。
昏黃的光映出滿地的精鐵箭頭,箭頭尾端刻著"鎮北軍"的標記——鎮北軍的軍械庫上月剛失竊,原來都在這裏。
她蹲下身,指尖劃過箭頭的倒刺,突然觸到一片平整的木片。
木板下的暗格裏,整整齊齊碼著一疊紙。
最上麵那張的墨跡未幹,寫著"左都禦史陳康年,每月十五寅時三刻,西直門外老槐樹"。
柳如煙的瞳孔驟然收縮,翻過第二張,"羽林衛副統領周懷安,私兵三百,藏於城南破廟"——第三張的名字讓她呼吸一滯,是她安插在王相府的線人阿福,後麵跟著個觸目驚心的"死"字。
她將紙頁塞進懷裏,轉身時衣擺掃落了個陶罐。"哐當"一聲在空蕩的倉庫裏炸開,柳如煙瞬間貼緊牆壁,掌心的匕首抵住心口。
直到確認沒有腳步聲逼近,她才摸出信鴿,將半片碎玉係在鴿腿上——這是給林風的暗號證據已得,速來接應。
當柳如煙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時,倉庫的梁上忽然垂下一道黑影。
月光透過破窗照進來,照見黑影腰間的玉佩——正是蘇婉兒方才呈給林風的那塊"雄"字殘玉。
與此同時,楚瑤抱著一摞司禮監的當值記錄穿過禦花園。
她望著倉庫方向忽明忽暗的火光,想起林風說"等陛下穩住再說"時的眼神,終究還是拐進了那條荒草沒過腳麵的小路。
倉庫的木門虛掩著,門縫裏漏出一線月光。
楚瑤屏住呼吸,伸手去推那扇門——
"大人,那批貨今晚必須運出去。"
壓低的男聲像毒蛇吐信般鑽進耳朵,楚瑤的手懸在半空,後頸的寒毛根根豎起。
楚瑤的指甲幾乎要掐進木門的紋路裏。
倉庫內的低語混著黴味鑽進她的耳朵,第二句尾音還帶著喉間的痰響,像塊硌牙的碎石"王相說過,子時三刻前必須把鎮北軍的箭頭送過西直門,等那老東西(皇帝)咽了氣,九門守軍換防的密令一到,宮城就是咱們的囊中之物。"
她的後頸瞬間沁出冷汗。
鎮北軍的軍械、換防密令、皇帝的病情這些碎片在腦子裏炸成火星。
方才在禦書房時林風說"等陛下穩住再說",可現在看來,王雄根本沒給他們穩的時間——皇帝的毒、篡改的戰報、私藏的軍械,全是為今夜的亂局做鋪墊。
"那林狗呢?"另一個男聲帶著刀鞘摩擦的輕響,"他要是察覺動靜"
"林風能翻出天?"先說話的人嗤笑,"張院正的毒方加了三重引,那老東西撐不過醜時。
等林狗守著具屍體哭喪時,咱們早帶著箭頭去投北戎了。"
北戎!
楚瑤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邊疆戰報被篡改的真相瞬間清晰——王雄根本不是要隱瞞敗績,是要把鎮北軍的軍械偷運給外敵,換得裏應外合!
她的指尖無意識摳著門框上的木屑,直到尖銳的木刺紮進掌心,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氣。
"誰?"倉庫裏突然響起斷喝。
楚瑤的心髒幾乎跳出喉嚨,轉身就往禦花園跑。
裙角勾住荒草的瞬間,她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顧不得查看是否被追,隻攥著腰間的司禮監腰牌往宮道狂奔。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被抽打的蛇,在青磚上扭曲著往前躥。
禦書房的燭火還亮著。
林風正對著地圖用朱筆圈點,見楚瑤撞開門時發簪歪在耳後,額角沾著草屑,袖口還滴著血,猛地站起身"出什麽事了?"
"王雄要反!"楚瑤扶著門框喘氣,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吞燒紅的炭,"倉庫裏的人說,子時三刻送軍械過西直門,要配合北戎裏應外合。
皇帝的毒撐不過醜時!"
林風的瞳孔驟然收縮,朱筆"啪"地斷在指間。
他想起方才在禦案前聞到的龍涎香,張院正調配的"固本丹"裏,原來摻了慢性毒引。
王雄這步棋太狠——先毒殺皇帝亂朝綱,再用鎮北軍的軍械資敵,最後借北戎之手踏平京城。
"蘇將軍!"他抓起案上的玄玉牌扔向剛進門的蘇婉兒,"帶八百禁軍守住西直門,所有運貨馬車開箱檢查,鎮北軍的箭頭一個都不能放出去。"蘇婉兒接牌時銀甲震出脆響,轉身時披風掃過楚瑤的手背,涼得像塊冰。
"柳姑娘。"林風又轉向剛從暗門閃進來的柳如煙,她發間的茉莉簪還沾著蛛網,"你安插在王相府的線人阿福被滅口了,倉庫裏有他的死訊。"柳如煙的指尖在袖中攥緊,腕間的銀鈴卻笑得清脆"早料到王雄要清線,我讓阿福三天前就裝死了。"她拋來半塊染血的令牌,"這是羽林衛周懷安的私兵腰牌,城南破廟的三百人,我帶暗衛去端。"
"好。"林風的指節抵著太陽穴,迅速理清所有線索,"楚女官,你去司禮監調今晚所有宮門的當值記錄,重點查西直門換防的批文——王雄要調守軍,必定偽造了陛下的玉璽。"楚瑤抹了把臉上的冷汗,轉身時撞翻了案角的茶盞,瓷片飛濺的聲音裏,她的背影已經消失在廊下。
"還有。"林風叫住正要出門的柳如煙,"讓你的人盯著養心殿。
張院正的毒引需要引子,我猜是龍涎香。"他想起皇帝手背潰爛的青紫色筋絡,喉間泛起鐵鏽味,"把殿裏的香爐全撤了,換新鮮的檀香。"
更漏"咚"地落了半斛。
林風望著殿外漸濃的夜色,忽然聽見宮牆外傳來說話聲。
是蘇婉兒在訓誡禁軍"箭在弦上別鬆弦,刀出鞘了就見血!"她的聲音混著銀甲摩擦聲,像根繃緊的弦,在夜風裏嗡嗡作響。
子時二刻,西直門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
蘇婉兒踩著城磚登上箭樓,月光照見城下排著的二十輛馬車,車篷上蓋著油布,正被禁軍掀開檢查。
第一輛車的油布下露出半截箭頭,刻著"鎮北軍"的標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拿下!"蘇婉兒的佩刀出鞘,寒光掠過車夫的脖頸。
車夫突然暴起,從懷裏摸出短刀刺向她的咽喉——卻被她反手格開,刀刃劃破他的手腕,血珠濺在城磚上,像朵開敗的紅梅。
與此同時,城南破廟裏傳來驚呼。
柳如煙的暗衛從房梁躍下,短刃割斷了周懷安的喉嚨。
他至死都瞪著眼睛,看著染血的腰牌被柳如煙踩在腳下"王相許你的二品官,我替你收著。"
禦書房裏,林風捏著楚瑤拿來的換防批文,玉璽的印泥還帶著潮氣。
他將批文扔進炭盆,火舌舔過"西直門守軍換防"幾個字時,突然聽見宮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柳如煙的信鴿到了,腿上係著半片染血的木牌,刻著"北戎細作已擒"。
更聲敲過子時三刻。
林風登上禦花園的望景台,夜風卷著他的蟒紋官服獵獵作響。
遠處西直門方向傳來喊殺聲,城南破廟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連養心殿的琉璃瓦都被染成了血色。
他望著東邊漸白的天際,喉間的腥甜終於壓不住,"哇"地吐在漢白玉欄杆上——是黑紅的血,混著未消化的龍涎香殘屑。
"大人。"蘇婉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的銀甲上沾著血,發間的紅纓卻依然鮮豔,"西直門的軍械截下了,為首的車夫招了,王雄在北戎的聯絡人藏在城南客棧。"
林風擦了擦嘴角的血,望著逐漸亮起的宮燈。
他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剛開始——王雄的私兵、北戎的細作、朝堂上的餘黨,這些毒瘤還沒徹底清除。
但至少今夜,他們守住了第一道防線。
子時將盡,醜時未至。
宮牆內外的喊殺聲漸弱,隻剩下更夫的梆子聲在空蕩的街道上回響。
林風扶著欄杆站直,望著遠處養心殿的窗戶透出的微光——那裏,皇帝的龍涎香已經換了,太醫院的新醫正在重新調配解藥。
他摸出袖中"雄"字殘玉,指腹蹭過那個缺了半邊的"雄"字,忽然笑了。
王雄以為下了盤大棋,卻不知從他篡改戰報的那天起,這盤棋的勝負,就已經握在林風手裏了。
夜風卷起幾片殘葉,掠過望景台的飛簷。
林風望著東方魚肚白,耳邊仿佛聽見了金戈相交的聲音——那是屬於黎明的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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