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火不照影,人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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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內的燭火被風吹得搖曳不定,將柳如煙清減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她將一卷整理了整整一夜的竹簡呈到林風麵前,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疲憊與驚懼:“將軍,查清楚了。近三年來,在古墟戰場附近失蹤的修士,記錄在案的共十七人。其中有九人,都曾是第一批跟隨您進入遺跡勘探的先鋒營成員。”
林風接過冰涼的竹簡,緩緩展開。
墨跡未幹,字跡卻娟秀中透著剛勁,每一個名字背後,似乎都藏著一個鮮活的生命。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直到指尖在一處停下,再也無法挪動。
那是一個熟悉的名字——李牧。
他曾經的副將,一個總愛咧著嘴傻笑,卻能為他擋下致命一擊的漢子。
當年一同進入古墟,最終卻屍骨無存,軍功簿上,隻留下了冰冷的“戰死”二字。
柳如煙見他神色有異,輕聲補充道:“將軍,還有一事……這十七人的生辰八字,我都推演過了。他們……他們都與您有‘三合’之象。”
三合,命理之說,主暗合、相助、相生。
但在這種詭異的背景下,這個詞卻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氣。
林風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緩緩合上竹簡,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帳內瞬間陷入死寂,連燭火的跳動聲都清晰可聞。
他抬起頭,眼中再無一絲溫度,聲音冷得像帳外的寒風:“他們不是在尋找遺跡的繼承者……”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他們是在製造一個替身。”
話音未落,帳外傳來親兵的通報,楚瑤公主派人送來了急件與丹藥。
密信的火漆完好無損,林風拆開,信上隻有寥寥數語,卻觸目驚心:“近來宮中供奉的陣亡將士魂燈頻頻熄滅,非正常戰損所致,望將軍慎之。”
隨信而來的,是一個紫檀木盒,裏麵整齊地碼放著一排特製的安魂丹,丹香清冽,有凝神靜心之效。
這是皇室專供給前線將領療傷的頂級丹藥。
林風拿起一枚,卻沒有服下,而是將其放在了腰間那枚殘破的銅鈴旁。
這枚殘鈴是他從古墟中帶出的唯一物品,平日裏毫無異狀,但對某種特定的能量波動極為敏感。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枚靜置的安魂丹,竟像是活物一般,開始極其輕微地高頻震顫起來。
數息之後,原本溫潤的丹藥表麵,浮現出幾縷比發絲還細的幽藍色紋路,仿佛血管般在丹體內部緩緩流動。
林風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明白了,一切都串聯起來了。
從失蹤的修士,到熄滅的魂燈,再到這特製的丹藥。
“他們在用丹藥收集我們的氣息。”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注定的事實,“每一次療傷,每一次調息,我們吐納的靈力,散逸的神魂,甚至是我們功法的痕跡,都在不知不覺中被這丹藥汲取、複製、送走。”
這不再是簡單的替身,而是一場波及全軍、自上而下的巨大陰謀。
敵人像一個潛伏在暗處的寄生者,悄無聲息地竊取著他們的一切。
“報——”急促的傳令聲打破了帳內的凝重,“將軍,敵軍來襲!正向我軍後勤糧道急進!”
柳如煙麵色一變:“又是糧道?他們明知我們早有防備,為何還……”
“聲東擊西。”林風霍然起身,眼中厲色一閃,“他們的目標不是糧食。”他轉向帳外待命的蘇婉兒,語速極快地命令道:“婉兒,你率領影衛營迎擊,記住,此戰,嚴禁任何人使用火係靈技。”
蘇婉兒微微一怔,但多年的默契讓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抱拳領命:“是!”
戰場之上,寒風呼嘯。
蘇婉兒沒有急於正麵衝鋒,她敏銳地察覺到敵軍的陣型看似凶猛,實則鬆散,更像是在執行某種任務而非死戰。
她心領神會,當即分兵,命先鋒部隊以淬煉了極寒之氣的冰棱箭,從兩側山道拋射,箭雨並非為了殺傷,而是在敵軍後方形成了一道道難以逾越的冰牆,徹底封死了他們的退路。
做完這一切,蘇婉兒的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她避開所有斥候,如一柄無聲的匕首,悄然潛行至敵軍陣型的核心——那輛被重重保護的指揮馬車。
她預想過車內會有敵方將領,甚至會是一場凶險的伏擊。
然而,當她以雷霆之勢撕開簾布時,看到的景象卻讓她呼吸一滯。
車內空無一人,正中央,隻懸掛著一尊古樸的青銅小鼎。
鼎不過三足雙耳,巴掌大小,周身刻滿了晦澀的符文。
鼎內,一簇幽藍色的火焰正在無聲燃燒,那火焰沒有溫度,卻散發著一種能吞噬光線的詭異感。
更讓她心神巨震的是,在那跳動的藍色火焰核心,竟隱隱約約映照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那身形,那姿態,赫然是林風!
蘇婉兒當機立斷,手中短刃寒光一閃,精準地斬斷了懸掛小鼎的鎖鏈。
她一把將尚在燃燒的小鼎抄入特製的隔靈囊中,身形再動,已然消失在混亂的敵陣之中。
帥帳內,青銅小鼎被置於案上,那幽藍的火焰依舊頑強地燃燒著。
林風凝視著火焰中屬於自己的倒影,沉默不語。
“將軍,這究竟是何邪術?”蘇婉兒心有餘悸。
林風沒有回答,隻是拔出匕首,在指尖輕輕一劃,一滴殷紅的鮮血墜落,精準地滴入那幽藍的火焰之中。
“滋——”
仿佛滾油入水,火焰驟然暴漲,劇烈地扭曲、掙紮,那模糊的輪廓瞬間變得清晰,又在下一刻分崩離析。
與此同時,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竟從火焰中猛地傳出,尖銳刺耳,充滿了無盡的痛苦與絕望,隨後火焰便“噗”地一聲徹底熄滅,隻留下一縷青煙。
帳內眾人無不色變。
林風收回手指,傷口已然愈合。
他看著那熄滅的小鼎,聲音裏帶著一種深沉的悲哀與憤怒:“這不是幻象……是有人在用活人當成容器,以秘法強行灌注我的氣息,模擬我的承道過程。”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這尊鼎,是一個篩選器,也是一個焚屍爐。每失敗一次,就會有一個被稱作‘影蛻’的容器被活活燒死。”
柳如煙強忍著心中的寒意,上前仔細查看那小鼎,在鼎底發現了一行極其微小的銘文。
她精通古文陣法,隻看了一眼,便斷定道:“將軍,這是北嶺舊祭壇的印記,這鼎的煉製地,就在那裏!”
“三百精銳,隨我出發。”林風的命令不帶絲毫拖遝。
夜襲無聲。
三百精銳如黑夜中的獵鷹,悄無聲息地抵達了北嶺。
然而,想象中的煉製工坊和重兵把守的景象並未出現。
所謂的舊祭壇,早已徹底空置,隻剩下一片被遺棄的廢墟和刺骨的寒風。
祭壇中央,九根巨大的石柱矗立著,上麵用粗大的鎖鏈懸掛著九具焦黑的人形屍體。
他們都被燒得不成人形,碳化的軀體蜷縮著,卻詭異地保持著同一個姿態——全部麵朝遠方那座若隱若現的黑塔方向,雙手在胸前合十,仿佛在進行一場最虔誠的朝聖。
林風一步步走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糊與怨氣混合的惡臭。
他停在最中間那具屍體前,目光落在其焦黑的左手上。
在已經碳化的小指上,一枚銀色的戒指在月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那戒指的樣式,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那是當年,他親手為副將李牧戴上的信物。
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心頭,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荒謬與冰冷。
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那枚戒指,卻又停在了半空。
他終於明白了敵人那瘋狂的執念。
“你們燒的不是替身……”他對著那九具屍骸,也像是在對著虛空低語,“你們是真心……想活成我。”
回營的路上,朔風卷著雪粒,打在每個人的盔甲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隊伍沉默得可怕,祭壇上那九具屍骸帶來的衝擊,遠比一場慘烈的廝殺更讓人心寒。
就在這時,一直掛在林風腰間的殘鈴,那枚曾對安魂丹產生劇烈反應的銅鈴,突然間,所有的震動都停止了。
它變得死寂,就像一塊普通的凡鐵。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林風的心髒,他猛地勒住韁繩,豁然回首。
身後,是三百精銳騎士留下的綿延馬蹄印,清晰地印在皚皚白雪之上。
然而,在他自己的坐騎之後,那片雪地……卻平整如新,竟無半行腳印!
仿佛他和他胯下的戰馬,都隻是一個透明的幻影,從未踏足過這片大地。
他的呼吸一滯,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己的立足之處。
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馬蹄下,被他功法氣息自然灼燒的地麵沒有積雪,露出了黑色的凍土。
然而,在清冷的月光下,他和戰馬在地麵上,卻投不出一絲一毫的影子。
他就像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幽魂。
林風怔怔地看著這一幕,一個比敵人所有陰謀加起來都更恐怖的念頭,如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那些“影蛻”的死亡,那些模擬的承道過程,並非完全失敗。
它們以生命為代價,以他的氣息為引,撬動了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法則。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顫栗:
“他們沒學錯……是‘路’本身,開始排斥我了。”
風雪更大了,迷蒙了他的視線。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曾如寒星般銳利的眼眸中,此刻翻湧著前所未有的風暴。
恐懼、迷茫、憤怒,種種情緒交織,最終卻都沉澱為一種極致的冷靜,一種被逼入絕境後破釜沉舟的決然。
被自己的道所拋棄,成為天地的孤魂,這比死亡更可怕。
既然退無可退,那便……無需再退。
他猛地一拉韁繩,戰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林風不再回頭看那片沒有腳印的雪地,目光如刀,直刺向帥帳的方向。
舊有的規則已被打破,固守的防線已毫無意義。
當世界開始排斥你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世界也一並拉入戰局。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在漫天風雪中,如一杆永不彎折的槍。